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师,眼下我炁也恢复了,不如试探一下那人是不是史怀瑜?”
“如何试探?”
“就把你告诉我的事儿在他面前说一遍,就是怀疑他是史怀瑜的那事儿,咱们悄悄看他的反应,或许就能知道个五六成。”
见玄真不说话,似是在思考些什么的样子。
陈由己道:“法师不会觉得这便是‘妄言’吧?还是觉得这是疑谤?”
不等玄真说话,陈由己道:“罢了,法师,那你便不要说话了,我去直接问问他便是。”
玄真不曾搭话。几人默了片刻,玄真才开口:“其实贫僧考虑了施主之言。”
陈由己轻轻挑起眉毛,等玄真继续。
“贫僧觉得施主之言不无道理。”
陈由己有些不解:“等等,你觉着我哪句话有道理?是我去直接问问他有道理,还是试探他是妄言、疑谤?”
“贪嗔痴慢疑乃是人的五毒心,疑指的乃是无根疑谤,如今根据玉佩推测那位施主乃是史家人,算不得无根无端猜疑。”玄真道,仍是半垂着眸子,“贫僧以为不无道理的乃是施主对恶行的论述,‘不惩恶便是纵恶’之说。”
哦,陈由己恍然,原来是这事儿。陈由己点点头。
却听得玄真继续道:“然而贫僧仍无法认同施主。世间一切恶并非人生来是恶,乃是无明。”
“无明?”陈由己反问。
“无明,乃是愚痴,乃是无知。作恶之人犹如迷途之子,于迷途之人而言,佛法之明,犹如暗夜之灯。世间本就没有不可教化之人,贫僧等所应当做的便是,弘扬佛法,使之如同明灯洞照其心,唤醒其善,使其破开无明,到底智慧彼岸,这渡人便是亦是渡己。”玄真双手合十道。
若是玄真不提起这茬子,陈由己也考虑到自身身份就不提了,可玄真似乎非要说服她。他非要说服她做什么呢?
她想起来,方才她说完后,就去洗澡了,玄真还没机会反驳她呢。
陈由己皱皱眉头,有些话不说就不说罢,可若是违了心说,就实在太不痛快了。她想,反正这和尚是个好人,又想起客栈中玄真打发了那些正道人士,不像是会给她找麻烦的样子。她便随了心道:“法师说了这些,在我看来,实则是逃避了问题。”
“就譬如,一个杀人魔头吧,法师的境界在他之上,法师胜了他,他向法师求饶,说他永不再犯了,那照法师,必然是放了他,没错吧?”不等玄真回答,陈由己继续道,“可是放虎归山后,那魔人继续杀人作恶。有一次,他败在了法师手下,那,这一回法师怎么做?是杀还是再放了他?”
玄真沉默片刻,继而道:“本师释迦牟尼佛在过去世中,为尸毗王之时,曾见一饿鹰追于一鸽子。鸽子逃至尸毗王处寻求庇护,饿鹰索要鸽子为食。若尸毗王不庇护鸽子,鸽子便被饿鹰所食;若尸毗王庇护了鸽子,鹰便会被饿死。”
照泉瞪大了眼睛听着。
“尸毗王便割下自身血肉与那饿鹰交换。”
这一回陈由己也忍不住微微睁大了眼睛。
听得玄真继续道:“尸毗王欲割下与鸽子等量的血肉。然而秤盘之上,尸毗王割下的血肉并不够,即便割尽了双腿之肉依然不能与鸽子等重。于是尸毗王便举身坐于秤上,发愿道:‘此身尽捐,永不悔恨’。”
陈由己有些不可思议,牵了一边嘴角摇头笑道:“不如法师让我猜猜后续结局吧,结局大约是,尸毗王的功德让他恢复了原貌?”
听玄真道“确如施主所说,大慈大悲心令尸毗王身恢复了原貌”,陈由己抬起眉毛,不再作评。
玄真道:“贫僧信‘击人得击,行怨得怨’,愚痴恶行终究会反过来殃及自身,犹如逆风扬尘,明知善行亦是如此。”
陈由己笑了一下,反问:“法师信么?但,我是不信的。”手撑在身后,陈由己往后一仰,“法师对当今皇帝怎么看?”
照泉瞪大眼睛看着她,立刻道:“你怎么敢这样议论当今圣上的?”说完,又紧张地左右看看。
陈由己道:“若是法师和小法师搬弄口舌,那我便活不成了。可是,法师和小法师慈悲为怀,法师是连坏种都是想要度化的,更不要说我这样无辜的、仅仅是说了几句话的人,”陈由己坦然又无所谓的样子,“既然如此,法师和小法师又怎么会说出去,让我遭受无妄之灾。既然法师和小法师不会把这些话往外说,那我又有什么好怕的。”
在照泉目瞪口呆中,陈由己笑起来:“那仓县,那么多人死了、那么多人几近饿死,是那些狗官的恶行,可是这其中便没有皇上之责么?皇上一人之身,受天下千万人供奉,平日是锦衣玉食、出行是肥马轻裘;受了这样的供奉,责任自然是该比旁人大一些的。可是仓县旱灾饥荒,赈灾的粮食去哪里了?拨了么?查了么?皇帝对自己的臣子一无所知么?对仓县情况一无所知么?”
此时,玄真已经抬了头,手握着佛珠却不转动。对上玄真认真的目光,陈由己的目光也变得灼灼,眼中没有笑意却弯起嘴角:“法师,你说若皇帝去年没有修缮那行宫,仓县的人会不会少死一些呢?你看吧,死的是农人,皇帝还是好好在他那长安宫呢。你说的善恶……”
陈由己往下看见照泉的双手,此刻捂住了她的嘴,便流行坎止地闭了嘴。
轻轻拍一拍照泉的手,照泉便撤了手,重新坐回去,道:“你可不能再随意说话呀。”说着,照泉急急地跑到帐篷口,掀了布帘,瞧瞧外边没有人,才松了一口气。
眼下,陈由己的炁已恢复得差不多了,若是有人靠近,凭她的耳力是会发觉的,不过照泉的举动,让她觉着有些熨帖,像是自己见着了一只流浪小狗,摸了小狗几把,喂了几次食,这小狗便跟着自己回了家。她五岁时候养的小狗便是这样遇到的。
等照泉回来了,陈由己道:“好了,那我不说这些了。”
她见玄真仍看着自己,不知在想什么,陈由己笑笑,对两人道:“我瞧着法师喜欢讲故事,那不如我也讲个故事吧。”
“施主请讲。”
照泉也看着她。
“……”陈由己一时却不知怎么开头,定了定神,她讲到——
“从前,有一个小孩……有一天,她爹死了,她娘拼命护了她。”
刚开始说,照泉便打断:“他爹怎么死的?”
陈由己思索片刻,很快道:“饿死的,当时他们村子有了饥荒。”
照泉遇到过饥荒,但那时候他还太小,几乎是没有印象的,只是近来见过了仓县的景象,他是能感受的,皱起了眉头:“然后呢?”
“那小孩的娘想要让那小孩活下去,便宁愿把最后一口粮食留给孩子,是用了自己的命去护着孩子。”
照泉问:“那那小孩活下来了么?”
“活下来了。可是活着不容易,那里闹着饥荒,其他人也都缺粮少食的,压根没人能施舍给她粮食,只能靠挖些草根和叶子充饥。她觉得要饿死了。有一天她觉得自己已经没力气了,便缩在萧条寂寥的垃圾场边,就在这个时候,她看见一个衣着光鲜的女孩子走过,那衣服在一众灰扑扑的衣服当中实在是有些显眼,不太一样,所以她很快就注意到了。
“她在地上挣扎了一下,想要引起那个女孩子注意。也不知怎么的,那个女孩子还真的注意到了,她问那个女孩能不能给她一点吃食。那女孩子让她等一等,便跑了,她以为她不会再回来了,可是那个女孩子回来了。她是捧了荷包饭回来的,还没等她跑到近旁,她就好像闻道了竹叶的香味。等她回过神来,那个女孩子已经把包饭的荷叶打开了,把荷包饭给了她。
“她等不及立刻咬了一口,差点咬到自己手指,你不知道,那荷包饭……糯米香甜无比,米里面拌了油,里面竟然还有肉……天哪,她从没吃过这样好吃的东西,这世上竟有这样好吃的东西,在这样大家的肚子空得能有回响的时候,竟能有这样好吃的东西。可惜这东西太滑了,她还想好好多嚼几下,也不知怎么的,一下就滑进肚子了。她拼了命忍住,才多嚼了几口。
“正吃的时候,她听得给她荷包饭的那个女孩子狡黠地笑着说:“我刚刚在着荷包饭上吐了口水!’那时候她根本不知道那个女孩子干嘛要说这个,一瞬间只怕那女孩子要把这荷包饭要回去了,她便顾不得多嚼了,只拼了命地狼吞虎咽下去。那女孩便一手搭上了她的胳膊,盛气凌人道:‘你没听见吗?我说我吐口水在上面了!’她三口两口便塞完了荷包饭,吞了下去后才和那个女孩子说:‘可是我已经全吃了,不能还给你了。’那个女孩子就像看傻子一样地看着她。”
说到这里,陈由己笑了:“后来,她才知道,那个女孩子只是喜欢恶作剧,她希望看到的反应是对方说好恶心,然后赶紧把吃的也吐出来。那样的话,那个女孩子就会很得意地笑,笑得眼睛都淹没在脸颊里,然后说:‘我是骗你的!’”
陈由己仰起头,逼仄的帐篷,她只是感到很想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