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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叶知秋

    六月杭港的夏天,一夜夜,湿度攀升下去。

    星稀得夏夜发暗。黑色跑车在杭江大桥的灯影间疾驰而行。

    今天邬凯21岁生日。

    白洛本欲拒绝,空置时间复习专业知识。但邬凯借着公益社社长的名义邀约了其他成员,她不便再推辞。

    又给薄阽发消息。

    [今晚有事,不用等我吃饭。]

    对方只回了个[嗯]。

    天际是茫茫奔涌的江水。江畔柳枝的新芽,被润成一片嫩绿星点。

    绿莹莹的无尽夏。

    白洛百无聊赖支着头颅,耳廓是半丝半缕的风声,以及斑驳的蝉鸣声声。

    主驾驶座上,是邬凯认识多年的朋友,嘴里哼唱着不成调的歌曲。

    邬凯坐副驾,半敞的玻璃窗,一双温润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后视镜。

    夜风吹乱镜中人的冰蓝长发,女孩把脸埋藏潮湿的月色中。

    冷昏路灯光和对岸万家灯火频闪交错,落及她冷冷清清的五官上。

    许是风声太疾,惹得她的眼角泛了点红,像胭脂点眼尾,美得失真。

    目的地是一处纸醉金迷的高端会所,集万千奢靡于一身。

    厅堂内灯烛辉煌,大理石地面光可鉴人,倒映着衣冠楚楚的男男女女。

    白洛着一袭白T恤与牛仔裤,一张鹅蛋脸未着妆色,与浮华的环境格格不入。

    像一只误入笙歌鼎沸的冰冷蓝蝴蝶。

    “洛洛,要是觉得不自在,及时告诉我。”

    邬凯的身形比她高半许,阴影将她笼入一方静谧,低眸望入她潋滟的瞳底。

    “没事。”

    白洛心不在焉摇摇头。

    于她而言,只需寻得一处无人瞩目的暗隅,安安静静泅渡灯红酒绿的一夜。

    电梯一层层攀升,直抵顶层。

    开放式的设计令视线豁然开朗,挑高空间内,娱乐设施错落分布,各个区域皆攒动着人影。

    有几抹熟悉身影。

    “哟,寿星才来啊。”

    有人瞥见邬凯身后的白洛,戏谑着起哄。

    “不得自罚一杯?”

    “一杯哪行啊,不得四杯。”

    声音此起彼伏。

    白洛神色淡漠,扫了眼戏哄的几个男生,对着邬凯抬了抬下巴。

    “我去那边坐了。”

    她对喧嚷的邀约兴致缺缺,倒是有人不依不挠。

    “去那边干什么,一起来玩呗。”

    “这边什么都有,玩球,喝酒,唱歌。”

    白洛回眸一望,猜透一群人意图不善,礼貌谢绝了。

    “不用了,谢谢。”

    一群人顿时唏嘘,低叹与窃语在邬凯沉冷的语调中戛然而止。

    “洛洛是我请来的人,一切自由都随她。”

    白洛落座甜品区最僻静的角隅。身后姚高的落地窗外,弥漫着霓虹的夜色。

    甜品区视野开阔,一侧是月夜雾蓝的柔,一侧是万家灯火的寂。

    中央空调嗡嗡作响,气流从北至南掠过,冷却了闷热空气中的黏腻。

    白洛拈取水晶盘中的一块小蛋糕,入口即化的甜腻。

    忽而,手中的手机嗡鸣震颤,陌生号码的短信刺入眼帘。

    [小昭昭,想我了吗?]

    大脑“嗡”一声。

    窗外一道冷粉色的闪电惊鸿一现,惊雷破空,一波波自更高处滚落。

    闪电与雷声几乎同步,光与声合二为一,季雨骤作。

    毫无预兆。

    天气预报再次失准。

    白洛的心底在下一场浩浩荡荡的冷雨。

    小昭昭。

    太熟悉的称呼,专属一人的印记。

    毒枭老大的养子。

    ——常六。

    比她年长三岁,曾令她唤他六哥。

    当年能从毒窝脱身,他暗中相助过半,亦曾为父亲求情。

    后来音讯断绝,她不知他是逃出生天,抑或葬身险境,生死成谜。

    更不确定这条陌生的短信是不是来自他。

    怕是毒枭的报复。又怕毒枭卷土重来。

    整个人浸入无底的深海,心腔漫过无声的窒息与冷蓝。

    她不要再被抓去深渊。

    她要光。要太阳。要灯火。要黎明。

    落地窗外,雾影太浓,忽聚忽散。

    隔着雾望向黎明,连影子都模糊得像一场未醒的梦。

    伸手抓灯火,手心只沾到雾气的潮冷,无声,无息。

    窗外的雨声下得孤清。白洛攥紧发烫的手机,指节泛白。

    动作与十一岁时的黑夜重叠,同样攥着六哥偷给自己的手机,在无人知晓的昏巷中狂奔。

    黑暗越是汹涌,越淹没她的呼救无声。

    她想要逃离的不是暴雨,是记忆中黏稠的潮湿,是无法呼救的寂静。

    想要攥住的亦不是手机,是一抹温度,一线希望。

    冷空气飘得夏夜闷潮。

    白洛同邬凯打了声招呼,独自走向卫生间。

    越是纸醉金迷的地儿,卫生间越能照出些腌臜玩意儿。

    门未推开,一阵男女调情的呻吟声隐隐约约传入耳中。

    皱了皱眉梢,平静转身遁入安全通道的幽暗。

    淡薄的冷月光跌落奶灰色瓷砖上,冷意渗入寂静。

    楼下暗处再度传来模糊的嗯嗯啊啊声。

    抿抿唇,拾阶向顶楼天台而去。

    拐角处回身的一刹,骤不及防地,一簇令人心悸的轮廓刺入眼底。

    黑暗从迷雾中坠落一身。夜雨昏人,空气中弥漫着迷醉的苦烟味。

    视界半明半昧间,右半是灼目的银白,左半是狂躁的猩红。

    薄阽颓靡堕入一片暗无天日的昏夜。

    整个人仿若沉入灰暗的河底,又似坠入溃烂沼泽的泥泞。

    冷风一吹,季雨一浇,只剩满心孤独的痛。

    败于世界的落魄,却赢不了内心的十八岁。

    白洛心底涌起一阵刺骨的冰冷雾气。

    那般疼,那般痛,那般涩。

    “你怎么坐这?”

    她循级而上,一步一阶,堪堪停于他脚侧台阶的下一级阴影。

    倚着冰凉墙壁凝神的少年,懒懒睁眼。

    指间猩红的一点狂躁燃着,青白烟雾碰上潮湿气,模糊了他下颚的轮廓。

    “你猜?”

    眼底漫开啼笑。

    狂风一般席卷而来的沉寂。

    白洛默不作声,暗色中她的轮廓自上而下笼罩着他。

    恰似窗外无尽的夜色迷雾,又似指间游弋的虚烟。

    而他被雾困在当下,未来成了遥不可及的旧胶片。

    纸醉金迷外的雨声让世界朦胧。楼梯间回声太空,彼此呼吸声荡来荡去。

    “你生日什么时候?”

    潮湿的夏夜被一道温声划破。

    最好是赶在九月末梢。

    这样秋色染透落叶前,她能为他庆祝一次生日。

    他陪她一次,她回陪一次。

    权当……扯平了。

    可她分明听见他哑得不像话的腔音。

    “我不过生日。”

    “成人礼那天,也是平安夜,我妈不要我了。”

    声线啸着风一般,狂默嘲弄。

    哪个母亲会在儿子成人礼当日,残忍抛弃自己的亲骨肉?

    只因一个比他大五六岁的姐姐更需要母爱。

    而他呢?

    「男子汉就该坚强」

    一句话,偷走了他多少被爱的权利。

    他学会了为世间烟火烹煮百味,却无人知晓,他最爱的是母亲煮的一碗清汤面。

    一弧蓝白相间的电光划空楼梯窗的玻璃。

    白洛清清楚楚窥见薄阽不知是烟雾熏红,又或湿气洇红的狭长眼尾。

    窗外雨落下带来清冷的温度与斑驳的灯海。

    呼吸间,潮气如丝如缕,缠缚鼻腔,携着草木将枯的涩。

    涩得人眼尾泛了红。

    她第一次听他剖开有关“家”的痂痕。

    原来,他们皆是被母亲抛弃的孩子,是不被爱的孩子。

    世界太大,却容不下两个缺少母爱的灵魂。

    给过他们奶瓶的人,却忘了给他们港湾。

    连梦境都阙如一个能唤“妈妈”的角色。

    夜色的潮从窗外渗入,在他的侧脸投下阴影。

    白洛居高临下凝眸他的眼睛。

    孤苦,寂寥,迷失,丧世。

    怪不得南淮一中曾经的天之骄子,会一夜之间跌下神坛,自甘堕落。

    是有缘由的。

    少年如今的落魄是倒影,十八岁的自己是水中的月亮。

    可缺了一角的月亮,反而学会了照亮整片夜空,亦一并点亮了她的轮廓。

    不被爱是浮世常态,活着本身已是救赎。

    “嗡嗡嗡……”

    白洛手中的手机不合时宜嗡鸣。

    是邬凯的电话。

    手心一团发潮的水汽。本欲拒听,发消息告知对方自己即刻返回。

    下一秒,手机冷不防被人顺走。

    “嗡”一声,电话接通。

    邬凯焦灼的声音回响昏暗。

    “洛洛,你还在卫生间吗?我刚才出来了一趟,才知道卫生间不安全。你现在在哪?”

    手机被薄阽故意抢走,他倚墙而立,将手机捏在指间把玩。

    白洛伸手欲夺,他却将指节间的半截烟松松往前送了送。烟灰凝作细长的尾,在廊灯的光晕间袅袅悬垂。

    她咬牙缩手,只虚应一声。

    “没在卫生间,马上回去了。”

    余光一瞥,恰见薄阽咬着烟朝话筒吹气,邬凯的声音霎时被搅成一片滋滋啦啦的电流噪音。

    “电话先通着别挂,这边走廊复杂,我就在门口等你,不管怎样,别挂电话。”

    薄阽歪着头嗤笑一声,懒怠比个口型。

    “跟他说你在我这儿。”

    一副“看戏不嫌台高”的坏种样,眼尾的红痕被笑意烫得更艳。

    白洛颦着眉,觑他一副无赖德行,压着火气低语。

    “你别闹。”

    若教人知晓他们之间有牵扯,流言蜚语难免损他清誉。

    她不愿连累他名声受损。

    薄阽却得寸进尺,舔了舔下唇,眼底尽是玩味的恶意。

    “你不说我说了。”

    白洛装看不懂他的唇语,迅捷抬手欲夺,只见他手腕一翻,烟头险而又险擦过她的耳际,在墙上狠燎一道焦痕。

    “我真说了。”

    又是无声的威胁。

    白洛被激得气血上涌,却又不敢在电话里发作,只能压低声音咬牙切齿。

    “不可以。”

    薄阽却骄狂朝她眨眨眼,一副“你看我多能耐”的欠揍模样,像只勾人的狐狸,坏得人牙痒痒,坏得明明白白。

    电话彼端的邬凯久候无声,终是忐忑发问。

    “洛洛,是出什么事情了吗?”

    一片潮腥里,迸发一缕蓄谋已久的喉腔。

    “邬凯,她在我这儿,正忙着呢。”

    忽而将烟头重怼墙上碾灭,抬手扣住白洛的手腕,将人往自己怀里狠狠一带。

    猝不及防的人,踉跄着撞上他结实的胸膛,鼻尖抵着他散着烟草味的衣领,耳畔是他低低的坏笑音。

    “要不你先挂会儿,等我们处理完再联系?”

    “处理完”三个字咬得含混带砂,眼尾瞟着白洛冷感的脸色,嘴角坏笑越咧越大。

    “嘟”一声,电话被利落挂断。

    白洛竭力挣开他桎梏的手腕,挣无可挣,终是忍无可忍。

    “薄阽,你有病是不是?”

    薄阽却像逗弄炸毛小猫般,痞里痞气挑眉。

    “啧,不喜欢不知道拒绝?”

    “……”

    白洛胸口郁结难平,赌气顶回去。

    “谁说我不喜欢他。”

    窗外雷雨交加。薄阽没忍住骂了一声,抓着她腕骨的手一紧,very不爽顶了顶上颚。

    “再说一遍,没听清。”

    整个人浑身冷了好几个度,压迫感直逼白洛,她怔怔抬眼,第一次直观感受他的生气。

    眼睛漆冷的像窗外骤起的磅礴暴雨。

    暗云蔽日,腐木朽土。

    “不喜欢。”

    白洛咬紧牙关,在他咄咄逼人的目光中败下阵来。

    “真乖。”

    薄阽低笑一声,忍不住在她的头顶上揉了一把。

    第一次,她的声音在耳边,心跳乱了节奏。

    对她,有了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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