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奶,你在这里躺着,我去隔壁刘婶家一趟。”
草席上老人斜了眼睛看他孙子,抬起一只手,却抬不了太高。等到他孙子刘书扶上了她枯枝一般的双手,她费力地开了口:“去做什么……”
“阿奶,刘婶今儿碰见了我,悄悄和我说她得了些粮食,让我入了夜去她家拿点。”
“谢……谢谢……”
“阿奶,我自然会谢谢刘婶。当时阿奶你借了刘婶家一碗麦子,救了她儿子一命,她到现在还记得,今儿还提起了。”刘书饿得皮包骨头,眼睛却还晶亮,“我想刘婶今儿愿意给我们果子,也是念着过去吧。”
刘书出了家门,此时夜色开始收拢日光,天已擦黑了。
去到了隔壁刘婶家,得了谷子用破布包好,不让它掉下一粒,贴身藏在自己衣服之下。谢了刘婶,刘书便要回家。
他想,这个时候,刘婶竟还能有这样好的谷子,等到了家,给阿奶烧一碗粥,大约是今年过年来吃的最好的一顿了。
正高兴间,刘书忽听得不远处传来了脚步声与压低的交谈声。
他还未进自家院子,听得脚步声似乎越来越近,便没有进屋,找了一处隐蔽地方躲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只听得那两人似乎是敲响了隔壁刘婶家的门儿。
那两人中谁对着刘婶家门喊了一声:“官差,开门!”也不等刘婶应答开门,便听得“砰”“砰”巨响。
刘书对此事熟悉得很。这是来收税的,说是收税,其实是打着收税名义横征暴敛。前两年还好一些,这两年村人的粮食更少、生活更穷,他们也因着少了油水,收的东西不减反增,是从村人们剩下的一把骨头上刮下仅剩的皮肉。若是收税时遇到开门慢点儿的,他们便直接踹门。
听到刘婶求爷告奶的声音,刘书将胸口处的粮食放在隐蔽处,又摸了一把自己怀中的锦囊,他悄悄摸到了刘婶家的外院,在那儿偷听。
那官差说:“今年的庸税什么时候能交了?”
“官爷,我们能出人去服劳役。”
庸税便是要人服徭役的税种,各朝各代总有宫殿要修、有河、有路要开,因此这税种由来已久。
前朝时候定了每户每年要服三个月的徭役。这三月白干不说,服徭役还未必是在当地近处,或许人在凉州,要服的徭役却是在长安,这从凉州到长安少说也得一个月,来回便是两个月。加之服役的三个月,一年中小半就没有了。何况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便要服役去了,错过了播种的时间,一年便都没有收成。
这样的税让人活不下去了。四洲振臂而呼,烽烟随之起,死了多少人,前朝亡了。
靖朝立,开国高祖与民休养生息,将原本三个月的徭役改成了两个月,还可以用绢帛抵充;当今圣上更是曾将两个月改成了一个月。
太平盛世中,人们自然愿以物品抵充徭役,可是仓县连年干旱,如今馁殍相望,实在是交不出来什么东西了,一些人背井离乡为找一口饭吃。
因此,让刘婶交什么东西,刘婶才说“能出人去服劳役”。
那官差道:“放屁!我看你就是想逃税!”
刘书悄悄地探了头想去看一眼,恰好看到那官差将刘婶一推,刘婶踉跄一步被推得坐在地上,那俩官差就进了屋子。
声音从屋子里传来:“若是没有绢帛,用粮食抵也成。”
“官爷,现在哪里来的粮食?”
“你们母子二人活得好好的,若是没有粮食,你们怎么活的?空口瞎话的就想蒙骗本差?!你去搜!”
有了翻倒东西的声音。
“官爷,我们这哪是活得好好的?我们家老母亲已经饿死了……”
“休要废话了!若是再不将粮食交出来,受苦的可是你们!”
“官爷!我们是真没有粮食。”
“看来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一声闷响。
“你们不要打我母亲!”这是刘婶家的儿子,叫刘麦。
刘婶的求饶声。
刘书心中无声地大喊:“刘婶,快把粮食交出来吧!你方才给了我们一些,到时候我再还你就是!”
“把粮食交出来!”官差的话竟有与刘书的内心呐喊重合了。
“官爷,我们真的没有粮食。
嘈杂的声音就如同刘书的心情,闷棍打在人身上的声音一直不停。
“粮食到底在哪里!”
刘麦吼道:“不要再打我母亲!”
刘书再听不下去,正待站起了身,要冲入屋内。
冲入屋内,究竟是要做什么,其实他也压根没想清楚,可是他已不能这样坐视不理。
将将要踏入到院中,只听得刘婶一声惨叫!
“我的儿!”
“是他自己撞我刀口上的,这可怪不得我。”那官差的语气不屑,轻描淡写。
“我和你拼了!”
刘书加快了脚步,此时终于从外院看到了刘婶,刘婶的表情愤怒、恨毒了,可是很快这些表情都不见了,只见刘婶愣愣地倒下了,脖颈上汩汩流出鲜血,她用手捂住了脖子,却止不住鲜血。
在刘婶倒下前的一刻,她大概是看到了外院门口站着的刘书。她定定看了刘书一眼,不知是不是刘书看错了,她似乎是向他缓缓摇了摇头,随后便倒下了。
刘书顿了一顿,在原地愣了片刻,放轻了脚步退开了。
那两个官差,一个背对着他,一个似乎蹲下了身在检查什么,没有看见刘书。
刘书出了院门,腿便有些发软。他便躲在院外缓一缓。
只听得那官差问另一官差:“刘爷,这两人都死了,那我们?”听这声音,这官差杀了人,似乎没有害怕,声音中反而有种兴奋。
“两条贱命!”另一官差似乎啐了一口,“和以往一样吧。”
“嘿嘿!好久不吃肉了!那些尸体死了久的不能吃,化魔的也不敢吃。现在这两个刚刚死的新鲜,嘿嘿!”顿了一下,又说,“只是近来这死的人多了……要是上面派人来查……”
“查得清楚么?每天光是饿死的人就有多少?饿但没饿死的人多了,起来反的人就容易多;现在多死些人,反的人也少,我们是为朝廷做事。”
“嘿嘿,不愧是刘爷,深明大义啊!”
“行了,去弄些柴来。”
听得那官差的脚步声,刘书怕他出院子来,不敢多作留,急急回了家。
到家,他的眼泪才流了下来
坐在黑暗的角落里,他本不想阿奶发现他哭。然而,或许是声音忍不住泄露出来,不一会儿他听得阿奶嘶哑的声音问:“怎么了?”
刘书心中一时混乱,不知该不该将此事告诉阿奶。
阿奶伸出了手,刘书便赶忙去扶她。
阿奶又说:“刘婶家……咳咳……是不是有动静……”
刘书低头一时无话,阿奶便道:“你该告诉我……你刘婶和我多年……咳咳……”
话堵在心里也不好受,刘书不再瞒,他将事情原原本本和阿奶说了。
阿奶默然不语。
刘书去看阿奶,借着月光,他看到阿奶沧桑的脸上老泪纵横,那些浑浊的眼泪也发着光、顺着阿奶脸上的沟壑流淌,就好像一把寒光闪闪的刀片要将人的脸切得血肉模糊。
刘书心里越发不好受,他想,一个老人,到了这个年纪,竟然还要经受这些。刘婶,本就与阿奶是堂姐妹,多年来更是一点嫌隙也没有,在最艰难的时候也是能帮则帮,眼下却是连一具全尸也没有,更不要说安葬了。他又想,刘婶的今天或许就是他们的明天。到了明天,或许死了还要被人吃肉的就是他和阿奶。
他摸了摸一直藏在胸口的锦囊,心中开始懊悔,若是他早些进去刘婶的家里,劝刘婶把粮食交出去,刘婶和刘麦是不是就不会死呢?再或者,即便刘婶怎么都不肯交出粮食,那只要他打开了这香囊,会不会也能救刘婶家两条性命呢?
“早些去睡吧。”刘书听得阿奶道。
“好。”他应道。
两厢便不再说话,只窗外的风声。
可是今日风声格外大,似乎也格外冷,刘书怎么也睡不着,连翻来覆去也不敢,怕吵到阿奶。
便只好侧着身子,躺在地上,默默地流着眼泪,流下了也不管,过一会儿好一些,眼泪便干了,过了一会,想到什么,又流下泪来。
到了后半夜,刘书悄悄起了床,抹黑到了刘婶家院外,听得里边一片死寂,他便大着胆子到了院门前,往里看,黢黑无光,仍是没有一丝人声。
揩了揩眼泪,他便进了院子,心中惦记着刘婶两口的尸首和那剩下的粮食。
院子里已没有刘婶两人的尸体了,大概是被那两个官差弄走处理了,只剩下院子里流了一堆血迹,已干在了泥里。
“算了,”刘书心中原本悲哀,眼下见到了脚下神色的泥土,却反而像是麻木了,他心想,“刘婶和刘麦的尸体已经不见了,也不知道以后能不能找到了安葬。还有刘婶那些粮食或许还在,没被官差带走。”
刘婶家屋内已经没有多少家具了,那两个官差好像是没有翻找到,加之刘婶也知道官差会进屋翻找东西,想来或许是没有将粮食藏在屋内。
刘书便在外院的草堆废物里翻找,找了一段时间也仍没有找到。
天开始擦亮,刘书不打算继续在刘婶家继续找。
他离开了刘婶家,到了他家外面那处他曾藏粮食的隐蔽处,拿了一把米,包在衣服里,回家了。
至少今天,先和阿奶喝碗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