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宜赶到时,那女子正被柏浔扣着手腕,动弹不得,眼中也满是恐惧。
她迎向柏浔询问的目光,重重地点了点头。
柏浔其实也早已闻到了女子身上那不同寻常的香气,与褚宜送他的那两个香囊气味接近,却又多了几分花香与甜腻。
鎏金纱灯在墙上摇晃,那女子身形高挑,影子被拉得很长。
柏浔面无表情地盯着女子鬓边的金钗与翡翠耳环,寒声道:“姑娘用的香料可真是不同寻常啊……”
那女子闻言变了脸色,勉强挤出笑来:“哪有……只是寻常的熏香。”
话音未落,她突然眼波流转,又娇嗔着道:“倒是公子真真是吓坏奴家了呢……”说着腰身一拧,整个人就要往柏浔的怀里倒去。
少年正嫌恶地准备避开女子,谁知褚宜少年装束下的身子更快,三步并作两步地抢上前来,一把拉开了他。
“恶心!”褚宜喉咙里迸出两字。
那女子随即倒地,身体伏在地上娇媚地看着她与柏浔,宛若无骨。
褚宜胸脯剧烈起伏,杏眼瞪得浑圆,面色气得发红。
不知为何,看着那女子宛若要吃了柏浔的眼神,她就抑制不住地恼火。
此时贾巴尔和细柳都赶到了此处,原是他们听见外面的动静,以为出了什么大事。
“这位公子好凶……”那女子再度伸手去勾柏浔的腰带,指尖刚要触及松花色锦袍时,却被褚宜死死钳住了手。
“别碰他!”褚宜咬牙切齿,那女子细嫩的腕间的指印逐渐加深。
柏浔见少女如此情状,嘴角不禁噙起一抹笑意,目不转睛地瞧着少女的一举一动。
那女子也咂摸出一些不同寻常来。
“原是断袖啊,怪不得不为所动……”她鄙夷地瞧着二人,收起了媚态。
贾巴尔与细柳掩唇而笑。
褚宜涨红了脸道:“胡言乱语!再不老实交代香料的来历,信不信我现在就……”
“够了!”柏浔突然跨前半步,眨眼之间短刃便抵在了那女子的脖颈上,寒光映着女子扭曲苍白的脸。
“一息之内,不说实话,休怪我不客气。”
那女子盯着泛着冷光的刀锋,突然扯开胸前的薄纱,尖叫道:“救命啊!杀人啦!这对欢人要逼死奴家!”
柏浔当即扭头避开目光,褚宜看着那雪白的肌肤上满是抓痕,触目惊心。
她叹了口气,上前去拾起女子脱在地面的纱衣,重新为她披在身上。
那女子似乎也没料到褚宜有此举,愣了片刻。
然而女子尖锐的叫声到底是引来了花妈妈。
“哎哟老天爷哟,这是怎么了?你们三位不是找细柳的吗,怎么又拿着匕首要杀珠蕊啊!”
那名叫珠蕊的女子啜泣不已,“妈妈救我……”
花妈妈大着胆子上前去将抵在珠蕊咽喉的匕首推开,“有什么话好好说,不要伤了和气……”
“我再问你一遍,你身上用的香料是哪来的?”柏浔问道。
“奴家说了!只是寻常的熏香!”珠蕊坚持。
“那你方才跑什么?”褚宜追问。
“……你追奴家,奴家当然跑,谁知道你要做什么?”
“狡辩!若非心虚何必急于逃离!”褚宜斥道。
眼见柏浔再次拿出短刃,花妈妈急着对珠蕊道:“哎哟,你这丫头!就算是寻常熏香也有个出处,是哪家铺子你给几位公子原原本本的说明白喽!”
“是……是奴家自己买了几种香料,调着玩玩的……”珠蕊吞吞吐吐地说。
此话一出,连花妈妈都怔住了,直直地看着她。
细柳疑道:“你哪里会制香?从前妈妈教我们学制香,你也并不热衷,连最浅易的方子都背不下来……”
“那是从前!我如今会了……”珠蕊吼道。
花妈妈摇了摇头,敛色对褚宜与柏浔道:“奴家这姑娘不通香道,奴家也不知她身上的香料与二位有什么有牵扯,但珠蕊本性不坏,作不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恳请二位贵人留她一命……”说着推着珠蕊一同跪下要给二人磕头。
“妈妈……”珠蕊泣不成声地随着花妈妈跪下了。
褚宜赶忙上前扶起花妈妈与珠蕊。
“我们并非真要取她性命,只要她说出香料的来历,我们便不会伤害她。”
花妈妈点头,“听见了?还不快说!”
“……奴家不知道它的名字,只知道可以、可以治病……”
“那你是从哪里得到它的?”柏浔急问。
然而珠蕊哭得直摇头,说不出话来。
此时柏浔身后的贾巴尔却面露古怪。
适才珠蕊跪到柏浔面前时,他也闻到了珠蕊身上的香气,很是熟悉……
“真是太不可思议了!竟然能在此处闻到波斯的上等香料!”贾巴尔随口说了一句。
“什么?!”柏、褚二人同时惊呼。
贾巴尔没想到他二人反应如此之大,接着解释道:“她身上的香味是产自波斯国的秘齐香,我绝对没闻错!曾经我跟着阿达去波斯采香见识过,它的香味独特我不会记错的!”
柏浔和褚宜见贾巴尔十分笃定,况且京城笼络天下香料都未曾寻到,八成来自西域,就是那秘齐香。
柏浔似是想起了什么,问贾巴尔:“这香能治什么病?”
“那我不知道,没用过。”贾巴尔挠挠头,笑着说:“这都是波斯要进贡给你们的圣上皇帝陛下的,波斯有的皇室估计都用不着。”
闻言柏浔与褚宜四目相对。
“是谁给你的?”褚宜走到珠蕊面前,蹲下来轻轻问她。
此时屋内所有人都看向珠蕊,只见她死死地咬着下唇,已沁出些血渍。
花妈妈看不下去,替她答道:“是隔三差五就给你捎东西来的那个神秘人吧?”
“你在宫中有相好?”柏浔一语道破。
珠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听见柏浔此言,竟哭得晕厥过去。
花妈妈赶忙叫人来将珠蕊抬进房间,自己也跟着往里走,“轻些!当心头!”背影透出焦急与心疼。
褚宜望着花妈妈消失的背影,心中疑窦丛生。她转向身旁沉默的细柳问道:“细柳姑娘,珠蕊是花妈妈的亲生女儿吗?”
细柳露出一丝悲凉的苦笑:“小姐说笑了……天下做娘亲的,但凡有一丝活路,谁会忍心让自己的女儿为娼做妓?”
“那花妈妈为何对珠蕊那样好,百般维护?”褚宜愈发不解。她从前听闻青楼女子,尤其是鸨母,多是刻薄寡恩、唯利是图之辈。
细柳看向褚宜,眼神深处积淀着许多褚宜看不懂的东西。
她沉默了片刻才开口,似是回忆,声音低沉而平静:“不是待珠蕊好,应该说……花妈妈对楼里的每一个姑娘都是如此。
奴家们命贱,都是些漂泊无依的浮萍,生来便被弃若敝履,是花妈妈在街角、在破庙、在寒冬的雪地里,捡回奴家们,给一口热粥吃……”
褚宜心头微震,仍忍不住追问:“可她还是要你们以色侍人,拿身体换钱……”
“接客,”细柳打断她,语气平静,像在陈述一个早已接受的事实,“都是姐妹们自愿的,妈妈从未逼迫过谁。她教奴家们琴棋书画、歌舞咏赋,她说……‘皮囊易老,才情才是立身之本’,就算深陷泥沼,心气也不能堕了。”
褚宜静静地听着,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击在她的心坎上。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与震撼交织着涌上心头。原来,这世人眼中最污秽不堪的烟花之地,竟也藏着这样一份沉甸甸、近乎悲悯的守护。
所以一个人的善与恶,与其身处何地、身披何衣又有何关系呢?
风尘之身,菩萨心肠。
柏浔也心神俱震,他垂眸,终是化作一声叹息。
这世人皮囊之下的善念与恶意,伪装与真心,谁又能一眼洞穿……
“走吧,天色不早了。”柏浔轻轻碰了碰褚宜的手臂,“明日再来瞧瞧她吧。”
二人走出闻莺楼时,日头已有倾颓之势。
他们未瞧见采云与褚府马车,便又并肩向前步行片刻。
褚宜仍在想着细柳的那番话,尚未回过神。
暮色给青石板街镀上一层昏黄。
“闻莺楼内,你是在意我吗?”柏浔倏然开口。
“什么?”褚宜猛然抬头,不明所以,方才的思绪完全被打乱。
“那女子要……靠近我,你却抢先将她拉开,还……还发怒了……”柏浔也不知为何自己说这话时如此紧张,也许是害怕得到少女否定的回答。
褚宜闻言,面颊又浮现可疑的绯红。
见少女并不回答,柏浔停下脚步,挡在她的面前。
“是吗?”少年炽热的目光中满含期盼。
褚宜心乱如麻,低着头不敢正视少年。
正不知作何解释,忽闻一声“小姐”,正是采云驾车赶来。
褚宜如获救星,小跑过去问采云:“你跑到哪里去了?”
采云发髻凌乱,鬓边碎发被汗水沾在通红的脸颊上,急道:“平安一个时辰前来寻小姐,说老爷夫人要见你。”
她扯着褚宜衣袖,“奴婢进闻莺楼找了你一阵,楼里到处莺歌燕舞,奴婢挤得浑身是汗也未曾寻着,就先赶回府给老爷夫人回信……”
“爹娘找我做甚?家中可有急事?”褚宜心中猛地一紧。
“家中倒是无事,”采云顿了顿,眼尾泛起泪花,“但老爷夫人寻你不见,知晓你又偷偷外出了……快上马车吧小姐!再不回去,家法可要动到身上了!”采云催促。
褚宜脚步顿住,看了柏浔一眼。她知晓这些话已全然被他听了去,瞒也无用,索性利落地丢下了句“那我先回府了”,便撩起长袍上了马车。
柏浔听了采云的话语,倒有些担心褚宜回去受罚,遂从宝香阁寻到自己的绝影马,默默追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