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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色孤岛

    小满前后,杭港降水骤增。雷鸣伴着黄昏,季雨大作,霓虹半浸湿。

    晚餐是薄阽蒸的小包。白洛不得不承认他的厨艺精湛。

    蒸包外皮薄而馅料饱满,热气熏得她睫毛湿润,一口下去,暖意由胃蔓延至全身。

    品种十分丰富,玉米虾仁包,三丝蔬菜包,素三鲜包,紫薯水晶包。

    饭后,薄阽洗净了几样水果,切块置于果盘,持银叉递予白洛时,她正盘腿窝身潮湿的沙发上,遥控器在掌间翻动频道。

    屏幕闪着蓝白相间的雪花点,待画面稍稳,却见斑驳色块失真。

    视野一片迷夜蓝的潮。

    白洛侧侧眸,与月色阑珊下一双清冽的瞳眸碰撞。

    “水果。”

    薄阽扬扬下巴,眉睫间凝着夜风的凉意。

    “谢谢。”

    白洛望向盘中切块整齐的水果,迟疑着接过。总觉得过于麻烦他,无需自己下厨,连水果都切好递予。

    客厅没有开灯,窗外雨声淅沥,整个出租屋浸泡在薄荷色的灰蓝中。

    窄沙发上两人各踞一方,白洛揽着绒枕,一边吃水果一边看电视。

    薄阽怀中猫咪岁岁趴着,百无聊赖仰头闭目养神。

    不知哪栋楼哪户哪对夫妻又吵架了,噼里啪啦碎裂声穿透层叠雨声,传至居民楼每家每户耳朵中。

    杭港的霞光,一染一散。

    风过时,居民楼盆栽的绿浪翻涌,层层叠叠的碧色几乎要溢满整个天井。

    不知从何时开始,这间破旧的出租屋有了另一个人的生活痕迹。

    露天阳台上添了一盆绿萝,冰箱内出现青提味的酸奶,玄关挂着黑色雨伞,卫生间内茉莉香的洗发水,厨房灶台上摆着半瓶桂花蜜。

    无论晨曦黄昏,晴雨雷电,严寒酷暑,南风巷总浮动着一种难以名状的气息。

    斑驳的砖缝,缥缈的炊烟,婆娑的树影,任由来者醉生梦死,再难挣脱。

    白洛咀嚼着水果,沉浸电视剧情节中,忽而一道清脆的铃声从卧室传来。

    沙发上眯眼睡觉的人皱了皱眉,连带怀中的岁岁低低喵呜一声。

    后知后觉的,白洛忆起自己七点半有视频会议,抬眼瞥向剥皮墙壁上高悬的老式钟表。

    七点三十一。

    心中一惊,本能放下手中的果盘,手忙脚乱朝卧室奔去。

    狭长的过道原就容不下太多辗转,薄阽睡姿慵懒,一截长肢斜陈于暗影,几乎横贯窄道中央。

    白洛的视线胶着前方,未察脚下。待小腿撞上他线条流畅的胫骨时,脚踝已被绊住,惯性将她向前扯去,惊呼声卡滞喉间。

    秒秒钟,薄阽倏然伸手,精准扣住她的腰际。

    整个人跌入一个温热的怀抱,背部贴着他胸膛的轮廓,鼻尖飘掠淡淡的清苦烟味。

    怀中岁岁受惊,喵呜一声自他臂间逃窜,绕着两人转悠,尾巴扫过茶几边缘。

    “急什么?”

    薄阽的声线杂着未散的惺忪,掌心虚拢着她纤软的腰肢,指节松松笼着。

    黄昏线蔓延,天花板悬着的云影,到处是海浪般翻滚的灰。

    空气中浮着一层又一层水汽。白洛惊魂未定抬头,目光碰上一双玩性的漆冷眸。

    耳尖烧烫,方觉自己几乎被他揽拢怀中。手足无措后退半步,踝骨却蹭着他的小腿。

    薄阽坏笑一声,屈膝收腿时顺势卡托她颤巍巍的臂弯。

    她窘得脸颊绯红,胡乱应着。

    “会……议迟到了。”

    语无伦次间已逃也似的窜向卧室,岁岁追着她的影子喵喵叫唤。

    落地窗纱帘轻垂着,雨从南落至北,打湿了一整片朦胧的暮色。

    待白洛抱着笔电重新落座时,沙发上沉睡过的暖痕已消散。

    只听见霉湿卫生间内传来哗啦啦的流水声。

    薄阽去洗澡了。

    静下心,随手把披散的长发用抓夹绾了个高马尾,指尖在键盘上敲了敲,点开了公益社的视频会议界面。

    会议议题围绕“温暖城市一角”公益快闪行动的施策细节展开,需每位成员分享自己的创意亮点。

    轮换白洛时,卫生间的淅沥声戛然而止。

    “吱呀”一声,昏黄的光透过门缝斜漏一线,霉潮味混着淡淡的茉莉气息四散。

    刚沐浴完的人,因方才白洛在卧室,未及取换洗衣物。

    唯有一条浴巾松松系于腰间,边角随意垂至大腿中段。

    湿溻溻的灰发滴答答淌着水,顺着肌理分明的胸膛滑落,一路延伸至人鱼线。

    慢条斯理擦拭着头发,踩着一片湿漉地板走回卧室。

    视频会议中,众人皆在等待白洛发言。

    镜头中,她的侧脸线条分明干净,睫毛长而卷,脸颊点染一痕绯色。

    “洛洛,怎么了?”

    邬凯最先察觉她神色有异,语气温和探问。

    天际雷声翻滚,阵阵破闷昏,灯火千层雾。

    “没事。”

    白洛眨眨眼,呼出一口气,理了理嗓子。

    纤指铺展设计图,A4纸上,便利贴拼接的盲盒矩阵工整排列,每个模块标注着问卷主题,角隅手绘的流浪猫图标低调醒目。

    “我的亮点是‘互动盲盒墙’,路人完成公益问卷就能抽小礼物,奖品由赞助商和成员捐赠。既能收集数据,又能提升参与感。”

    轮回后勤组的邬凯时,他翻新表格,声线带着股老干部的严谨劲儿。

    “我已经谈妥了四家赞助商,横幅、便携音箱、志愿者马甲都到位了。预算还能省15%。”

    他推了推眼镜,镜片反光让人难以捕捉他的目光。

    “唯有一事需商议,赞助商要求在礼品上增加品牌标识,各位意见如何?”

    白洛埋头记录,身侧不知何时被温热的呼吸逼得密不透风。

    眼球斜睨间,西南方涌来的风携着冷意,凉飕飕侵入客厅。

    沙发上的人已更换无袖黑色T恤,胡乱抓着头发,发尾甩着几滴水花,嘴角噙着笑,露出一颗尖虎牙。

    “我能出声吗?”

    无声比了个口型。

    故意的。

    白洛小幅度摇摇头,恰被会议室内的邬凯捕捉,误以为她对提案有异议。

    “洛洛,你反对赞助商在盲盒礼物中添加产品logo的方案吗?”

    “没有,我同意,脖子有点不舒服,所以摇头活动一下。”

    她牵着笑意,假装揉了揉颈部,身侧明晃晃的嘲笑尽数落入耳廓。

    邬凯眸中霎时凝起关切,眉稍微蹙。

    “是不是今天开会时间太长,姿势没调整好?”

    “我没事,活动一下就好。我们继续讨论吧,时间宝贵。”

    话音未落,沙发上的人影倏然起身,黑T下摆掠过镜头,恰将画面裁作半明半暗的留白。

    白洛颦着眉凝他的小动作,只见他长臂一捞,拈取茶几沿隅的磨砂黑马克杯。

    而她的电脑旁摆着同款磨砂白马克杯。自入住第一夜,他递予的马克杯成了温暖的开端。

    她之前尚未留意,如今细细端详,竟发觉它们是情侣款。

    她的杯子釉面上印着一个字母L,而他的杯子釉面上是一个字母Y。

    难道是各自名字最后一个字的首字母?

    似乎忘了自己还在开会,泛凉的手心,冷不丁抓上他握着马克杯的腕骨。

    “那天晚上,你是不是猜到我不会拒绝?”

    霜冻中的炭火,像一颗不肯熄灭的心脏。

    没有人会拒绝,包括她。

    元旦夜冰天雪地,他的掌心是她唯一的春天。

    世界冷成灰色,温暖是唯一的彩色。

    薄阽懒懒望了眼被圈着手腕,又散漫觑了眼笔电上的会议视频。

    肆意勾了勾嘲讽的唇弧。

    “不是。”

    干什么都胜券在握的他,唯独她,看天意。

    他不屑在无十足胜算的赌局中押注,可对她却破了例。

    手中筹码仅握半数,赌她会随他而去。

    余下半数,是她依旧冷眸睥睨,看他如疯狗般在泥沼中挣扎溃烂。

    他执棋,她落子,局中人皆困于局外情。

    最终,骰子停转,他赢了。

    她跟他回了出租屋。

    视频会议中,众人专注发言和听讲,无人留意他们的小小骚动。

    夜气沉沉,暗巷的路灯光自上扫下。可见度低的一片潮湿的出租屋内,两个人的身影,隐约于窗前弥漫的冷昏灯光中。

    “那我要是拒绝了呢?”

    白洛似是不死心,咄咄逼人追问。

    要是她真的拒绝了他,他们之间是不是会形同陌路,老死不相往来?

    可元旦夜他的一句“生日快乐”,让冰天雪地有了心跳。

    寒潮汹涌,他是泊在港口的灯。

    “那就是天意。”

    天意不让他们有交集,他认命。

    她拒绝他,他会一直无可救药颓靡腐烂。

    当年永不低头的少年,终究折了骨,中间隔着半生山河。

    六年像一团雾,走近了看不清,走远了更朦胧。

    他不信缘分,只当是怯懦者为相遇寻的托词。

    高中廊道间,他们擦肩千次却无一次驻足。

    大学长阶上,他们相逢万回却无一回交汇。

    所谓缘分,深在相遇的频次,浅在交集的空白。

    “洛洛,洛洛?”

    会议中的邬凯觉识白洛的走神,连声呼唤着她的名字。

    眨了眨眼,白洛方觉眼眶已笼上一层难过的水雾。

    匆匆别开脸,眼皮覆盖着夏雨的黏腻。

    当真只能听凭天意?

    不过全凭她的一句话。

    若是没有那晚的走投无路,或许她一辈子都不会与他有任何交集。

    可命运弄人,有了交集后惊觉,他并非居民楼大妈们口中的坏孩子。

    分明那般有耐心,那般善良。

    分明是一个本身就很好很好的人。像春天的风,温暖又自带光。

    元旦夜之前,他们似错季的花与雪,一者灼灼盛放于烈日骄阳下,一者寂寂萎谢于霜风凛冽中。

    元旦夜之后,他们若飘零的枯叶各散天涯,却又被命运吹回同一株年轮的枝桠。

    可今夜过后呢?

    她不会为任何人停留,会成为真正的战地记者,在黑暗里按下快门,让世界看见光。

    他呢?他不是音乐专业吗?

    总要演到座无虚席,一票难求。

    总要唱到万人空巷,巷空人潮。

    他们,总该为自己而活。

    会议尾声,白洛的目光落及白板上纵横交错的标注上。

    忽觉今夜窗外的冷雾好浓,浓到模糊了视线。

    那只始终紧扣着薄阽腕骨的手,倏然间卸了力道。

    “薄阽,我们要为自己而活。”

    她听见自己哽咽的音腔,如同雾中灯火忽明忽暗的光。

    他们望不穿未来的朝朝暮暮,但又仿佛唯有当下,才最真实。

    朦胧的水雾弥漫今夜,足以模糊一生的界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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