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乾清宫的轿辇来得比往日都早,天色刚擦黑就到了。
众秀女静立院中,目送陆晚吟离去的背影,眸中盛满了妒意。
这一夜,注定难眠。
往后皇宫这天会不会变,端看陆晚吟能不能成为继柳贵妃之后,第二个真正侍寝的人。
宫外,国公府的灯笼将飞檐照得通明。柳家父子三人围坐在敞开的紫檀木窗前,案几上的烛火在三人脸上投下摇曳的暗影。
“爹,你说姑姑又想做什么?”二公子柳川把玩着青瓷茶盏,嘴角噙着冷笑,“安安分分做个太后不好吗,偏要和咱们对着干。”
柳国公柳砚修捋须的手微微一顿,眼底寒光乍现,“不过是想搅乱后宫格局罢了。说来也怪阿蘅不争气,入宫这些年都未能怀上龙种。好不容易调教出清漪那丫头,本打算送进宫去,又叫陆乔坏了事。早知今日,当初就该让她永远留在宫外。”
“那陆沉更是可恨。”柳川眼中戾气一闪,“淮盐一案折损我们多少心血?连户部十余年的布局都毁于一旦。这对兄妹,迟早要除。”
长子柳墨声轻叩案几,沉吟道:“父亲,宁家近来行迹颇为可疑。宁无阙向来不问朝政,怎会屡次撞见陆沉?不知他们是否起了异心。”
“是人就有异心。”柳砚修冷笑一声,目光在二人脸上睃巡,“就像你们......不也都盯着为父这把老骨头下的位置?宁家已不可信,狼子野心,贪得无厌。无论江淮之事与他们有无干系,都该除去了。掌控天下商道,终究是个祸患。”
柳墨声立即转圜道:“父亲明鉴。如今敬远侯府与郡王府已除,只剩杜渐微那个老顽固。只要解决了他,待阿蘅怀上龙嗣,届时连龙椅上的那位都可取而代之。这江山,终归都要跟父亲姓柳。”
柳川连忙附和,“兄长所言极是。柳家是父亲的,天下自然也是父亲的。儿子只盼父亲福寿绵长,万万不敢有非分之想。”
柳砚修微微颔首,烛光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投下深深阴影,“你们明白就好。但宁家和太后不得不防。为父总觉得,太后突然扶持陆乔,与宁无阙脱不了干系。你们派人去仔细查探,这两人私下是否有勾结。”
二人神色一凛,齐声应道:“儿子明白。”
陆晚吟被迎进乾清宫。
殿内极静,极阔,极亮。侍女太监们都垂着头安静守在两侧,李顺福在前头躬身引路,嗓音恭敬而低柔,“小主请随奴才来。”
陆晚吟微微颔首。她记得他,那日在御花园中跟在祁楚身侧的太监,也是这后宫的太监总管。
“前头便是寝殿了。”李顺福微微侧身,“陛下尚在御书房与萧将军议事,小主可先歇息。”
陆晚吟神色淡淡,侧首对玉秋道:“今夜好好睡一觉吧。”
玉秋一怔,小姐的意思是......今夜要宿在乾清宫?她心中惊疑,却不敢多问,只低眉顺目地应了声“是”。
李顺福招来一个眉眼敦厚的小太监,吩咐道:“带这位玉秋姑娘去歇息,好生照料。”
说完转头对陆晚吟说:“小主放心,小邓子定会好好照顾玉秋姑娘。”
陆晚吟踏入寝殿,沐浴更衣后,祁楚仍未归来。她赤足立于龙榻前,眸光微凝,眉心轻蹙:“这床......”
一想到柳苏芝或许曾在此处光着身子滚过,她便觉一阵反胃。
李顺福何等精明,当即笑道:“姑娘安心,这床榻是干净的。除了您,从未有秀女在乾清宫留宿过,这些被褥都是新换的。”
甚至是陛下亲手换的。
陆晚吟眉梢微挑,这才满意地上了榻。
李顺福又呈上几册话本,恭敬道:“姑娘若是无趣,可瞧瞧这些新出的话本子解闷。”
“陛下还看这个?”她略感讶异。
“陛下是怕姑娘闷,特意命人搜罗来的。”
“哦。”陆晚吟随手翻了几页,忽而问道:“他何时回来?”
“待忙完政务,陛下自会回殿。”
她躺在床榻上翻看书页,半个时辰后,困意渐涌,陆晚吟掩唇打了个哈欠,嗓音染上几分慵懒,“不等了,我要睡了,熄灯吧。”
“大胆!陛下还未——”一旁的小太监忍不住出声呵斥。
李顺福眼疾手快,一把捂住徒弟的嘴,阻止他出言不逊,又见到暗处祁楚递来的眼神,他立即向陆晚吟赔笑道:“小主恕罪,奴才这就熄灯。”
殿内烛火渐次熄灭,黑暗漫涌而上。
李顺福退出殿外,心中暗惊。
陛下畏黑,乾清宫的灯烛向来彻夜长明,今夜竟能为陆乔破例,看来这位陆小主在陛下心中的分量着实不一般。
祁楚的床榻宽敞柔软,被褥间还萦绕着陆晚吟喜爱的淡香。她忍不住在上面打了个滚,忽然瞥见头顶的床幔上悬着只小巧的布老虎,不由得怔住。
幼时她体弱多病,娘亲为了哄她,亲手缝了只布老虎挂在床头,说这猛兽能替她驱散所有病痛。说来也奇,自那以后她当真很少生病。
没想到连这个祁楚都知道。他究竟是谁......
床榻实在舒适,陆晚吟很快沉入梦乡。夜半醒来,朦胧见一道身影静坐在不远处,背对着她。
“谁在那里?”她瞬间清醒,撑起身子警惕道。
那身影明显一僵,良久未动。直到她再次出声,才传来熟悉的嗓音:
“是我。”
是祁楚。
陆晚吟松了口气,暗笑自己大惊小怪。这深更半夜的,除了祁楚,谁还有本事悄无声息潜入天子寝宫?
“你坐在那儿做什么?”
祁楚依旧背对着她,声音微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吵醒你了?你继续睡,我这就出去。”
陆晚吟这才察觉异样。
祁楚上身只穿了件单薄寝衣,指节攥得发白,手中似乎握着什么。空气中浮动着若有若无的血腥气,混着风气,在夜色里格外刺鼻。
她眉心一蹙,“你转过身来。”
见祁楚僵立不动,她威逼道:“或者我过去。”
这句话仿佛触动了什么。祁楚沉默片刻,终于开口,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那你......别怕,我不会伤你。”
陆晚吟尚未明白话中深意,就见他缓缓转身。
窗外月色流淌,照在青年千疮百孔的身体上。他胸前的衣襟大敞着,手中握的匕首正往下滴着血珠。
陆晚吟瞳孔骤缩,“你在干什么?!”
祁楚慌乱地拢紧衣襟,匕首“哐当”一声砸落在地,在寂静的殿内激起刺耳的回响。他低着头,像个犯错的孩子,嗓音发颤,“......吓到你了?别看了,我马上出去。”
“祁楚!”陆晚吟掀开锦被,赤足踩在冰冷的金砖上。
听到这个名字从她唇间迸出,祁楚心头一颤,既是羞恼又是心慌。
这是她第一次清醒地唤他名字。
他从未觉得“祁楚”二字如此动听,也从未如此憎恶这个冠在他身上的名字。
陆晚吟径直走到他面前,一把扯开他遮掩的手。月光下,他胸膛上那道新划的伤口正渗着血珠,而更触目惊心的是——
从锁骨往下,横七竖八全是伤痕,有些早已泛白,有些还结着狰狞的血痂。深浅交错,新旧叠加,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他牢牢束缚。
她的指尖颤着抚过那些凹凸的疤痕,“这些伤......都是你自己划的?”
祁楚仰头望着她,点头又摇头。
他的眼珠在黑夜里极亮,却又空洞的像一片荒芜的废墟。
让陆晚吟想起,前世在宋府后院见过的一盏已经熄灭,只剩下灰烬的油灯。
他在求死。
陆晚吟读懂他的眼神,一股无名火猛地窜上心头。她猝然将手指狠狠按进他最新的一道伤口,温热的鲜血瞬间浸透她的指尖。疼痛让祁楚浑身绷紧,身体却涌出一股陌生的颤栗,他咬紧牙关,一声闷哼都不肯泄露。
陆晚吟简直要气笑了。
堂堂一国之君,执掌生杀大权的帝王,能把自己糟践成这副模样。她家破人亡尚在苟活,他倒摆出这副破碎不堪的姿态!
“把伺候你的人叫进来。”她怒声道。
祁楚仰望着她,眼底交织着痛楚与隐秘的欢愉,“......他叫李顺福。”
陆晚吟偏头,对着殿外厉声喝道:“李顺福!滚进来!”
李顺福听见殿内怒喝,心头猛地一跳,连忙弓着身子推门而入。
眼前的景象让他呼吸一滞。
少女冷脸收回染血的手指,而祁楚衣衫半褪,胸膛上血迹斑驳,却仍仰头望着她,眼神近乎驯服,就像猛兽收起了利爪,在讨好主人一样。
李顺福慌忙掐灭这个大逆不道的念头。
陛下自残的隐疾,除了他和几个心腹外,无人知晓。可如今,陛下竟对陆晚吟毫不遮掩,而且,见他这般平和的神态,似乎也没有从前那般惧怕黑暗,难道是因为陆姑娘在身边?
他脑海中念头转了几转,现实里也就一瞬。
“陛下,娘娘,可是发生什么事了?”李顺福问道。
陆晚吟见他这副镇定的模样,怒火更甚,“难道你平常就是这样照顾祁楚的吗?”
李顺福听她直呼陛下名讳,十分惊愕,连忙跪下。
身旁的祁楚却毫无反应,反而轻轻拽了拽陆晚吟的袖子,说:“不怪他,是我,控制不住自己。”
见他还在袒护这太监。
陆晚吟冷笑。
算了,他的身子,他自己都不爱惜,她又何必动怒?横竖疼的不是她。
祁楚敏锐地察觉到她的情绪,立即改口:“若你不喜,我现在就把他赶出乾清宫。”
李顺福顿时面如土色。往日陛下自残,有人看上两眼都被拖出去打死,就连曾经玄青劝阻也被打过板子,他这小身板哪里还敢阻止。
看来玄青那日说的没错,在这宫里,陆乔比陛下还大,被她误会,他也只能把所有罪责都揽在自个儿身上,连忙叩首,“小主恕罪!是奴才疏忽,没有照顾好陛下,求小主给奴才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算了。”陆晚吟摆手,“你现在立刻去宣太医来。”
李顺福悄悄地看下祁楚,见他颔首,才喜道:“是,奴才这就去宣太医。”
普天同庆,陛下终于肯治那些伤了。
“等等。”陆晚吟叫住他,“用我的名义,就说是我受伤了。”
想必祁楚自残之事是隐秘,她也不想给自己惹上麻烦。
李顺福心领神会,恭敬应下,“奴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