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褚宜到家之时已近戌时。
她跟着采云疾步走过垂花门,裙上流苏发出细微的声响。身上的男装早已在马车中换下,重新穿回了原先的衣裙。
刚跨过正厅的门槛,一股森冷的气息袭来。
褚济端坐在上首的红木椅上,褚周氏与丈夫并列而坐,脸色端肃。
瞧见女儿进来,褚济将紫檀木戒尺重重拍在桌上。
“跪下!你还当这是你的家吗?出去整整一日,为父上次是怎么与你说的!”褚济复又拿起戒尺,指着褚宜道:“你还去了那等腌臜之地,是也不是!”
褚宜咽了咽口水,这场面似曾相识。十岁那年她被从绑匪手中救回的当夜,父亲也是发了如此大火,于是她再也不敢半夜离家。
只是那夜有阿娘在旁边拦着父亲,这一次阿娘却也与父亲一样生气……
“女儿穿了……穿了男子的衣裳,并无人发现……”
“住口!你还敢提!”褚济气得站起,唇边的胡子微微颤动,“平日里纵容你,原以为你虽贪玩,但也是知晓轻重的,没想到竟养出这般胆大妄为的性子!”
“今天要不给你些苦头吃吃,往后更是无法无天!”褚父说着便要家法伺候。
一旁的褚周氏,原也是打定主意要给女儿一次教训,谁知看到女儿泪眼朦胧,还是心软了。
正欲开口劝丈夫,却见长福急匆匆地进来禀报:“老爷、夫人,柏世子求见。”
褚济闻言,面色一沉,冷冷道:“不见,就说府中有家事要处理。”
话音未落,柏浔的身影已踏入正厅。
“柏某要说的,正是褚大人的家事!”柏浔朗声,字字清晰。
“哦?未经同意,擅闯他人宅院,这便是将军府的礼节吗?”褚济讽道。
一旁的柏母与褚宜皆露惊色。褚宜见少年行至厅中站定,急问道:“你来做什么?”
柏浔的目光淡淡扫过跪在地上的少女,并未回答她,而是上前对褚济恭敬一揖:“是晚辈唐突,但事急从权,若再耽搁,只怕令千金要蒙受不白之冤……”
褚济面无表情,他自然知道女儿今日是与谁同去那烟花之地,只当是女儿被少年带歪了心性。
“那柏大人倒说说,我这女儿有何冤屈?”
柏浔坦言:“是晚辈恳请褚小姐相助,前往闻莺楼查探一桩线索。柏某再三请求,小姐才勉为其难地换了男装同行……绝非为寻欢作乐,更非有意带坏小姐。”
褚济摸了摸胡须,静默了半晌,方问:“我这女儿能知晓什么线索?”
“气味!我知晓那刺客的气味!”跪在地下的褚宜连忙站起身来抢着说。
“混账!你未曾见过刺客,怎会知晓其气味?给我跪好!”褚济厉声斥道。
褚宜看了一眼褚母,见母亲未开口阻止,只得又悻悻地跪下。
柏浔见状,接着褚宜的话解释道:“确如小姐所言。那日义王府寿宴,伯父亦在场,当知刺客的狡猾狠辣。当日逃脱了一名刺客,正巧被出门赏灯的褚小姐撞见,唯有褚小姐记住了那刺客身上的气味。今日之行,便是请小姐前去辨认……”
他也不知是否将此事解释清楚了,但瞧见少女那脸上未干的泪痕,他的心像被一根绳索套住,用力扯得生疼。
褚周氏见丈夫沉吟不语,便上前扶起了女儿,语带责备:“既有世子殿下替你澄清,责罚便免了。不过……你到底是女子,比不得男子自由,纵是为查线索,日后也万不可再踏足那等烟花之地,传出去坏了你的名声,一生也就毁了。”
柏浔垂眸,他明白褚母的话中有话,后半句也是说给他听的。
褚济摩挲戒尺良久,终是沉声道:“小女能帮上佥事的忙,自当竭尽全力。”他抬眼望向厅中垂手而立的少年人,眼底深藏忧虑,“只是还望佥事体谅,小女毕竟是闺阁女子,实在去不得那等地方,往后还是莫要再让小女踏足了……”
“那等地方是何地方?”少女清越的声音骤然响起,打断了父亲的话。
她杏眼圆睁,反驳道:“那里面并不全是倚门卖笑之流,也有被命运捉弄的苦命之人。阿爹阿娘仅凭地方就断定善恶,岂非太过偏颇?”
厅内气氛瞬间凝滞,褚济气极,浑身发抖,指着女儿道:“好、好……你非要与娼妓为伍,这个家看来是容不下你了!”怒极之下,他扬起手中的戒尺,也顾不得外人在场,就要打在褚宜身上。
戒尺凌厉地劈下,柏浔身形微动,正欲拦住落下的戒尺,只见一抹素色身影已抢先扑上,死死抵住了褚父的手腕。
“阿绥还小,尚不明白事理,与她好好说便是,你难不成真要打死她!”褚母哭吼道。
褚济的胸膛剧烈起伏,他怒目圆睁,“啪嗒”一声抛下戒尺,“好,我不管了,随你们去!”他捂住心口,跌坐在椅子上。
褚宜这才见自己父亲面色涨红,气息不顺,不禁有些懊悔方才的语气太过刚硬,长这么大阿爹何曾这样地动过气。
她来到褚父跟前,正犹豫如何开口间,眼睛一扫,猛然瞥见父亲鬓边的几缕雪白发丝,心头一酸,“扑通”一声”跪在了父亲脚边。
她握住褚父微颤的手,大颗的泪珠砸在他的手背上:“都是女儿的错,阿爹莫要气坏了身子……”
“待女儿……待女儿从那口中问得线索,就再也不去了……阿爹……”她泣不成声。
褚济疲惫地看了女儿半晌,终是抬手,用冰凉的指腹替她揩去泪水,随后阖上双目,无力地摆了摆手:“罢了……”
女儿的泪眼朦胧,终究还是让他狠不下心……
柏浔见此间事了,天色亦晚,不便久留,于是拱手道:“晚辈今夜唐突前来,只为帮小姐澄清,既已说明,不便久扰,告辞了。”
褚济闻言起身,“老夫送送佥事。”
二人行至褚府大门前,柏浔正欲行礼作别,却听褚济踌躇开口:“佥事,老夫尚有一事……”
“伯父但说无妨。”柏浔停步。
褚济顿了顿,声音低沉:“小女再过几月便要及笄…… 届时会定下亲事,这段时日实不便再见外男,还请佥事谅解。查探线索之事……还是莫要让她外出了……”
柏浔心头猛地一跳,稍稍恢复了些心神后,垂首应声道:“……晚辈知晓了。”言罢翻身上马而去。
然而归途之中,他却心绪不宁,褚济口中那“定亲”二字,在耳边反复回响。
及笄之后便要定亲?不知褚大人属意哪家……他须得加紧筹谋了,届时定要做第一个登门提亲之人!
心意既定,柏浔快马加鞭,直奔回将军府。
岂料刚踏入正厅,便见几日不见的李怀川正与柏母对坐,显然是在等他。
“这么晚了,你怎在这此?禁足解了?”柏浔随手拿起案上凉茶饮了一口,问道。
李怀川哼了一声:“你倒有脸提?若非你向我父王告密,说我买通刺客、误伤无辜,我又怎会被禁足?”
柏浔不语,算是承认。
“你想讨好你的小相好,替她出气,好,我认了,此事不与你计较。可你查到了线索却不告诉我,是不是太不仗义了?”
“什么相好?”柏母面露惊异。
“休听他胡言!”柏浔眼神警告地看向李怀川,“言语当心,莫要坏了别人的清誉。”
李怀川一脸“你装,你继续装”的表情:“行行行,相不相好我不管。我只问,你们今日去了闻莺楼,可查到了什么?”
“那刺客所用香料多半来自宫中,乃波斯国进贡的秘齐香……另查到闻莺楼的一名妓子亦用此香,疑似宫中有人常传递物件予她。”
“秘齐香?”李怀川蹙眉,“倒是未曾听闻过。”
“我倒是听你父亲说过,传闻此香不仅味道奇特,还有治病的功效。”柏母回忆道。
柏浔有些意外,母亲竟也知晓此香。他又想起珠蕊好似确实说过那香可以治病,于是好奇道:“母亲可知此香能治何病?”
“这倒不知。不过上次那位褚家小姐不是能辨香吗?既知晓香料出自宫中,那便着手从宫中查起?”柏母道。
“贡品香料,除了御用的龙涎,余者皆被圣上分赏后宫妃嫔,我们……不便查证。”柏浔如实道。
柏母闻言,沉默下来。柏浔与李怀川亦不再言语。
二人皆知,柏母是将军官眷,有进宫谒见各宫妃嫔的资格。然而他们更清楚,柏母已多年未曾踏入宫门一步。
“我乏了,先去歇息。”柏母面色微黯,由贴身嬷嬷扶着回房了。
“伯母……还是不愿进宫?”李怀川直到瞧不见柏母的身影,这才小心翼翼地问道。
柏浔颔首:“当年父亲重伤未愈,圣上仍强令他出征,母亲带着我跪在宫里磕了一夜,最终圣上还是让父亲去了,并将母亲与我强留京中。父亲那一战虽胜了,身体却一落千丈,母亲从此也不愿再踏进宫门半步……”
“此事我后来也有耳闻,那一战凶险万分,伯父拖着伤体迎战,险些就……”李怀川顿了顿,正色道:“秘齐香之事我们另想他法,莫要叫伯母为难。对了,那妓子现在何处?”
“仍在闻莺楼。今日无论如何逼问,她始终不肯吐露半分,后来竟一时哭晕了过去。”柏浔叹气。
李怀川点头,“明日我与你一同去,不信撬不开她的嘴。”
柏浔闻言,嘴角一勾,“也是,毕竟你最擅长‘攻心’。”
听到好友的挖苦,李怀川又想起了被义王禁足的日子,火气不由地聚于心间。
“你少在这阴阳怪气!”李怀川胸膛起伏,眼中愠怒,“当初问你有何办法你偏不说,我才出此下策!如今想来……我那计策,何尝不是正中你的下怀!”他语带嘲讽。
柏浔捧着茶盏,闻言呛出一声冷笑:“可笑,你那愚蠢的计策我确曾想过,之所以不用,只是因她是人,而非让你耍弄心术的棋子!”
柏浔将茶盏扣在桌上,压下翻涌的情绪,复又说道:“更何况,你当真以为她没识破你的伎俩?”
李怀川顿住,耳边一直回响着柏浔适才的一番话,心底竟泛起一丝羞愧,然而嘴上却不肯承认:“与你扯不清,总之我也受了罚,此事两清,休要再提!”
“可以。”柏浔声音平淡无波,“但你该给她当面陪个不是。”
李怀川拍案而起,骂道:“你个见色忘友的东西!竟让我去给她赔罪,她是什么……”话未说完,他忽然又想到了什么似的,呵呵冷笑了起来:“你为她做了这么多,她不照样不待见你么?”
柏浔闻言,眉峰微挑:“或许你真是禁足太久了,我与她,如今已是一条船上的人。”
李怀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