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凉州启程,走会州,经原州,路上偶布道考察,玄真三人至泾州时,竟花费了几近二月。
虽是南下,泾州仍属北地,气候寒冷,此时已入了冬季。
这时候,照泉病了。
开始流了些鼻水,玄真发现的,照泉说不打紧。
陈由己看着照泉的衣服,见玄真和照泉两人,即便入了冬也穿得和初秋没有多少区别,只着了名为安陀会的中衣和名为郁多罗的外衣,再批覆一件僧祇支。照泉便是连僧祇支也没有。
陈由己道:“这天一下地冷了,你们又穿这么少,怕不是着了凉。今夜便不要露宿了,找个客栈住下吧。”玄真应了,就近找了个小客栈。
黄昏,照泉便发起烧来。
陈由己将布巾浸了凉水敷在照泉额头上,又将被子细细地给照泉掖好,“小孩子发烧不打紧的,发一晚上汗就好了。”
玄真谢了陈由己。陈由己回了自己房。
待了约莫两个时辰,便听得房外的敲门声。
陈由己开门:“法师,怎么了?”
“照泉高烧不退,贫僧去请一个医士,劳烦施主照看一下照泉。”
“小孩子发烧过一晚上就能好的,法师不必劳师动众的。”陈由己往窗外看了一眼,“眼下也入了夜,夜未必能请得到医士。”陈由己想起自己小时候,若是发烧了,也用不着请医士,一般过一个晚上便自己好了。只有那高烧不退的才需得去请医士。
然玄真道:“若是任其自然,照泉怕是今夜无法安睡;况且若是今夜高烧不退,明日仍是要请医士的,不如及早治疗,以免延误。”
“行。”既然人这么说了,让她看护一下照泉自然没问题,“那法师便去吧。”
陈由己出了门,打算去隔壁间,见玄真又谢了她,转身将走,她忽地想起,这一路上,若是遇着了三人需得分开的时候,大多情况都是她单独一人,玄真是与照泉一道的。
也未必是玄真的本意,然而陈由己不免疑心,这秃驴莫不是防着她。
眼下,她腹诽:“这回倒是敢让照泉和她待在一起了。”
陈由己本就是带着些刺的性格,不愿让自己受着气、吃了亏的;如今和玄真二人朝夕相对两月有余,早已熟稔,便卸了和善可亲的面具,露出些本真来。
这趁着玄真离开之前,陈由己不禁给他找点不痛快,叫住了他:“法师,二月前凉州威郡客栈中,法师护着董丙娘,是为防着我吧。我瞧这二月来一路上,法师也将照泉护得好好的,不敢落下他让他与我一道。今儿怎么放心把他交给我了?”
玄真转身,向陈由己作一合十礼,坦然道:“施主言过了。施主几处言行确实令贫僧不解,然而依贫僧所见,施主并非大奸大恶之人,而是心中存有善念之人,对孩童、妇弱亦有恻隐之心。至于施主所说贫僧不敢让照泉与施主独处,当是施主多心,照泉跟随贫僧便是为修行磨砺,自然该多行多看,化缘布道之类自然该跟随贫僧。”
陈由己轻哼一声:“法师且快去吧。”
到了照泉房内,陈由己见照泉睁了眼睛看自己,便问:“怎么样,好些了么?你师伯给你去请医士了。”
照泉点点头。
陈由己问:“要喝些水么?”
照泉又点点头。
于是陈由己便去倒水。她见这客栈又小又破又偏,心觉大约是不太干净的,便拿帕子将茶杯从里到外擦了一遍,才倒水。
可是这水已经凉了,便问照泉道:“喝些热水好么?也好发一些汗。”
见照泉还是点头,陈由己便拿起了水壶:“那我去要些热水来,你躺着等我便是。”
出了房门,陈由己问店家要了热水,回程时听得哪里传来一阵粗重的议论声混于嘈杂中。陈由己心中有些警惕,心想,这种鱼龙混杂的地方还是小心些是,然而这声音压低了,令陈由己辨不出到底是来自于哪里。
罢了,照泉还在房里等着她呢。陈由己便也不刻意去听了。
回房间,她推开门,一边道:“照泉,我……”只说了三个字,便戛然而止。
只见床铺之上空空如也,照泉已然不知所踪!
当即,陈由己聚炁于耳,用了聆音察理去听。
在错综复杂的声音中,她细细寻找有用的信息。
“早点歇下吧……”“……欠了我三文,还了我恶币……”“……给她一口饭,就跟我……”“……和尚?”
就是它!
陈由己重又听到了方才那粗粝的声音,想来必是来自于几名壮汉。
只听得一人道:“……还有那女人呢?你看到了吗,那个女人,啧啧,你看那身姿,那胸脯,还有后面……”
这话无异于火上浇油。想当初在血月宗的日子,除了宗主,哪个见到她不是恭恭敬敬的,即使看她不顺眼,也知道她的聆音察理,谁敢随便议论她?更不要说这种不入流的杂碎,如今真是虎落平阳被狗欺,在她眼皮子底下动人不说,还敢这样地口喷大粪,看她不撕烂他们的嘴?
陈由己轻轻放下了茶壶,尽量不打草惊蛇。一边用聆音察理辨明声音源头,一边放轻了脚步向那里走去。
却忽听得一声音道:“别说话,有人发现我们了。”
“怎么了?”“谁?!”粗粝声音不绝。
“蠢货,闭嘴!”这一道声音切断了其他声音。
安静。
随后,陈由己立刻察觉到了,有人在运炁!
“大哥,探查到什么了吗?”
“闭嘴,蠢货。”
方才她察觉到的运炁,就是在探查她的位置么?
不过既然她能察觉到对方的运炁,说明对方的境界大概是在她之下的。
眼下,她已经确认了那伙人所在的房间。
陈由己反而放慢了脚步,悄悄以炁控制她的银蛛丝,让它宛如游蛇一般贴着地面,悄然至外墙,从后面的窗子潜入房间。
已经走至房门前,透过门缝,陈由己见此间内并未点灯,她心道:“不点灯更好,她的银蛛丝才更不容易被发现。”
她与她的银蛛丝只一门之隔,以炁操控着银蛛丝于她而言已是炉火纯青,她的银蛛丝在她操控之下已经找到了目标,从目标脚跟,沿着小腿蜿蜒而上。
门内有人“啧”了一声,抓住了银蛛丝。
确实,银蛛丝虽细如蛛丝,然而触碰到人裸露在外的皮肤,也有人能察觉,或许就会去挠,这便抓住了银蛛丝。
无妨!陈由己嘴角勾起一抹冷笑,银蛛丝长而韧,即便有人抓住了银蛛丝,也握不紧!
她的银蛛丝在她的操纵下,会继续向上,而抓住银蛛丝的那只手可就不确定了,或许是在掌心划出血线,若是不巧,甚至可能被割断手掌。
“啊!”
她听得房内传来一声大喊:“谁!是谁!”
乱起来了。
“怎么了?”
“蠢货!别乱叫!”
陈由己继续以炁操控银蛛丝,银蛛丝攀上了脖颈,缠绕,收束。
“啊……”只有一半叫声,另外一半的叫声被银蛛丝切断了,让它断气在喉咙里。
在门外,黑暗中,陈由己嘴角绽出一个灿烂的笑。
她继续操纵银蛛丝往另一个目标而去。
这时候,门内一人道:“什么?有什么东西溅到我脸上了!”
“是血。”陈由己在心中默默地帮他回答,“下一个就是你了。”
慌乱中,房内的灯终于亮起来了。
好,如此一来,陈由己便不需要用银蛛丝去探目标在哪里了,直接就根据影子看到那些人了。
她继续操纵银蛛丝缠上一个粗壮大汉的脖颈。
下一刻,门骤然打开,一双手扯住了陈由己,猛地将她拉近了房间。
陈由己一惊,却不慌乱,转眼间便抽出了匕首,向扯住自己的胳膊一划。
那胳膊上的绸布很快被划开,底下破开了一道长口。继而血滴答淋漓地落下来。
“啊!”
又是一声惨叫。
银蛛丝嵌入了那人的脖颈中,将脖颈切断了一半!
在陈由己划出匕首的同时,她对银蛛丝的操控仍没有停止。银蛛丝继续缠上那个壮汉的脖颈,然后,瞬间将它收紧!
“是什么?!”另一个壮汉大喊,“到底是什么!”
“别叫了,蠢货,你死不了的。”
陈由己眼神灼灼,盯着面前的一人。这房中若是不算照泉,一共四人,一名大汉与一名瘦小如猴的男人已被她杀了。如今,面前这人看着与另外的三人皆不同,锦衣华服,英英玉立,眉目分明,只是眼下乌青,眼神涣散,噙着虚浮的笑,看着似乎是纵欲过度的样子。此时,他垂了手,下边儿积了小小一滩鲜血。
野兽遇敌之时,绝不能在目光之上落败。
陈由己一边盯着眼前这人,余光却分了一些给照泉。
照泉被绑住双手双脚扔在地上,口中塞了一个布团,仍在呜呜咽咽地挣扎。
见他眼眶泛红,眼泪早已经流了满面,陈由己心中又怒又快,怒的是这些照泉这小屁孩发着烧还遇到这种事儿,快的是那两具躺在地上的尸体。
陈由己盯着华服男子,将匕首横在身前,做出进攻样式。她喘了一口气,一边暗中继续操纵银蛛丝,向这华服男子游去。直觉这华服男子比壮汉不好对付,便想先解决眼前这男子。心道:“只剩下了一个他,还有你!”
此时,只见华服男子不慌不忙,竟低下头卷起了他的衣袖。随后,他抬起了手,伸出舌头沿着手臂的伤口舔了一下。
舔舐完伤口,他就弯下腰,将银蛛丝从他脚边捡起。
那银蛛丝似乎已失了炁,只剩下躯壳,绵软无力地在他手中。
不对!
她对银蛛丝的控制已是驾轻就熟,之前杀三两个人,何须她累得这样大喘气?可是眼下她却觉得疲惫非常。她用力眨了眨眼睛,才意识到,额上的汗珠竟要流入她眼中了!即便她此刻竭尽全力,银蛛丝在那人手中就如死物一般,一动不动了。
她看了一眼地上的那具尸体。她杀第二具尸体时也是用了全力收紧银蛛丝的,可是竟没有切断那人的脖颈!
眼下,她操纵银蛛丝早已力不从心!
陈由己握着匕首的手开始微微颤抖,她看见面前那华服男子用沾了血的舌头舔舐了一圈嘴唇,低了头将银蛛丝随手一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