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楼

    青石板路被细雨浸得发亮,老槐树的花串已褪成淡金色,路过时落满衣襟。

    书肆一事后的第五日,金泽清早就前往褚府,将一个描金漆匣交给了采云。

    褚宜掀开匣盖,里头是枚绣着兰花的豆绿色香囊,香味清苦,倒有些像那人身上的菖蒲香气。

    褚宜嗅了一次后便扔回了匣中。与她那日费心搜寻的两个香囊的气味相差甚远,他根本不是诚心地要她辨认!

    “扔了。”褚宜不快地吩咐采云道。

    翌日清晨,金泽又送来一个漆盒,这次他未离去,而是静静地等在院子廊下。

    终于在漆盒带着香囊被采云一同扔出的时候,开口说道:“我家主人说,若是寻得的这些香囊气味都不对,那便请褚小姐明日巳时前往南市的宝香阁一见。”金泽认真重复自家公子的话。

    采云恍若未闻。

    金泽眼见对方像没听到似的,连忙上前扯住采云的胳膊:“我与你说话你听见没有?”

    采云抽走胳膊,语气不善地道:“真是无礼!你这是与谁说话?”

    “这院子里就我们两个,不是你还有谁?”

    采云一听怒气翻涌,正准备臭骂金泽一通,屋内却有褚宜的声音传出:“知道了。”

    “听见没?本来允许你来内院献上匣子已是宽容,既有答复了还不赶紧滚!”采云毫不客气地赶客。

    金泽见任务完成,也不计较,丢下一声“哼”便离去了。

    巳时三刻,褚府马车停在了宝香阁外,随即褚宜戴上幕篱匆匆进了宝香阁。

    宝香阁是全京最大的香料铺子,其间不仅售卖原料香,还有各种香制品。

    一进门,便是一阵浓郁的香气扑进鼻腔。

    褚宜对气味敏锐,饶是戴了幕篱,也有些鼻痒难耐。

    她揉了揉鼻尖,搜寻着柏浔的身影。

    此时阁中一位管事的上前来问:“可是褚小姐?贵人已在楼上等你,请随我来。”

    褚宜默然,带着采云上了楼。

    刚走到楼梯口的第一个雅间时,管事的就停住了脚步,“褚小姐请。”

    褚宜推开门,只见左侧屏风后隐隐透出个人影。

    她让采云守在门口,自己走了进去。

    “出来吧。”褚宜对着人影说道。

    柏浔果然从后头绕出了屏风。

    褚宜见他今日着一身松花色弹墨长袍,半披的黑发上只簪了一支玉石簪,衬得他神采奕奕,气质出尘,与往日很不一样。

    此刻见他正背靠屏风,笑意盈盈地看着自己,褚宜倒有些无所适从。

    “约我来此有何事?”褚宜率先脱下幕篱,坐了下来,“你送的香囊气味与我上次说的相差甚远,看来大人的嗅觉有碍。”

    柏浔只当没听见少女的这一番嘲弄,开口道:“所以今日便请你来此好好辨认一番。”

    “这宝香阁我是来过的,不过并没有找到相似的那抹气味。”褚宜提醒道。

    柏浔笑了笑:“我听闻昨日宝香阁来了一位西域商人,带来了许多罕见的香料。”

    “你是说……西域香?”褚宜有些出乎意料,她倒是未往这方面想过。

    “我只是想既然跑遍了全京城都没有寻到一样的气味,也许在西域也说不定。”

    “那西域商人在哪?”褚宜急切道。

    柏浔拍了拍手掌,立刻有一名高鼻梁、络腮胡的异族人推开门进来。

    他右臂贴在左胸,躬身向柏浔与褚宜行了一礼。

    “把你带来的西域香料都拿出来,若是有这位小姐喜欢的,本世子有赏。”柏浔朗声道。

    褚宜看向少年,第一次听他称自己世子的身份,说出来的话也让人觉得怪怪的。

    西域商人高兴地笑了,为博美人一笑的事他见的多了。随即赶忙拿出带来的稀罕香料,在褚宜面前的木桌上陈列一排。

    褚宜眼前摆了许多小小的香料块,颜色各异,每块约一两重,看得出十分珍贵。

    她将这些香料块渐次闻了一遍,有的拿起来反复嗅闻,最终还是冲对面的少年摇了摇头。

    西域商人也十分讶异,用带有浓重口音的腔调问道:“这么多香,没有小姐喜欢的吗?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这些可都是你们这里的人非常喜爱的香料!”

    “没有便是没有,纵使再珍贵也不是我喜欢的。”褚宜淡淡说道。

    柏浔嗅闻一番后,挑了一味黑色的香块,给了西域商人一些银钱后,就让他退下。

    “我叫贾巴尔,下次买香料可以直接来找我!”

    说完他似乎又不太服气,收下银钱又道:“这位小姐是见过大世面的,也许我余下的这些香确实入不了你的眼。可惜我有一味香,早早就被人订走了,那样的好香料小姐一定喜欢!”

    “本世子昨日便与你说了,要你留下所有的香,为何还会被其他人订走!”柏浔拍了桌子,佯装发怒。

    贾巴尔瞧自己似乎是得罪了少年,心虚地解释道:“这……我们商人做生意讲究先来后到。即便你是世子,我那香料也是别人提前两个月便订的,自然是先给她!”

    “那香料现在在哪?”褚宜问道。

    贾巴尔指着外面,“就在宝香阁的对面。”

    柏浔一愣。

    “那还等什么?我们现在就去!”褚宜对柏浔催促道。

    她并不知晓宝香阁的对面是何等地方。

    柏浔咳了一声,缓缓开口道:“不急,要进去那地方你恐怕得换身行头……”

    褚宜疑惑:“为何?难不成那地方拜高踩低,衣着不华丽便不让进么?”

    “非也。”柏浔将门口的采云唤了进来,交代她去不远处的一家成衣铺子带一身男装的行头回来。

    “少卖关子,究竟是什么地方?”褚宜耐心即将耗尽。

    贾巴尔闻言嘿嘿笑了两声,似有回味道:“是个温香软玉的地方。”

    “温香软玉……”褚宜喃喃自语。

    “青楼。”柏浔接道。

    宝香阁的对面正是闻莺楼,一家青楼。

    褚宜闻言脸色一变,噌地一下站起。

    “你让我去青楼?荒唐!”她斥责柏浔。

    柏浔也有些心虚,他从未踏入过那等烟花之地,更何况这次还要带涉世未深的少女一同前去。

    “我们是去查线索的,”他刻意放缓语调,“况且我已让采云去给你置办男装了,应当……应当认不出你。”

    这句话既是安抚少女,也像是说服自己。

    褚宜咬着下唇,脸上浸上一层薄红,像一朵绽放的桃花,“我……我自然知道。”

    约莫一柱香的功夫,采云抱着一个小包袱跑着进来。

    柏浔瞥了眼日头,带着贾巴尔退出雅间,回到一楼大堂等待。

    片刻后,木楼梯吱呀轻响,少女踩着轻盈的步子下来。只见一身鸦青色圆领襕袍裹着纤细的身形,腰间系着一条牛皮革带,头发也挽成了男子发髻。

    她身形挺拔,玉貌清丽,倒真有几分贵公子的气派。

    褚宜走到柏浔面前,见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以为是装扮有不妥之处,开口问道:“有何不妥吗?”

    少年想了片刻,笑道:“似乎少了点什么……”

    褚宜不解,正等着他的下一句,谁知那少年却突然上前,在二人仅剩咫尺之遥时,拔下自己发髻中的玉石簪,插入她的发髻之间。

    如此突如其来的举动令褚宜心跳骤快,面上才褪去的薄红此时又重现。

    一阵轻风吹进来,少女鬓角几缕碎发没束好,随着拂过的风飘动。

    他想抬手替她别到耳后,却在指尖将触未触时,猛然收回手,脸色似有涨红。

    褚宜见他动作停住,便趁机迅速绕过少年,往前走去。在身后人看不见的地方,不停地拍着自己的胸口。

    这面料可真不透气,不然怎么全身热气都散不出去!

    贾巴尔退出雅间便去小解了,所以并未看到适才那一幕。

    柏浔带着他跟上褚宜仓促的步伐。

    三人行至闻莺楼前,褚宜打量了一番,见此楼并不像其他青楼那样,有女子在门口迎客,而是安安静静地如同寻常酒楼,怪不得她之前未注意到过。

    “待会进去,莫要留恋,先带我们去找买你香料的人。若是你色令智昏,误了我们的要事,本世子要你好看!”柏浔对着贾巴尔警告。

    他点头如捣蒜:“世子放心,小人来往京城数十年,懂得轻重的。”

    柏浔与贾巴尔说话间,褚宜也安排了采云,让她驾来马车守在门口。

    说完三人一齐进了楼。

    踏入闻莺楼的刹那,便有暖香混着酒香扑面而来,熏得褚宜险些呛咳。

    红绡帐幔如流霞垂落,琵琶古琴声裹着莺莺燕语阵阵不歇。楼内正中央的高台上有舞姬赤足旋转。

    这里面是褚宜从未见过的香艳天地。

    “客官里面请~”浓妆艳抹的老鸨扭着腰前来揽客,待扫过那西域人的面容时,笑容更盛:“呦,今儿怎么这么早就来啦~还带了两个如此俊俏的小公子。”

    “花妈妈,我来找细柳。”贾巴尔笑着回话,明显与这位花妈妈很是相熟。

    “好~你日日找细柳,何时来为她赎身呐?”花妈妈笑道,“你这两位朋友倒是眼生,可有相好呀?”说罢眼神不停地往柏浔与褚宜身上打量。

    柏浔不着痕迹地往前移了一步,遮住花妈妈打量褚宜的视线。

    “没有,他们与我一起找细柳。”贾巴尔说道。

    花妈妈闻言惊诧,颇有些为难道:“这……细柳伺候三人恐怕不妥吧,两位客官也未必能尽兴,不如我再找两个好姑娘相陪?”

    “少说废话,本公子今日就要细柳,其他的庸脂俗粉岂能比得上她,还不快带我们去!”褚宜从柏浔身后探出头来,粗着声音斥道。

    花妈妈没想到那瘦弱的少年中气这样足,被斥得怔了一瞬。又见二人衣着不凡,不敢得罪,于是带着他们前往细柳的房间。

    褚宜碰了碰身侧的少年,得意地问:“如何?”

    柏浔忍笑看向少女,夸赞道:“厉害!”

    眨眼工夫,三人便被花妈妈带到了细柳房前。

    “细柳身价可不低,一人八十两。”花妈妈堵在门前,摊开手掌伸向三人。

    “今日这位公子请客,问他要就行。”褚宜指向柏浔,贾巴尔闻言也立即附和。

    柏浔眉角抽动一下,从挂在身侧的钱袋里拿出银钱。

    褚宜这才发现少年的钱袋是个绣着缠枝莲的粉色香囊,很是眼熟。

    花妈妈拿到钱,眉眼堆笑地赶忙推开房间的门:“细柳呀,快来接客啦~”

    房内的细柳此时正坐着梳妆,闻言看向门口。见到贾巴尔的刹那,她脸上浮现出欣喜。然而下一瞬瞥见另外两人时,欣喜瞬间褪去。

    “你好生伺候三位公子!”花妈妈又转头对二位锦衣公子说,“细柳性子倔,若是有伺候不周的地方,请二位公子多担待,莫要伤了她……”说完她向褚宜等人赔了一礼。

    临走之前像是不放心似的,花妈妈又跟细柳啰嗦一句:“妈妈就在楼下,若有什么只管高声唤我便是!”

    细柳知道花妈妈这是担心自己,等她走后,便上前拉走了贾巴尔,独留柏浔与褚宜在门边,他二人也并不入内。

    “他们……是你的朋友?”细柳问。

    “不,他们是今日来找我买香料的客人。”贾巴尔坦白道。

    细柳满眼的不可置信,随即又在眼中化成浓浓的悲伤。

    “你竟带你的客人来,让我伺候他们?”

    眼见细柳美丽的妆面落下两行泪痕,贾巴尔十分着急地上前解释道:“不不不,他们不是来让你伺候的,只是来闻一闻我送你的那味香料。”

    褚宜见他一边解释,一边为细柳抹泪,心中有些触动。

    她想起了在宝香阁,柏浔为她插簪的那一幕,那举动竟莫名与之有些相似。

    “你二人稍后再温存吧,先把那香料拿出来与我们瞧瞧。”柏浔打断道。

    细柳抹了眼泪,起身去奁妆盒拿出了一个小香块,与之前贾巴尔展出的类似。

    褚宜快步走过去从细柳手中接过香块,将它放到鼻尖,仔细嗅闻。

    柏浔一直盯着少女的动作。片刻功夫,少女再三确认后,终是冲他摇了摇头。

    “真是不可思议!你这姑娘怎如此挑剔?我带来的香料都是西域最好的,竟一块都看不上吗?”贾巴尔不服气。

    细柳听到“姑娘”二字时,目光朝褚宜投去。

    “那又如何?纵使再好,也不是我要的味道!”褚宜说完便赌气出了细柳的房间。

    柏浔迅速追着出了房间。

    他瞧着少女面色不佳,宽慰道:“不是便不是,何须动气呢?”

    “绕了这么一大圈,最后都是徒劳……”褚宜沮丧地说。

    “那又如何?若真有如此好找,怎会到如今都寻不到呢?我们能做的只有不放过任何一种可能。”

    褚宜抬头看向少年,冷不丁撞进他清亮的眸子。

    她笑了笑,似是回应。

    这一笑,少年只觉四周瞬间都明朗了,那些莺莺燕语、琵琶歌喉再也入不了耳中。

    “走吧。”褚宜不敢再看少年眼中倒映出的自己。

    少女疾步往前走去,转角处却骤然转出个捏着纱绣花蝶团扇的身影,粉色襦裙裹挟着香风扑面而来。眼看就要撞个满怀,腰间突然传来一股力道,整个人被猛然拽进一个滚烫的怀抱。

    柏浔的发梢擦过她的额头,酥酥痒痒,抵着她的胸膛正有力而迅猛地跳动着。

    “当心。”他温热的气息拂过耳畔,带着平日少见的慌乱。

    “哎哟~”一声娇笑声令二人回神。

    那女子步履轻盈,眼看就要消失在漆木栏杆处,褚宜浑身血液沸腾,猛然挣开柏浔的怀抱,疾追而去。

    那女子似有所觉,也加快了步子。

    “站住!”褚宜伸手去抓女子的披帛,指尖堪堪擦过柔软的布料。

    褚宜因气血上涌,又对气味敏锐,楼中香炉散发的暖香尽被吸入,她不禁有些头晕。

    褚宜有些艰难地迈着步子。

    “短刃给我!”一道清润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少女闻言立即从袖中抽出了短刃交予柏浔。

    少年立刻投出短刃,寒光乍现,下一刻便有利刃钉入木地板的声音。

    那女子的裙摆被短刃狠狠钉入地面铺的木板上。她奋力一扯,柔软的身体也随之跌坐在地。

    迅疾的身影与褚宜擦身而过,直取那名青楼女子。

    柏浔扣住那女子的手腕,目光冷如寒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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