“墨香斋”书肆的廊檐下悬着褪色的杏黄旗,风过时布面簌簌作响,时而卷起,时而又落下,露出底下斑驳的“藏古今”字样。
阳光透过檐角的缝隙,在青石板路上投下光斑。
柏浔勒马驻足,眉心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翻身下马,将缰绳随手套在门口的马栓上,佯装闲庭信步的样子,踩着步子进了书肆。
他抬手掀开细密的竹帘,书肆内光线偏弱,高大的书架林立。阳光透过雕花的窗棂斜射进来,落下细碎的光影。
柏浔目光锐利,往书架间来回逡巡,果然在临窗最明亮的一侧书架前,捕捉到了那抹熟悉的湘色身影。
褚宜站在光影下,整个人都镀上了一层柔和的暖金色。此刻,她已褪下幕篱,正与一名身着青衫的书生并肩而立,二人各执半卷书册,头微微凑近,似乎在低声探讨着什么。
随后那书生不知说了句什么,褚宜唇角弯起,两人相视一笑。
柏浔只觉从窗外射进来的那束日光异常刺眼,一股莫名的烦躁从心底升起。他握拳的手下意识地收紧,抬腿径直往那窗边的二人走去。
“……原来这诗还有这般典故,当真是妙极!”褚宜清越的声音逐渐明晰。
柏浔目光冰冷,死死盯着那青衫书生抬起的手——那手正缓缓伸向少女的发髻,眼看就要为少女拂去发间的柳絮,柏浔不由地加快了步子。
“怎生如此巧合,竟又在这里见到了褚小姐。”柏浔声音不高,刻意压得平淡无波。
他的身形遮住了一半的光线,在褚宜与祝恒身上投下些许阴影。
祝恒手顿住,慢慢落下。
褚宜惊愕地转头看去,因逆着光,她好一会儿才看清少年那张俊美却毫无表情的脸。
只见他双手背在身后,下颌微抬,定定地看着自己,心中不由地升起一股奇异的感觉。
瞧他的神色与眼神,哪里像是偶遇,倒像是……像是来捉……
褚宜被自己脑海里冒出的荒唐的念头吓了一跳,脸颊莫名有些发烫。她压下心绪,笑着问道:“柏佥事怎会来此?”
柏浔见她这样状似无事的开口问自己,心中那股无名火烧得更旺了些。
“此话怎讲?难道只容许褚小姐在此,柏某便不能进来沾沾文气?”他语带冷峭。
褚宜闻言,秀气的眉头立刻蹙起,实在是有些不明所以,她哪里是这个意思!之前在千味楼不还好端端的,这是吃错什么药了?
正欲开口解释,忽听少年那清冷的声音又响起,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恍然大悟:“也对,褚小姐匆匆辞别,言说有要事在身,片刻耽误不得。”他眼睛状似不经意地扫过祝恒,又落回褚宜脸上,“想必与他人相会此等‘要事’,自是不愿有熟人再来搅扰的,倒是柏某唐突了!”
这样讥讽的话语,似针一样扎进褚宜耳中,她皱眉带着愠怒道:“你这话是何意思?”
“自是字面意思。”少年迎着她愠怒的目光,毫不退让。
两人无声地对视,空气仿若凝滞。
一旁的祝恒眼见二人逐渐僵持,他虽不明所以,但还是主动上前一步,对柏浔端端正正地行了一礼,姿态不卑不亢:“原是柏佥事,在下祝恒,失礼了……”
“的确失礼。”柏浔不耐地打断道,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
“你有何不满冲我来便是,何必为难我表兄?”褚宜见柏浔无礼地对待自己地表兄,护短的性子使得她上前与少年对峙道。
“表兄?”柏浔听到这两个字,再次将目光投向祝恒,仔细打量。
感受到少年的不善,褚宜拉着表兄就要离开。
柏浔视线下移,落在男子左臂上的纤纤玉手上,眼中逐渐拢起寒意。
他只觉先前压下的那股燥火,瞬间直冲头顶。他的手臂倏然抬起,稳稳地横亘在二人面前,挡住了去路。
“你还有何话要说?”褚宜被迫停下脚步,不耐地问。
柏浔沉沉看向少女那因怒意而染上红晕的脸颊,这样生动的神情使得他心头颤动,却又滋生出更多的烦躁。
他终于意识到自己怪异的的内心与行为,自己这是怎么了?
他沉默了一息,最终问道:“适才听你们说到诗,柏某近日也翻了几卷诗书,略有所感,不知你们方才品评的是哪一首?”
这话题转得极为生硬,与他方才的咄咄逼截然不同。
褚宜愈加觉得此人今日反复无常、莫名其妙,并不想理会。
谁知表兄祝恒却恭敬答道:“是李义山的诗。”
“李义山……”柏浔低声重复,片刻后看向祝恒,语气带着请教,却又暗藏机锋:“这位公子学富五车,柏某也想请教一二。不知这‘此情可待成追忆’追的是早逝的爱妻,还是那衰颓的盛世?”
祝恒疑惑,却在略作沉吟后,仍恭敬答道:“李义山之诗,向来怅然自伤,苦涩隐晦,寄托深远,也许都有吧。”
柏浔未置可否。他沉默着,视线却不由自主地再次飘向褚宜。少女紧抿着唇,侧脸紧绷,显然还在生气。
他看着少女侧头不愿看他,心头的失落如同乱麻。
一句曾在诗集中瞥见的句子浮现在脑海,他木然地开口,视线却牢牢锁在少女那倔强的侧脸上,仿佛在寻求一个答案,又像是在叩问自己的心:
“那……‘心有灵犀一点通’又作何解呢?”他的声音比之前低沉许多,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一丝迷茫。
他同时也在心底无声地自问,这“灵犀”究竟通的是知己、朋友之意,还是……别的什么?
褚宜转头,清澈的眸子直直撞进柏浔那双复杂的眼瞳中。
那里面是她从未见过的陌生、滚烫,让她心尖莫名一颤。
她有些慌乱地打断道:“什么通不通的!若是不明白便去多找些注解书读一读。”她语速飞快,说完便拖着茫然的祝恒离开了书肆。
窗沿透进来的日光,洒在柏浔孤身挺立的身上。他只觉周身似有暖流升起,丝丝缕缕地钻进了心口。
少年仍木然地站在原地,心中激荡起一圈圈越来越清晰的涟漪。
先前叩问内心之事,似乎有了答案。
心有灵犀一点通,通的原来是……情丝么?
如同破晓的晨光,照见了他莫名的烦躁与不受控制的言行,还有那不知何时滋长的……心动。
原来如此。
-
回褚府的路上,褚宜仍未消气。柏浔今日的一反常态,她心中虽有困惑,却不敢细想。
她隐约觉得心里隐隐有一扇门在不停地引着她去推开,自己似乎已经触碰到了那扇紧闭的门扉边缘,然而莫名生出的一些恐惧阻止了她靠近那扇门。
此时她又注意到祝恒一路上闭口不言,遂开口道:“对不住,表兄,本来想带你在京城四处瞧瞧,没想到遇到了这种事……”
祝恒长他们几岁,对于他二人之间涌动的微妙十分了然。只可惜少年少女之间正如李义山的诗,朦胧又模糊。
他摇了摇头,笑道:“无事,能与人探讨一番诗词,也不枉此行了。”
褚宜听后也笑了:“表兄豁达,倒是与我的一位好友挺像的,都是这样的笃学好古。”
“那有缘的话可要见见了。”祝恒附和道。
“那是自然!”与表兄说了一番后,褚宜心中松快不少。
临近家门,祝恒突然开口对褚宜说:“表妹待会兴许要去趟正厅,我就先回客院了。”
说罢二人刚踏入褚府大门,果有丫鬟前来通传,让褚宜去趟正厅。
褚宜讶异地看向祝恒,只见他了然一笑,如和煦的日光。
褚府,正厅。
褚父坐在上首抱着褚宥,褚母在一边温柔地看着,褚宥被父亲逗弄,笑得合不拢嘴,一派祥和安宁。
褚宜走近爹娘,褚母也从褚父手中接过幼弟。
“阿爹有何要紧事吗?”褚宜向爹娘行了一礼问道。
“近些日子都在做什么呢?总是见不着你人。”褚父不答反问。
“没做什么……”褚宜心中担忧,怕爹娘知道刺客的事。
“既然没做什么,那后面便不要总是往外面跑了,都快及笄了,在家里养养性子。”褚父正色道。
褚宜看向母亲,这些话都应是母亲平时在耳边念叨的。
然而母亲却哄着幼弟,未曾说话。
“女儿知晓!”褚宜温顺地应着。
“今日确有一件要事,下月十五是个难得的吉日,圣上将在那日率领文武百官前往围场狩猎,按例四品以上官员可携家眷随行,你便随为父一道去吧。”褚父说完喝了口茶,看到女儿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也由衷地笑了。
“真的吗?阿爹!”褚宜的惊喜溢于言表,她是最喜欢热闹的。
“阿爹,既能带家眷,不若……把表兄也带去吧?”褚宜对今日书肆之事十分愧疚,又猜测祝恒想要结识一些朋友,便向父亲提议道。
褚父捧着茶盏的手一顿,他微微眯起眼,思索片刻后点头:“也好,那便让恒儿一道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