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泉也没法儿睡着。
陈由己在夜里寝具中听到照泉翻来覆去的声音,心中不快,暗想这小秃驴怎么还不睡觉,猢狲似的想干嘛。转头看到照泉在月光下,像是一条胖虫子。
正想出言询问,只见胖虫子蜕皮了,寝具里钻出一条人,站起来,弯腰,拖着睡袋,把睡袋挨到了玄真睡袋。
她听得玄真道:“照泉。”就这么如死人呼吸一般平直的一声。
陈由己无语,心道,玄真的声音怎么听起来没有一点倦意,也没有一点怒意,陈由己无从判断方才玄真睡着没有。不过似乎于玄真而言,是不是被人吵醒、是不是被人吵得睡不着根本不重要,她不禁怀疑,莫不是寺庙真是将人的七情六欲消磨得一点不剩么?
倒是照泉,有些委屈巴巴叫了一声“师伯”,继而道:“我今天有些睡不着,我想睡你旁边。”
“是因为听了三花施主吓唬你么?”
陈由己一愣,才意识到这“三花施主”指的是自己,若不是玄真提起,她早把吓唬照泉的事儿抛诸脑后。
陈三花。这名字是她真名,只是入了血月宗就改了名,好像这么多年也再没人叫她这么个名字了,她都陌生了。
她翻了个身,仰卧于地面,抬头望着天上的月亮,清清亮亮的皎洁,她笑了一下,道:“小法师睡不着么?你辗转反侧的我也睡不着呢。那我们就算扯平了。”
悉窸窣窣的一阵,陈由己转过头去看,是照泉重新钻进了寝具,陈由己便又去看高悬的明月,终于不是蒙着一层血雾一样的红色。
等照泉整理完了,陈由己才听得他说:“哼!什么扯平,你这妖女,你说的到底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
陈由己也轻哼一声,道:“若你不信,那便当作全都是假的吧。”话虽不是好话,但她说得舒缓轻柔。
照泉不说话了。
陈由己便也不说话。
刚刚入秋,天气微凉,他们三人便只用了羊毛睡袋,没有搭帐篷,夏蝉一直鸣叫到了秋蝉。更深露重么?陈由己只觉得清爽。
她闭了眼睛,准备入睡,却又听得照泉问:“你真的是血月宗的妖女么?”
“小法师,你再不睡,我和你师伯也睡不成了。”说完这一句,她忽觉得这句说得有些不妥,这不就像是一家三口之间的对话么?这其中甚或还带了些暧昧。想到这,陈由己又觉自己有病,什么狗屁的一家三口,呸!她以前可是血月宗的右护法,十成十的妖女。
正想赶紧睡觉,又听照泉说:“我以为你是个好人。”
什么狗屁。陈由己心道,这小秃驴还没完没了了。没理他。
谁料,隔了没一会儿,照泉又问:“你真的是血月宗的妖女吗?”
陈由己烦了,她转过身,正想刺他两句,却蓦地看见了自己取下放在近旁的竹笛“见芳洲”,她就想起了自己小时候死缠烂打地让陈芷兰教她吹笛的样子。
那时候,陈芷兰骗她说,她笛子要是吹错了,就可能把宗主的炁狼引来,然后咬断她的脖子。不过好在那时候,她已经对陈芷兰的这种信口胡扯见怪不怪了。
果然于照泉而言,还是骗他的人太少,让他不知人心险恶,又胆小如鼠。这么想着,陈由己转头去看照泉,只见他别过了头,向着玄真那边,月光给他鼓鼓的脸颊镀上了点儿金边。
说话前,她又想起来,有一回陈芷兰骗她,她根本不信,偏蹲下身假装在哭,等到陈芷兰到了她身旁道了不是,又哄她,她一下地伸出了手扯住陈芷兰肉乎乎的脸颊,陈芷兰便哭了。之后只好陈由己去造不是,陈芷兰控诉道:“你把我的脸越扯越大怎么办?!”
陈由己道:“是真的。”
是回答照泉。
照泉没说话。或许这个答案伤了他的心。
陈由己又补充道:“不过现在我不是了,我也和你师伯保证过了,以后我不会害人了。”
“好。”照泉道。
一会儿,照泉又问:“那你以前杀过人吗?”
当然是杀过的。陈由己心道:“在血月宗,你不杀别人,就是别人杀你。”可是她记得在玄真面前说过,她不曾杀过人,这以后毕竟她要靠玄真护送去苏州,还得向玄真二人探查智严那老秃驴的信息,她最好还是识点时务。
“我在血月宗的时候是负责看守地牢的,只是看守,没有杀过人。”
她感到照泉的语气似乎都高兴起来了,照泉道:“那便好。你还没有犯下太多罪业,以后只要好好积累功德,下一世可能还不会进入三恶道。”
听着照泉给自己的宣判,陈由己心中苦笑,心道,那她大约是要进三恶道的。所谓凡事预则立,陈由己觉着亡羊补一下牢也行,便问:“三恶道是什么?”
“是……地狱道、饿鬼道……还有……”却想不起来了。
玄真说:“畜生道。三善道则为天道、人道、阿修罗道。亦有五趣,即五道而非六道之说。五道之说中则未将阿修罗道纳入。阿修罗乃是……”
陈由己想说:“师父别念了。”困倦却慢慢涌来,她没说话,漫不经心地听玄真说着六道轮回,也没多往心里去,不知什么时候便睡着了。
早晨。怪她耳力太好,就很容易被旁边的人吵醒。想当初,其实也就是十天半月前,在血月宗的时候,她房间宽阔,也无人敢打扰,总睡到日上三竿。
“现在什么时辰了?”
“寅时七刻了,你还不起来么?”照泉道,“你从来都这样赖床么?”
不是,才寅时就起了?陈由己这么早就被吵醒本就有些不快,照泉这比屁大不了多少的孩子还说得她像是绝无仅有、世所罕见的懒虫一样。
她挥了挥手,对照泉就像赶虫子一样。却还是慢慢吞吞地起了。
简单用水漱口,正找了块胡饼以此充饥,她听得玄真和照泉开始呜哩嘛哩地念什么东西,大约是用梵语念的什么吧。
等两人念完,她也吃完了饼,想着差不多该出发了吧,未料玄真竟和照泉讲起了经。
“今日我们讲无量寿经第五品。”
“法师!”陈由己赶紧道,“今日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照泉不满看了陈由己一眼,抢白道:“我们日日要上早课的,即使是外出游历也不能停的。平日里我们寅时前就起了,昨日师伯同我说你好像不惯早起,怕吵了你,今日我们也是寅时六刻才起的!”
陈由己听到这里气也消了大半,心道:“罢了,出门在外,谁不得迁就着点呢。”
想着,便朝玄真笑道:“让法师和小法师这样周全,我心中实在感激不尽。偏是血月宗那些宵小鼠辈昼伏夜出的,让我倒也习惯了睡到日上三竿,实在是对不住,给两位法师添麻烦了。”暗里总归得点一点她平时是“睡到日上三竿”的,她也是迁就了的!然而,毕竟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她又道,“如今我既已与血月宗再无干系,日后这习惯自然也是该改改的,只是一时半会也不知道能不能改的过来,还请法师多担待了。”
“自然。寺庙作息同施主不同,也需得施主受些委屈,多担待了。”
陈由己道:“法师说的哪里话,是我离不得法师,要靠法师去苏州,还让法师费心。”
“好了,”照泉对陈由己道,“我知道了。”语气确实软和的,说完便不看陈由己了,“师伯,我们继续吧,我们卯时四刻就要出发了,只剩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了。”
玄真便开始讲经,这回用的是汉语,陈由己便时不时能听进去几耳朵。但她本就心不在此,听着也觉有些无聊,便拿下了“见芳洲”,从包袱里翻出了一个镂花小瓶,从瓶中将几滴清油倒于笛身之上。
随后,她运炁,并将炁注于笛身。
此时,照泉悄悄偏过了头,玄真便也停了讲经。
“照泉,心不专。”玄真道。
照泉被吓了一跳:“是。”立刻看向玄真,做出专心听经的样子。
陈由己感知自己的炁在竹笛中流转,而后锚定于“见芳洲”三字之上。这支竹笛的魂魄大约会在这里凝结了。
不知是玄真的声音太过平稳,或者是经文真有什么神奇效用,陈由己闭上眼睛,竟久违感到这样一种心流的体验——她似乎听到了在竹笛中形成了一个炁核,这炁核微妙的波动即将要和她形成共鸣。
她听到了!
“师伯!这是什么?”
陈由己倏地睁开眼,瞪了照泉一眼。
就在方才,她感觉竹笛中那个炁核快要形成的时候,照泉大约也感知到了不同寻常的波动,便脆了声音问。就是这一声,她的状态被打破,炁核顷刻之间消散,她火上来了,今日这炁核铁定是炼不成了。
“照泉,心不专。”玄真对照泉道,声音倒还是一如既往地四平八稳。
她听得玄真替照泉道歉:“施主,照泉年幼,心不专,扰了施主炼器魂,还需得好好修习,贫僧这便罚他念心经十遍、缄口半天,还请施主勿怪。”
只是这两句,不知为何,陈由己心里刚刚腾起的火也像被这平静但广阔的声音扑灭了。
“心不专”说的又何尝不是她呢?
陈由己叹了口气,摆了摆手道:“我自己心不专,散了炁,怪一个小孩做什么。”肺腑之言说完,她又客套了一句,“孩子,心不专也是有的,法师若要罚他,罚他念两遍心经也就罢了。”
“谢谢阿姐!”照泉到底是个小孩子,性子又活泼,抢在了玄真之前说了话,好像此事已成定局。
陈由己心道,这倒是又叫上阿姐了,有奶便是娘么?
照泉等话出口、道完谢,看到了玄真,这才感觉自己说错了话,不该抢在师伯之前开口,便可怜巴巴地低了头:“师伯我知错了。”
陈由己想着既然承了他一声“阿姐”,便道:“一个孩子罢了。况且今日早晨不是还催着法师给他讲经么,可见小法师还是有向学之心的。只是孩子活泼好动,等大些了便能沉静下来了。”后边这句她这全然是照着五岁时候养的小狗描述的。
大概是有人帮他说了话,照泉胆子也大起来:“师伯,我一定会好好念心经的,好好领会心经的大智慧。师伯你知道的,缄口连发出声音都不行,还要保持半日,对我来说太难受了。”
“罢了。”这便翻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