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烛火幽幽,姜太医提着药箱疾步入内,他对祁楚身上的伤口早已见惯司空,但听见李顺福说要为陛下看伤,还是惊了一惊。
要知道,这些年来祁楚身上的伤痕向来是碰不得的逆鳞,如今竟然允他医治,这位陆乔到底什么来头?
姜太医很快敛去眼中惊愕,垂首上前,动作娴熟地为祁楚止血包扎。又留下祛疤的玉容膏才躬身退下。
李顺福更是乖觉,悄无声息地随他退出殿外,顺手带上了沉重的殿门。
殿里只余二人,陆晚吟盯着茶几上放着的青瓷药盒,眨了眨眼。
算了,懒得再唤人回来。
她打开药盒,指尖取了点乳黄色的药膏,刚要往祁楚身上涂,却被他突然握住手腕。他掌心滚烫,睫毛微微颤抖,声音带着小心翼翼地试探,“你......不嫌弃它丑?还愿意亲手给我上药?”
陆晚吟俯身,药膏在指尖化开,轻轻抹在他狰狞的伤疤上。
“就当还前几日陛下的救命之恩,反正我的名声够差了,陛下既然不想外人知道你的秘密,往后宣召太医看伤便说是我要用药。”
祁楚眼底亮着微弱的光,“你会每日都来为我上药么?”
陆晚吟蓦地抬眸。两人鼻尖相对,她勾唇一笑,说:“陛下赶紧养好身上这些疤,我不喜欢丑东西。”
夜色如墨,烛火渐熄。
瑶华宫内气压低得骇人。侍女碧莲提着裙摆蹑足进殿,轻声地说:“娘娘,乾清宫那边没叫水,倒是连夜宣了太医。”
铜镜中映出柳苏芝姣好的面容,她正慢条斯理地梳着一头青丝,闻言手上玉梳微微一顿,“人呢?还在乾清宫?”
“是......李总管亲自守在殿外,不许任何人靠近。”
“啪——”
柳苏芝手边的青瓷汤碗被狠狠砸在地上,碎瓷四溅。
陆晚吟掀开锦被躺下,却发现祁楚仍立在原地未动。
“你不睡?”
祁楚指尖蜷了蜷,低声道:“就来。”
陆晚吟合上眼帘。半晌,身侧仍无动静。再睁眼时,却见祁楚屈膝坐在床下,玄色寝衣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
“怎么,”她支起手肘,挑眉问道:“陛下与柳贵妃同寝时也这般正人君子做派?”
“我从未与她睡过!”祁楚猛地抬头,月光掠过他绷紧的下颌。
“哦。”陆晚吟漫应一声,翻身留给对方一道背影。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响动,龙涎香悄然漫过来,祁楚躺在了她身侧,“你不信我?”
“信啊。”她将锦被往上扯了扯,尾音拖得绵长,“陛下金口玉言,说什么我都信。”
才怪!男人的话能信,母猪都能上树。
祁楚听出她的暗讽,张口想要解释,想到什么,又把话咽了回去。
见他不再开口,陆晚吟在心里冷哼,闭上了双眼。夜色渐浓,困意如潮水般漫上来时,祁楚低沉的嗓音才又在帐中响起:
“你不是说不愿意侍寝吗?”
陆晚吟睫毛轻颤,仍闭着眼,声音里带着倦意,却一字不差地背出早已备好的说辞,“那日回去后,民女才想明白情之一事随心而动,民女不能欺瞒自己的心。索性做一回夺人所爱的恶人,纵使来日要下十——”
话音未落,一只温热的手掌突然覆上她的唇。
“你不是恶人。”祁楚认真地说:“我与她从未有过半分私情。”
睡意顿时消散。陆晚吟睁开眼,借着纱帐外微弱的月光望向他,却是问:“陛下那日为何会出现在清漪苑?”
沉默在夜色中蔓延。良久,祁楚低声道:“是陆沉所托,让我照看他妹妹。”
这个借口找得不错,陆晚吟轻笑一声,转过身子与他面对面。
“是吗?”她漂亮的眼睛像含着一汪春水,盈盈看着他,嗓音柔得能蛊惑人心,“难道陛下就当真对我没有半分心动么?”
紧接着,少女忽然凑近,在他唇上轻轻一碰,温软的呼吸拂过他的耳畔,“可我对陛下,早就......一见倾心,情难自禁。”
账内气氛蓦然变得燥热暧昧。
陆晚吟的手覆上他的掌心,牵引着贴住自己身上柔软丰盈的轮廓。
祁楚呼吸一滞,平生第一次大脑空白,甚至忘记推开。
直到少女的手指熟练地挑开他的衣带,他脑中绷直的弦才“嗡”的一声断了。
她怎么会对男女之事这般熟练?
难道是和宋之煜学的?
这个念头如一桶冷水将他浇醒。祁楚一只手抵在陆晚吟肩头,缓缓同她拉开距离。
陆晚吟怔了一瞬,随即唇角勾起一抹自嘲的弧度。
果然,是在为柳苏芝守身如玉呢。
他喜欢她又如何?真正与他有鱼水之欢的是柳苏芝,相比下来,对她的那点微薄喜欢又算得了什么?不然前世明知陆家发生的一切,却仍然纵容柳苏芝伤她害她,最后甚至杀她。
心头突然泛起一股说不出来的酸闷的疼儿。她想她早该丢掉这些莫名其妙的情绪,别再自取其辱。
于是她翻过身,背对着他,硬生生将涌到喉间的酸涩咽了回去。
花了许久,祁楚才从刚才那个宽衣解带的动作里回过神。他张了张嘴:“其实——”
“闭嘴。”陆晚吟扯过锦被将自己裹紧,声音闷得厉害,“我要睡了。”
祁楚指尖微微收紧,终究没再出声。
太医说过,陆晚吟箭伤刚愈,此时行房恐伤根本。
但这些话,此刻显然已经说不出口了。
翌日,李顺福轻手轻脚地掀开帷帐,瞧见榻上相拥而眠的二人,眼眶顿时一热。
陆小主当真是福星啊!陛下多少年没睡过这样安稳的觉了?
祁楚警觉,倏地睁眼,见是李顺福,才敛了眼底的寒意。
“陛下,该上朝了。”李顺福低声道。
祁楚起身,动作极轻,生怕惊扰了仍在睡梦中的陆晚吟。待穿戴整齐后,他命人取来空白圣旨,执起笔却顿在半空。
李顺福见陛下迟迟不落笔,目光频频流连于一旁的凤印,心头猛然警醒,劝道:“陛下三思啊!眼下还不是与柳家撕破脸的时候,若贸然立后,只怕会害了陆小主,更会让您这些年的谋划都功亏一篑。”
祁楚淡淡扫他一眼。
凤印?那东西可配不上乔乔。反倒是他身下的龙椅,与她更配。
好在李顺福没有察觉他这等惊世骇俗的念头,见陛下神色稍缓,暗自松了口气。
祁楚沾墨,很快落笔,直接给陆晚吟封了妃位。
“这这这......”李顺福惊得舌头打结。
祁楚冷眼睨他,“怎么,朕封个妃位也不行?”
让陆晚吟暂时屈居一人之下,已是他最大的让步。
李顺福苦口婆心,“老奴是怕陆小主太过招摇,反倒成了众矢之的。”
“她顶着这张脸,在这宫中注定不得安宁。与其位份低任人践踏,不如直接断了一些人的念想。”祁楚摩挲着玉扳指,眸色深沉,“况且封妃并非坏事,自会有人替朕圆场,说朕是迫于太后压力才封乔乔为妃,毕竟外人眼中,她是太后亲自举荐的人。”
李顺福恍然大悟,“如此一来,旁人只当陆小主是太后的人,反倒还能少些敌人。”
祁楚搁下笔,整了整衣冠,“朕上朝去了,你让人备好热水,她醒后要沐浴,再差御膳房准备些清甜可口的早膳。对了,”临出门前又他补了句,“轿辇上的垫子换了,昨日朕就瞧着她坐得不舒服。”
李顺福颔首,心中暗自咂舌:陛下当真心细如发,连这点小事都记在心上。
最后,祁楚走到床榻前,低头在陆晚吟手背落下一吻。
李顺福亲自将人送回了撷芳殿。
轿撵在门口落下的同时,无数双眼睛同瞧了过来。
“真能装啊,昨夜惹得陛下不悦,听说被打得浑身是血。”
“估计陛下是在给贵妃娘娘出气呢,一个赝品也配往御前凑?”
“狐媚手段连太后都蛊惑了,否则哪来这般好命,能够伺候皇上。”
“真是个蠢货,陛下与太后娘娘势同水火,就算得了侍寝的机会又如何,只会被陛下更加厌恶。”
......
李顺福眉头一皱,朝徒弟李富贵使了个眼色。小太监会意,上前对着说得最欢的姜秀女就是一记响亮的耳光。
“放肆,太后娘娘和陛下也是你能妄议的?”
被打的姜秀女捂着脸尖叫,“你这阉奴敢打我?我可是陛下亲封的——”
话音未落,一旁的张嬷嬷突然冲出来补了一巴掌,赔着笑对李顺福道:“老奴教导无方,还请公公海涵。”
李顺福拢着袖子,笑得慈眉善目,“嬷嬷说笑了,咱家都是伺候人的,不过可仔细别伤了小主的脸,不然回头不好交代。”
张嬷嬷听出他的不满,反手又是一记耳光,“陛下与太后母子情深,也是你能嚼舌根的?”
连挨三记耳光姜秀女捂着脸低下头,眼中怨毒几乎要溢出来。
都怪陆乔那个贱人,今日之辱,来日她必要她加倍偿还!
杀鸡儆猴的效果立竿见影。方才还窃窃私语的宫人们,此刻都屏息静气地垂首而立。
李顺福这才躬身扶出轿中佳人,随后拿出圣旨,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开始宣读陆晚吟封妃的圣旨。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谁能想到,一个刚入宫的秀女竟能一跃成为正二品妃位?即便是盛宠的柳贵妃,当年也是从答应一步步爬上来的。此刻所有嫉妒的目光全都化作了震惊与骇然。
“娘娘,请起吧。”
李顺福将圣旨恭敬呈上时,借着搀扶的姿势低声道:“这圣旨是陛下今早亲自写的。”
陆晚吟颔首,朝他展颜一笑,身后的玉秋早已被这惊喜砸得晕头转向。
待李顺福离去后,玉秋将圣旨翻来覆去看了三遍,仍不敢相信,“小姐,这是真的吗?您竟被陛下直接封妃了?这可是连贵妃娘娘都不曾有过的待遇啊!还有这椒风殿,那可是离乾清宫最近的宫殿,听说太后娘娘也曾在那里住过。”
陆晚吟没有说话,这事同样在她意料之外。
她原以为祁楚最多给个贵人位份,这般破格晋封,究竟是要拿她当靶子吸引太后注意,还是为柳苏芝挡箭?
不过没等她想太久,慈宁宫和瑶华宫的人就来了,紧接着各宫贺礼如潮水般涌来,险些将撷芳殿的门槛踏破。琳琅满目的珍宝很快堆满了偏厅,连案几上的茶盏都被挤得无处安放。
撷芳殿内风向一改,往日高不可攀的嬷嬷们此刻堆着笑脸问陆晚吟好。秀女们哪里见过这阵仗,一些敏锐的,也跟着跑去示好;也有一些不屑的,认为陆乔不过是沾了太后的光,迟早被陛下厌恶;还有几个暗中嫉妒的,暗地里谋划着怎样将陆乔拉下水。
对于这一切,陆晚吟却恍若未闻,悠然品着新贡的碧螺春,看向不请自来的郑姝,笑道:“郑姑娘怎么今日突然想到来我这儿?”
郑姝跪在冰冷的地砖上,瘦削的身子微微发抖,昔日圆润的脸颊凹陷下去,眼下泛着青黑。她重重磕了个头,声音哽咽,“陆姐姐,求您救救我......”
陆晚吟漫不经心地抿了口茶,绣鞋轻轻抬起,指向门口走进来的崔玉瑶。
郑姝顺着望去,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她与崔玉瑶早已闹掰,甚至这些日她所受的折磨都是拜她所赐。曾经走投无路,郑姝甚至求过瑶华宫,可她既无背景又没人脉,瑶华宫不仅翻脸不认人,还威胁她若是下药之事传出,就要她的命。
她没办法了,才求到陆乔头上。
毕竟陆乔和陆晚吟长得一模一样,说不定心肠也一样软,毕竟她曾经在聚仙阁帮她捡过茶盏。
“陆姐姐,你是个好人,我实在是走投无路了......”说着,郑姝撸起衣袖,露出布满淤青针孔的双臂。一旁的玉秋倒吸一口凉气,别过脸去。
陆晚吟还没说话,崔玉瑶却嗤笑出声,“蠢货,你以为顶着这张脸的就都是菩萨心肠?知道我是怎么得知你背着我悄悄讨好瑶华宫之事吗?”
郑姝强自镇定,“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别装了。”崔玉瑶缓步逼近,“陆乔早就知道你下毒害她的脸。”
“我没有,都是崔玉瑶诬——”郑姝仓皇抬头,对上陆晚吟似笑非笑的眸子里。那眼底翻涌的讥诮,彻底碾碎了她最后一丝侥幸。
完了,一切都完了。
她像被抽了脊骨般瘫软在地。
陆晚吟缓缓起身,绣鞋踩在她的裙角上,微微俯身,声音轻柔,却让人毛骨悚然,“郑姝,好好活着吧。”
活着,比死了更痛苦。
前世,她还是敬远侯府千金时,多少次为郑姝解围,可陆家倾覆后,就是这个她曾无数次维护的“可怜人”,亲手将烧红的烙铁按在她背上。那时郑姝贴在她耳边说的话,她至今记得:
“妹妹可知,每次看你朝我施舍善心,我都想撕碎你这张高高在上的脸。”
那时她才明白,有些人,你对她越好,她越恨你。
郑姝便是如此。
她看似柔弱可欺,可一旦你跌落尘埃,她便会将毕生所受的屈辱,千百倍地还给你。针扎、殴打、炭烙......这些折磨人的手段不过是郑姝前世对她的家常便饭。
但今生有崔玉瑶在,反倒不用她亲自动手。
郑姝往后在这深宫里的每一天,都将是一场自食苦果的凌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