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年五一,白洛皆乘绿皮火车回南淮。
今年依旧。
购票时间为29日凌晨三点,跨越夜色与晨光,次日十点抵达站台。
但她向大排档老板所请假期为30、1、2三日,29日夜需前往大学城附近灯火通明的大排档。
杭港的晚春,周复一周沉淀着花香。
白洛走入工作间,套上绿色工作服。
冰蓝发随手绾作松垂的丸子髻,镜前将那枚不知道何时落薄阽手中的爱心发夹,别于鬓角碎发间。
爱心发夹是是百日誓师大会那日,陪她走过高考征程的贵妇赠予的高考礼。
清冷感银色系,蝴蝶钻居于爱心中央,刺白光下闪闪发亮。
夜色降临,大排档的客人络绎不绝,送走一波,又迎来一波。
后厨的油烟气与市井声浪中,白洛将最后一叠碗碟摞落沥水架,窥清老板娘温和的声令。
“小白,外面又来了一桌。”
“马上。”
匆匆擦拭双手,接过皱巴巴的泛黄菜单册,踩着油污斑驳的地板向灯火处走去。
直至走近方觉,新来的一桌坐着的是熟面孔。
“您好,可以先看一下。”
“洛洛。”
邬凯诧异唤她名字。
未待她回应,隔着邬凯的尹霜惠掀了掀粉钻的指甲,开口语调阴阳怪气。
“哟,我们白大校花又来当服务员了。你别说,这一身绿色还挺适合你。”
“把菜单拿过来给我看看。”
白洛顾及对方是顾客,依礼递予菜单,语气温稳。
“今天有优惠,满一千送一道招牌菜。”
尹霜惠垂眸扫扫纸页。
“那你给我介绍一下,哪些菜品最受欢迎。”
白洛条理分明。
“我们这里的招牌菜是辣炒花蛤,还有烤串也很受欢迎,尤其是羊肉串和鸡翅。凉拌黄瓜和麻辣小龙虾也是不少客人的最爱。”
“哦,这些都不要。其余都上一份。”
尹霜惠指尖叩了叩桌面,语气利落下达指令。
“……”
白洛低眉掩饰神色,唇角淡挤一抹职业假笑。
顾客的需求,即是至高旨意。
“请稍等。”
同桌众人除薄阽外,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他们本为招牌菜慕名而来,对评价平平的菜式并无兴致。
但顾忌尹霜惠是薄阽的青梅竹马,加之订婚传闻在耳,终究不好直接摆脸色。
只得默默忍让,沉默配合。
薄薄的雾夜,一片云一片云晦淡。
连帽卫衣松垮耸拉着,半藏着一双凶色眼睛的人,对周遭的唠叨无动于衷。
风把不知谁给他的长烟吹皱,吹了一空气的淡雾。
迷糊了棱角线锐利的尖下颚。
时间一叶舟一叶舟慢逝。
白洛完讫最后一桌狼藉,尹霜惠截住了她。
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冷睇她。
“结账吧,白大校花。”
她垂耸眼皮核对账单,余光却飘扬一个难以忽视的身影。
帽檐阴影下,半副骨相被雾气浸染,轮廓被阴风剥离,一寸寸渗入模糊的视线。
沈辞肆臂弯揽着卢妃,似浑然不觉周遭喧嚷,胳膊肘捣了捣烦躁半眯眼的人。
“阽,还记得她吗?被你招进的服务员,还被你护过两次的人?”
声音分贝拉高,故意似的。
偏偏漫入尹霜惠敏锐的耳廓。
“什么护过两次的人?阿阽能认识她?”
被问及的人好整以暇抬抬眉眼,盯了一身绿的身影好半晌,以至于沈辞肆以为他在回忆。
结果下一秒听见身侧人轻飘飘的一句。
“这谁啊。没印象。”
咬着半截烟的人,唇边的冷雾气狂戾弥散。
“喂,你谁?”
礼貌的措辞间藏疏离,仿佛方才的打量不过是无效社交的影。
听得一旁的沈辞肆笑乐了。
“阽,你他妈的,有你这样撩女孩子的吗?”
“叫声爹,我教你要她微信。”
他还随占便宜,随添如乱。
大排档一片残存的败色。薄阽自己倒先失了笑意。
“滚一边去。”
风掠空少年的袖口,腕间淡青的脉络隐约可见。
又绕有兴致倚着塑料椅,在舒舒服服的晚风中,静待女孩的反应。
沉静的夜。只见核验账单的人,冰眸斜睨,清飘飘回了两个字。
“你谁?”
今夜这般陌生的陌生,足够可以溶解一生的疏离。
话一出口,尹霜惠率先动了气。
“白洛你高傲什么,我不信你不认识阿阽。”
白洛却似未闻,径自转身欲去。
但去路忽被身影阻截。
原以为尹霜惠欲纠缠不休,却闻她气急败坏的质问。
“你头发上的发夹是谁给你的?”
白洛冷瞳沉敛,不明所以,却掩真相于唇齿。
“我父母给的。”
尹霜惠却不信。
“你撒谎,这个发夹是定制的,市面上只有一枚。”
白洛目光一凛,须臾复归平寂,泠然反驳。
“仿制而已。”
擦肩而过她时,余光瞥视一身凶样的人,无声勾了勾唇。
风刮得春夜发冷。
凉气从北涌南,朦胧由东渗西,吞没了一整个大排档的轮廓。
工作间一片密不透风的蓝灰空气流。白洛褪去工作服,薄衫牛仔裤勾勒清瘦的廓形。
摘下尹霜惠口中那枚定制发夹。
怪不得发夹戴了三年依旧光滑如初,毫无瑕疵,原来是独一无二的定制款。
全世界只此一枚。
只属于她。
锈蚀的椅凳承托着她静默的身影,指尖珍惜似的抚着发夹中央的蝴蝶钻。
凉雾缠绕女孩薄衫袖管,踝骨描摹纤冷的弧线。
蝴蝶钻闪了一下光,刺痛了人的眼睛。
记忆如碎钻重聚,倒映着南淮一中校门前的西山日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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料峭春风吹得人眼眶红了一片。影子被晒得淡薄。
高校门口人潮熙攘不息,白洛立于人山人海中,纤指细细摩挲着贵妇给予她的高考礼物。
贵妇温言相嘱。
“小姑娘,高考加油。人生迢迢长路,总有一条属于你。也总有一道光落到你身上。”
可她黯淡十八岁的光,是一片苦涩的灰。
人群低语随风飘散。
“这次誓师大会,听说薄阽的父母没来呢。”
“好像是有事情吧。来与不来,对他也没什么影响。”
“也是,第一一直属于他。”
风声过眼,白洛的睫毛颤了颤。
抬眸,汹涌的攒动人流中,她从纷乱中剥离一缕纯白。
暖风鼓托少年白衬衫的下摆。
他上了一辆校门口最惹眼的JK009。
她是恍惚了吗?
为何觉得车内的贵妇似曾相识,仿佛是赠予她发夹的人。
黄昏沉落了。
她揉按酸涩的眼眶,再凝眸时,视野中只剩一抹烟白色的尾气。
总觉自己困禁黄昏的电梯上,上下飘摇,却停滞无楼层的虚空。
又似立在十字路口的盲者,四面八方皆是陌生的风声。
她看不清车内的贵妇,亦看不清少年的侧颜,更看不清自己逃不掉的宿命。
未来迷雾,远在天边。
当真会有少年推着她走向光,自己留在暗处吗?
当真会有少年在身后,像神明一样默默护她吗?
不会有的,不过是海市蜃楼的幻象。
不会有的,不过是镜中虚影的戏弄。
长风呼啸而过,耳畔灌满空洞的回响,咸湿的液体渗入舌尖。
或许会有,或许终将会有。
小小的期待,无声疯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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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的碎片在半明半晦中漂浮,能触及手心的温度,却抓不住十八岁的风。
将那枚无价发夹重新缀回碎发间。
天气预报又一次失信了。
夜色浓得化不开。青灰色的闪电凌空划破,雨点狠狠砸坠沥青路面,噼里啪啦溅落朵水花。
白洛缩身出租车后座的一片灰暗里。撩了撩被雨水打湿的冰蓝碎发。额颅抵着车窗上泛滥的水痕。
杭港的灯火,一暖一明。湿漉漉的瞳孔穿透黑夜,望向交错不息的车灯流影。
后视镜内霓虹灯渐次隐撤,后方车灯点亮了一辆浅黄出租车,暮色中惊鸿一现。
沿路银杏的碧色叶片被雨水浸得发黑,十字路口悬停的绿灯转跃红灯。
疾驰的车流在雨夜中戛然滞停。
白洛被惯性推搡前仰,额角与椅背相撞的闷响裹着潮湿的空气。
揉了揉额角,从帆布包内拈取蓝牙耳机。
机身闪了几下蓝光,映亮了玻璃窗上模糊不清的侧颜。
耳机贴合耳廓,手机音乐软件刚调至界面,一道“蓝牙已连接”的电子音徐徐回荡潮湿的夜晚。
怔然一惊,白釉色耳机失手跌至脏污的车垫,拾掇反复拭去尘灰,重新抵回耳骨时,窗外红灯跳转绿灯。
耳机流淌着一段熟悉的旋律。
“熬过了多久患难”
“湿了多少眼眶”
下一秒,又一道清晰声漫开。
“蓝牙已断开。”
霓虹大道上,迷乱的车流奔腾不息。
有一瞬间,白洛隔着雾化的双层玻璃,睇清淡黄车内难以忽视的银灰发。
呼啸的白。一晃而过。
抵达深浸雨中的站台时,电子屏上的倒计时已逼近末刻。
白洛匆匆扫码付款。
滂沱雨势将春夜淬成灼人的冰,薄衫浸透,冷雾附骨。
回首望去,唯有雨滴敲定柏油路的噼啪声,如鞭炮般一爆响彻一爆。
今夜的雨声潺潺,足以填满一生一世的空旷与孤寂。
白洛一一签票,寻得车厢列次时,距离发车仅剩五分钟。
清明假期返乡客流汹涌,车厢内挤满了天南海北的人。
有拉着行李箱窝缩角隅睡觉的男高。有握着诺基亚手机坐着旧马扎的小老太。
有拖家带口的外地务工者,以及腻腻歪歪的小情侣。
依着软座椅背的编号,白洛挤挤让让的终于抵达自己的座位。
脚步却戛然而止。
她的位置正趴着一个神秘的黑影。
小方桌被他放平,宽大的连衣帽遮蔽整个颅脑,面部朝向内侧座位。
似乎在昏昏欲睡。
她心中犯疑,莫非是自己走错了车厢,找错了座位?
向一位逗弄着宝宝的母亲询问后,确定是三号车厢。
再次核对座位号后,又确定自己没有弄错。
是有人占了她的位置。
车厢内混杂着各种潮湿气味。窗外杭港的雾雨淅沥不停。
白洛弯弯腰,泛凉的手指不轻不重地,戳了戳占座人的胳膊。
零反馈。
加重力道戳了戳。
“醒醒。”
看对方的穿搭和体型,猜测两人年龄应该相仿。
“同学,醒醒可以吗?”
渺无回应。
又换个更甜的称呼。
“帅…同学,可以醒醒吗?”
沉寂无声,但白洛隐约捕获一道嗤笑声。
记忆突兀闪回上月浏览的一则社会新闻。
火车位置被人霸占,女生鼓足勇气理论,最后却被人霸座人蛮横拽发,额角撞破血痕。
她敛眸平复呼吸,转身欲寻乘务员解决。
下一秒,薄衫衣角被什么温热的事物勾扯。
慢慢转身,视线疑惑下移,跃入视野的,是一只骨节分明的小指。
银色的尾戒。熟悉的灼眼。
列车玻璃窗的雨丝时隐时现,雾水汹涌成一片波光闪闪的碧泊。
怔怔抬眸,不偏不倚的,撞入帽檐下一双半明半暗的眸。
给白洛来了个措手不及。
不知是惊喜,抑或惊吓,呆立狭窄的过道上。
“让一下,让一下。”
一位扛着大包小包的五十多岁的大妈,嚎着嗓子一遍遍重复。
待白洛回神,侧眸一瞥,腰间忽而横亘一道炽烫感。
整个人失重般倾倒薄阽的胸膛。
手指无措间攥着他的卫衣,领口被粗暴拽落半幅,袒露锁骨下方大片瓷白肌肤。
猩红的刺青,自他心口骤然刺入惊惶的瞳仁。
视野内只余两级色彩。
冷白的是心脏位置的灼人肌肤,赤红的是和她名字缩写一致的刺青。
车厢外疯一般拍打窗玻璃的雨声,契合了白洛心脏砰砰砰的心跳声。
窘迫无从遁形,只得慢慢慢慢从那片灼烧中抬眼。
再次四目相对。
薄阽唇齿间咬着一缕笑意,咫尺间是女孩起伏不定的呼吸声。
危险至极。
只要他低一低头,两人的唇瓣便会顷刻间碰撞。
喉腔泛痒。
克制似的往后仰了仰头。
声哑的危险。
“我怀里这么舒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