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屋的雨夜闷得发慌。
白洛毫无预兆梦回高三百日誓师大会。
烈日烤得夏路发烫,热浪滚滚。
白洛倚着绿得泛白的银杏树,一阵暖风拂掠,鼓起女孩崭新的白衬衫。
极目远眺,连片的林冠线将绿意推向天际。嫩叶漾着水灵灵的绿。
按照惯例,誓师大会需家长与孩子共同出席。
可是她不知道该把电话打给谁?
父亲吗?
和她阴阳两隔。
母亲吗?
和她远隔重洋。
小叔叔吗?
和她香江相隔。
无人能跨越时空的裂隙,踏入她孤零零的誓师台。
一个人悠悠荡荡置身于校园电话亭。
亭内几抹身影正倚着听筒,兴高采烈和爸爸妈妈分享着下午不上课、召开誓师大会的喜悦。
长长的艳阳光落及女孩纤细的身影。
把面颊埋入暖融融的发绺,细白的手指摸上褪色的电话键。
凭着模糊的记忆,输入了十一位数字。
无人应答。
意料之中的结果,心腑尚无空落落的感觉,只是机械的,重复的,任空号码在死寂中循环往复。
空气中弥漫着若有若无的阳光味,不知何时渗入了丝丝缕缕的薄荷味。
清凉得让人发昏。
“你打完了没有?都多长时间了?”
“不接电话就赶紧走啊,后面还有这么多人排队呢。”
“就是啊,一点公德心也没有,怪不得不接电话,原来是有爹妈生,没爹妈养啊。”
“哈哈哈,谁不知道她是个孤儿啊。不就仗着上面有人,才这么为所欲为吗?”
“人家八班薄阽家境那么好,有权有势,也没像她一样经常逃课啊。果然,人还是有区别的。”
失魂落魄立足阳光下的人,忽觉脸上沁潮。
明明烈日灼灼,为何颊侧一片湿。
她不是有爹妈生,没爹妈养的孩子。
不是,不是。
教学楼天井中,百年梅子树新叶葳蕤,风吟时,一层又一层的绿意泛滥成灾。
却抵不过胸腔那颗血淋淋的心脏,泛滥成灾的血液。
不循环,不流畅。
长廊内青春的气息躁动不息,白洛挤越人山人海的楼梯井,抵达班主任的办公室。
叩了叩门板,待应允后推门而入,霎时盈满鼻腔的,是先前在电话亭渗入呼吸道的薄荷清气。
一位贵妇端坐班主任的办公椅,一袭墨绿旗袍贴合身形,妆容精致却不见凌厉,眼波沉静,举手投足间皆是世家沉淀的贵气。
“有事要说?”
班主任瞥一眼白洛,镜片后的目光凝肃。
白洛垂首而立,双手紧攥衬衫衣角。
“我的父母不能来参加百日誓师大会,我能不参加了吗?”
班主任闻言,面色微沉,稍作思忖后叹道。
“白洛,我知道你的情况特殊,但是这个大会对所有学生来说都很重要,它是高考前的一次激励和动员。”
窗外的灼日刺透办公室窗户,稀稀疏疏跌至掩藏发间的湿润眼睛上。
一旁贵妇望着面前瘦的不堪一击的女孩,敲了敲桌面。
“小姑娘,如果你父母无法出席,我愿意陪你参加誓师大会,你觉得可行?”
白洛抬眸,撞入她温柔的视线中。心中一暖,泪水险些夺眶而出。
“真的吗?谢谢您。那您的孩子呢?”
贵妇微笑着点点头,温柔拍了拍白洛的肩膀。
“当然,孩子。我儿子有他爸爸在呢。”
白洛泪眼婆娑凝眸贵妇,再次郑重道谢。
“谢谢您。”
谢谢她温暖了她十八岁碎成玻璃的心脏,在坠入无尽回廊的黄昏。
她不会知道,那位被贵妇称作“父亲”的男人,从未出席百日誓师大会的礼堂。
一切的一切,不过是少年精心策划的一场戏罢了。
十八岁的少年不后悔让渡母爱。
二十一岁的少年亦不后悔将她带回家。
*
暮春将尽,沿途银杏已葳蕤荫蔽。闷禁摇摇晃晃的公交车厢内,一股雨霁后的潮腻气息涌入车窗。
白洛眯眼睇着手机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文字,成为战地记者需要超越常人的勇气与毅力。
他们常常置身于枪林弹雨中,以笔和镜头记录生死边缘的人间苦难与巨变,在硝烟中向世界传递最真实的声音。
下了公交车的白洛,沿着弥漫着烟火气的夜巷回家。
__
那夜与薄阽一同折回出租屋后,白洛于次日清晨复返学校公寓规整行李。
依旧是一只行李箱陪伴着她。
日光由西斜东,映亮了一室的清冷晨色。
白洛屈膝行李箱前归纳零碎。
卧室的窗户半掩,飘曳巷内的潮霉味,混着不知谁家腌的酸菜味。
晨风吹得人恍惚,感官游离。
昨夜路途中,她向薄阽开口借一万元,对方未置一词。
好像根本不在乎钱似的,手机直接转账一万元。
随附一句“不够给我说,给你转。”
白洛向来不以为他是喜欢自己的,高中时如平行线无交集,大学校园亦未曾偶遇。
只是深夜擦肩而遇破败不堪的巷尾。
除却每次台风过境的次日,他会代替社区维修工挨家挨户检查水管外,再无涟漪。
但现在她有了一点点变化。
觉得他或许是因为喜欢,才会对自己体贴入微。
但她没有什么可以回报他的,唯一能回报的是……
一念及此,倏然起身,径直掠向窝身沙发阴影中的人影。
落地窗外的太阳慢慢升高,自西向南的风呼呼侵袭,吹乱伫立阳光下女孩的冰蓝发。
“薄阽。”
风声太重,声音太轻。
导致耳机隔绝了外界喧嚣的少年,只觉视野被一抹温柔的黑暗侵占,恍若有人将黄昏提前裁下了一角悬于眼前。
眉睫暖抬,懒懒掀了掀眼皮。
视角内,女孩长发垂落,静默伫立,不言不语,唯有双眸凝注着他。
顿时有些不自在是怎么一回事?
“怎么了?”
他未摘耳机,嗓子压着困意的哑。
只见女孩埋藏薄镂空衫袖中的手指紧扣裤缝,一字一顿开口。
“你要是有那方面的想法可以告诉我。”
细听之下,声线丝丝发颤。
以至于沙发上的人不解其意,摘下抵着颞骨的耳机,眉峰微蹩。
“什么?”
巷口银杏树的枝干佝偻生长,高悬寂寥无声的春风。
白洛咬着下唇,喉间酝酿着破釜沉舟的勇气,终将一句滚烫的言语投掷。
“床友改P.友也可以的。”
“……”
薄阽顷刻间眉目舒展,忽而乐了。
猜不透她的小脑瓜一天天在想什么。
没个正经歪着头,耳机松松垮垮吊挂耳轮。
“我是不是还得谢谢你?”
“嗯?”
白洛被他带着笑意的眼神盯得脸颊灼烫,咬牙硬撑着不退半步,却将赌气似的诘问抛向他。
“你是不行吗?”
给薄阽气笑了,平生头一回被人质疑不行。目光凶恶,眼底漫弥一股痞意,语气带着股坏到骨子里的调侃。
“你能受得住我几回?”
下一秒,她落荒而逃了。
卧室门“砰”一声阖闭,肩胛骨重抵门板,颊肉烧热。
客厅内漫溢少年的笑声,清冽又讥诮,一字一句砸人耳膜。
“我对那玩意没兴趣。”
“性冷淡”三字忽而浮上白洛的脑海。
薄、阽、性、冷、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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窄巷墙垣覆满爬山虎,藤蔓攀附阳台铁栅。
昨夜的一场雨,巷子内乱七八糟的天线杂乱坠落。
风一吹,晾衣绳上花花绿绿的衣服飘扬,散尽阵阵淡淡的皂角香。
白洛踩着一片黄昏光拾级而上。锈锁孔吞没钥匙的刹那,眼睑无端颤栗数下。
趿鞋入室,玄关柜面堆叠的奢侈品与精装果蔬箱即刻攫住视线。
皆是昂贵之物。
今天是什么日子?
传统佳节?
薄阽生日?
“洗手,吃饭。”
失神间,两句寻常指令乘风入耳。
“好。”
洗手间的水龙头哔啦啦淌水,白洛旋解乳白瓷瓶,手心绽露泡沫。
晚风吹散茉莉香飘尽暮色中。
窗外的孤独漫长,被归家的身影一寸寸填满。
两人相对而坐,正方形小餐桌静置灰灯下。
薄阽每晚备一菜一肉,自初次询问忌口后,便记得白洛不食香菜。
以后但凡需香菜调味,皆以葱花或蒜苗代替。
空气中浮着一层无形的水汽。薄阽起身,冷劲的十指覆上蒙着薄灰的玻璃,一把推开平开窗。
天光朗朗。
暖风从黄昏灰空气中袅袅而来,携着邻楼缥缈的电视歌声。
“我要稳稳的幸福”
“能用双手去碰触”
暮色沉。窗边风。碗中餐。身边人。
一瞬刻的“幸福”,有了具象化的温度。
两人摸不清未来的时时刻刻,但又似乎唯有当下,才最真实。
晚餐半酣,薄阽抬眼,冷不丁开口。
“今天下午有人来找。”
白洛微微一滞,瓷白的指骨在光影中凝作一点莹润。
“好,我知道了。”
小叔叔?
记忆中分明叮嘱他一次,若提前造访,务必先行告知。
但不排除他擅自携暖而来。
“拿着东西来的。”
马路上的车灯一晃而过,照亮了薄阽晦句涩难辨的五官。
白洛咀嚼着瓷碗内薄阽夹予自己的牛肉,口齿不清嘟囔。
“你收下了。”
是陈述句,而非疑问句。
玄关处堆叠的礼盒已印证了答案。
薄阽用餐迅速,风卷残云般将盘中余肉尽数移至白洛碗中,搁碗撂筷。
整个人懒洋洋往后一仰,舒舒服服吹着晚风。
“不要白不要。”
随后又漫不经心抛一问句。
“我看他一直想等你回来,该不会前男友求复合的吧?”
字句间刻意咬了“前男友”重音。
“我没谈过恋爱。”
白洛慢捻着蘸酱牛肉。
心底却赞赏薄阽的烹饪技艺,总觉他的手艺与专业厨师相较毫不逊色。
每餐荤腥,虾、牛肉、排骨、鸡翅,多由他转入她的碗中,久而久之,觉得自己都被他养胖了。
又含混不清补充了一句。
“他是我小叔叔。”
可薄阽分明僵了一下。
半丝半缕的风声中,她清晰听清他喉间哼溢一声讥笑。
蛰着冰一般,黯哑嗤讽。
嗤意分明不滞于前句,偏凝“小叔叔”三字。
“那他老牛吃嫩草啊。”
一方暮色蓝灰下,薄阽整个人浑身冷了几个度,唇角扯着讽弧。
自重新同住,他们惯于夜暮碰面,除了用餐时寥寥数语,余下时间各自沉寂。
暮灯下他影廓冷峭,白洛只觉气压沉沉,却难解讥讽底色的由来。
她的心思藏及黑暗,从不让人窥见半分真实。
而他浑身带着刺,无人能近。
纵使两人同挤一张床,同盖一床被,依旧是最熟悉的陌生人。
是真陌生。陌生得彻底。
彼此一无所知,只知对方与自己同样在自甘堕落的道路上沉沦,却各自背负着不同的溃败缘由。
咽下最后一口饭,白洛顺着他的话茬接道。
“你怎么不觉得是我嫩草啃老牛啊?”
“你眼不瞎。”
薄阽起身敛拾碗筷,踏入厨间前丢下一句嗤笑。
灰色朦胧的光从厨房的窗户无声漫入。
白洛望着昏黑中颀长的背影,无声勾了勾唇。
他在不爽。
所以他和小叔叔什么关系?
白洛收取睡衣步入卫生间。依与薄阽的约定,她于饭后沐浴,而他习惯睡前冲澡。
温热的水浪流淌每一寸肌肤,阵阵舒适。
她的洗浴用品皆带清新的茉莉香。
未迁入前,洗漱台仅一块香皂、一瓶洗发液。
她入住后,各种瓶瓶罐罐陈列台面和柜阁间。
她告诉薄阽,以后洗头、洗澡、洗衣服皆可使用她的洗浴品。
他真听了。
每次睡觉前,回回闻得他身上淡淡的茉莉香味。
以至于,低矮的卧室内一股子茉莉香,挥之不去。连猫儿尚未能幸免,皮毛间亦沾了清浅香气。
浴后,白洛把换下的内衣洗净,将大件衣物揉作一团扔置洗衣机的滚桶。
因衣物单薄,唯恐空耗电力,她踩着一片月色,寻薄阽的身影。
露天阳台上,少年落寞瘫坐双人摇椅上,指间的烟卷被风吹得火星明明灭灭。
“薄阽,你有上衣要洗吗?”
沾沫的五指摸上摇椅,替他晃了晃。
懒懒倚着靠背的人,烦躁掀了掀眼帘。
手指间的烟雾徐徐弥散,模糊了两人的对视。
白洛以为他没听见,挥了挥水汽中横冲直撞的烟气。
夜色漫涌。认真的眼眸落入他灰暗的瞳底。
“有上衣要洗吗?”
悬于半空的手,冷不丁被人牵制手腕往下带,玩味引至卫衣的衣摆下方。
“这件要洗。”
暮春的晚风失了分寸,将空气烘得发烫。
白洛挣了挣腕骨,却被他顺势牵入咫尺。
拇指抚上腕内侧的柔肌,暧昧似逗弄,又似威胁。
“不是要一起洗吗?脱吧。”
“又不是没见过。”
“……”
确实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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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日清晨,她不慎将笔电遗落卧室,直至日影斜移方折返出租屋。
忽觉内急,纤指轻推卫生间褪落漆彩的门板,陈旧木枢吱呀一声。
两人的目光隔着朦胧的水汽撞了个满怀。
谁都猝不及防。谁都懵了。大脑完全短路了。
无人预料会在摇摇欲堕的出租屋,会在逼仄的卫生间,会在烈日炎炎的正午,上演这般荒诞的碰面。
白洛的面颊瞬间绯红,恨不能遁入地缝暂避……
薄阽的一世清白就这样没了,整个人被看透了,无所遁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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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层压顶,月光时明时暗。阳台铁栅栏覆满绿油油的爬山虎,高挂残败阴湿的暮色。
“你里面穿其他衣服了吗?”
白洛的五官在灰色夜灯下,不知所措。
“你脱下来看看不就知道了。”
喉腔有坏坏的得意,有势在必得的掌控,却又掺了一缕不易察觉的柔丝。
白洛似经一番挣扎,另一只贴着空气的手,冷不防覆上他凶冷玩性的眼睛。
腕骨被攥着发烫的手,径直撩掀了卫衣的衣摆,毫无滞涩探向未知。
手心一片滚烫和硬实。
没穿!
是空荡荡的赤诚。
灰蓝调子的呼吸时轻时重,白洛欲将手撤回。
下一秒。被人制裁。
薄阽另一只手掌隔着布料,狠狠压制了她的手背。
灼烫袭人触感。酥麻刺人神经。
“薄阽!”
白洛有点恼。却不敢撤离覆于他眼睑上的手心。
双目被遮的人懒洋洋勾了勾唇弧,挺无赖的咬音嚼字反问。
“不喜欢吗?”
白洛早谙他的脾性,越是逆着他,他越要执拗相抵。
“喜欢喜欢。”
咬牙切齿的挤字眼。
暮夜间,薄阽慢悠悠松撤力道。白洛仓皇抽离,遮掩他眼帘上的手心同时滑落。
落荒而逃了。
手心好像握着一簇火,怎么都冷不了发烫的呼吸。
刺光重新涌入的黑眸,被一缕风沉沉介入,斫碎了心底淤积的燥热。
那只抓她腕骨,捏出薄汗的手掌,以往从未抓住过月亮,每一次抓住的都是阴影。
现在,抓住的是女孩的腕骨,是活生生的血肉,是他的光,是他的重生。
黑暗无尽,少年掌心有了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