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船厂的工人房舍中。
他不是迷信的人,然而今晚他却第一次后悔没听老人言。
村里的老人常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
他怀疑自己坦白真心的时机不对,或许他该晚一点才说,八月十五的月光不够明亮,或许等到亮一点的隔天,她会有不一样的答案呢?至少不要拒绝得那么干脆,让他一点努力的方向都没有。
他早便知道她那样的人和谁在一起都会过得很好,可是唯独她不需要有人相伴,不想要嫁为人妻这样罕见的答案他从未想过。
他开始以为这或许是她哪来拒绝自己的借口,毕竟她原本的夫君是钦科探花那样光风霁月的人,而且那人疑似还有她送的驱蚊膏,或许她对那人还心存希望,为免他自卑,以不愿嫁人此为由拒绝,也不是没可能。
所以他赶在她发感谢信好人卡时打断她。
谁知听了他的猜测,桑榆否认了,她说颜大人如今只是颜大人,她是民对方是官,除此之外二人毫无瓜葛,即使有瓜葛,也只是食客与厨子的钱货两讫关系。
“那,他怎会有你亲手做的驱蚊膏?”
桑榆愣了下,眉头锁了会儿又松开,“你说那个啊,上回去给人做了一桌喜宴,不巧掉了,正好被赴宴的他捡到,一拍两散已经是八百年前的事了,如今我又怎会送他东西呢?”
她很清楚他们不是一路人。
谢舟信了。
所以她现在是真的对他一点感觉都没有,一如对自己。
前者让他宽忧,后者则令他沮丧。
给人发完好人卡的桑榆心里有些愧疚。
毕竟谢舟紧张忐忑的模样,一看便是情窦初开,二十三岁的年纪,卸下门神伪装的时候,看起来不仅不凶,还有几分硬汉帅气,只要不是榆木脑袋,在现代即使没有成家,至少也不会缺恋爱谈,只可惜他这回找错人了,桑榆对当贤妻良母成为某桑氏,完全没有兴趣。
而照目前来看,她在不婚不育这条路上走得还算顺利,至于以后年纪大了需要找人形婚走个登记形式,那是以后的事,眼下不急。
平心而论,谢舟对她不错,很多事,自从她溺水到后来教她凫水,摆摊、开食肆、挖鱼塘,无一没有他忙前忙后帮她张罗的身影,开始她以为他是人好,结果现在他说,他其实没有那么闲,他没有她想的那么纯粹,他也有私心。
原来他对自己有求必应,随叫随到,即使没叫他,最后也会拐着弯到。
原来是因为他并不只是当她是住在同一座山头的邻居,仔细想想也是,谁整天没事干,放着正经差事不做,毫无保留帮衬山脚下的邻居?
回到家中,望着窗外皎皎明月呆了一呆,眼前划过方才谢舟失望的神情,她忽然睡不着了,坐起身,拿出上回做到一半的针线,继续做鞋子,只是刚拿起来,便想起自己和桑泽的鞋子早就做好了,钟宁的鞋子不久前堂姐也帮忙一块做了,这最后一双是给谢舟做的。
上次她见他的鞋子后脚跟都快磨破了都没换,心说以往都是谢瑶帮着一块做,如今两人各自为差,平时忙碌,于吃穿用度上忽略了也是有的。
分开住后谢舟孤家寡人,一个大男人显然不擅长女红,平日里干活也不注重这些,连鞋子破了进了泥泞都没发现,便想着给他也做一双。
当时桑盼儿还拿这事儿打趣自己,说她怎么对谢舟那么好,人家亲姐都没说什么呢,她倒先帮人做上新鞋了。
她那时候怎么回应来着,好像是跟桑盼儿说谢舟于他们姐弟俩有恩,一路走来多有帮衬,如今他阿姐又忙着苦练琴瑟登台献艺,他自己住过得也太糙了,自己看不下去给他送双鞋也没什么,她不也给钟宁做吗。
桑盼儿当时听了谢舟先前种种帮衬他们姐弟的事迹,眉头一皱,还调侃道,我怎么听着,这谢哥对你也太好了些吧,还问她确定对方只拿她当邻里看待,没其他的意思?
桑榆听完扑哧笑出了声,直呼怎么可能,她一定是想多了。桑盼儿啧了声,不以为然道,那她怎么不见他对别人这般好。依她看谢舟对她肯定有意思。
桑榆回她人家向来面冷心热,只是平时不怎么跟他接触的人,鲜少能看出来罢了。还反问自家堂姐今日突然这么关注人家,是不是对人家有意思。是的话自己可以找机会帮她试探看看对方有没有意中人。
桑盼儿起身去打她,姐妹俩在床上笑着玩闹了一阵。
如今看来还真被她说对了。好在他们没有发现今晚她和谢舟两人的异样。
桑榆如此庆幸的时候,没想到桑盼儿心里跟明镜似的。洗漱完毕刚进屋就鬼鬼祟祟来到床前问她今晚谢舟有没有和她说什么。
桑榆:“……”
桑盼儿:“这有什么好害羞的,回去的时候谢瑶姐肯定也会问他的。”
“你们不是在那边看杂耍看得很欢乐吗,怎么有空关注我们两个被你们抛弃的大龄儿童?”
桑盼儿笑吟吟道,“在堂姐面前,你就别装了,谁不知道今晚你们俩在码头边放个河灯都那么磨磨蹭蹭,是因为谢大哥有悄悄话要跟你说,他那心思,我和谢瑶姐可早就发现了。”
桑榆:“……”心说难怪他们今晚不对劲,每每迎头赶上他们,他们每回闪得那么快,还离得那么远,就像存心让他们两人掉队一样,敢情是给他们制造单独相处的机会呢。
桑盼儿又问她怎么回复的对方。
桑榆如实告诉了她,桑盼儿对桑榆拒绝谢舟这件事倒是不意外,只是很吃惊她居然有不婚不育的想法,饶是她这样半边脸不能看的女子,都没想过独身过一辈子。
虽然之前在婚事上有过波折,但她进了县城后,见过的人听的事多了,也没了先前的自卑,外形比她更差的甚至身有残疾的男子,都能轻松找到伴侣,她为什么不能?
更重要的是来到渔家傲后,她的钱袋子越来越厚重了,这些便是她日后的底气,她已经想好,等将来钱攒得差不多了,到时候找个品性好的男子入赘也不是不可。
但没想到桑榆比自己更激进,居然连亲都不想成了,娃娃也打算生,就想一个人逍遥自在一辈子。
她忧虑地问桑榆,那以后没人给她养老送终怎么办。
桑榆反问,“堂姐你不是人吗,阿泽不是人吗,如果只是图有个人给自己养老送终,还不如趁现在多赚点钱,老了以后不成为至亲的负担,何至于为了有子女给自己养老送终,便把大半的人生搭进去鸡零狗碎的家庭生活里?”
桑盼儿认真思考了下,不说别的,就看目前挣钱的来头不少,只她知道的食肆收入和卖调料品收入就够她一个人养老了,还不算她不知道的鱼塘收入。
以桑榆的手艺和头脑,在这世道不说腰缠万贯,可衣食无忧地过一生,肯定没问题,她确实不需要靠找个夫婿锦上添花,可没有男人支应门庭,桑盼儿总觉得好像缺了什么,没有安全感。被吃绝户的恐惧悄悄漫上心头。
桑榆却笑她,难道她以为招人入赘,就不会被吃绝户了?
桑盼儿无言以对,不过想到最开始姐妹二人讨论的那个人,她收起了心有戚戚焉的担忧,“谢哥可不像会吃绝户的人。
先前我也听说他家疑似有个隔代遗传的疯症,不过现在他阿姐一日比一日好起来,看来这怪病似乎也不是不治之症,想来他拖了这么久才跟你表露心迹,也是因为看到了这一点。
可你也真是不解风情,谢哥这品行在男的里面算极好的了,吃喝嫖赌都不沾,出钱出力勤快又顾家,也不是那等小家子气的怕老婆抛头露面的,就这么回绝了,一点也不觉得可惜吗?”
“他是很好,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我还是觉得银子更好。”眼下没什么比赚钱更重要的事,旁的她根本无暇顾及。
赚钱的下一步是开挖下一个鱼塘。
而这次鱼塘面积比第一个还要大,一开始临江村的村正对此很是乐见其成,毕竟开垦鱼塘需要招人,养殖鱼类更是需要雇佣人手,能收留村里的闲散劳力,还能吸引外流的村民回村务农,这是双赢的买卖,村正自然没有不乐意的。
只是偏偏在最后签章的环节上遇到问题,当地的村正自称桑榆要买的地太多,自己做不了主,要去问里长,可到了里长那,又是一番推脱的说辞,说是县上不批。
桑榆知道自己这是踢到铁板了。
事实也正是如此,据江一帆打探到的可靠消息,这是垄断沄水村入海口那条河的豪绅做的好事,而深入捋下去,这豪绅和县城的东盛酒楼老板还是本家关系。
也就是说东盛酒楼之前大量便宜的河鲜来源原来是沧浪县下几个村子的江河,怪不得禁渔期间,东盛酒楼的菜定价跟白送一样。
那这回动用到县里的关系,明目张胆阻拦她将鱼塘做大,看来她食肆近日来受惠于养殖鱼塘,生意越发蒸蒸日上,威胁到了东盛酒楼,两番招揽她收购食肆不成,这是逼急了也不装了,直接当她拦路虎来了?
既然把锅甩到县里,那她就去找县太爷问个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