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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巴黎

    阴天的落日穿透厚厚的云层,投射一片淡淡的橙黄。

    夏雨声声慢,连绵数日不绝,不见放晴。

    大礼堂后台角隅的白洛,手捧剧本一页页认真阅读。

    每年,英语社团都会举办英语短剧节,部长负责挑选一个简单的英语话剧剧本。

    而今年的部长尹霜惠,对童话故事的改编毫无兴趣,她别出心裁原创了一个校园故事。

    角色的分配权亦掌握她的手中,白洛被分配到了一个特殊而又富有挑战性的角色。

    一个胆小的暗恋者,一个失语的灵魂。

    有社员好奇问尹霜惠,为何要设定一个哑巴角色。

    有个女生小小声回答了。

    “因为暗恋无声。”

    沉默是最汹涌的告白。

    白洛的台词寥寥可数,主要通过手语与他人交流。

    幸而,她精通一些手语,无需从头学起。

    后台灯光线昏黄,压下鼻侧淡灰的阴影。

    揉了揉泛酸的眼窝,一双眼睛望向窗外的绿野,视角被拢入昏绿色调。

    “嗡嗡嗡!”

    置于桌角的手机不合时宜震鸣。

    是英语社团群的群消息,一个投票链接弹跳而出。

    英语短剧节在校园公众号发布前,不知谁弄了一个投票链接,针对每个角色扮演者进行投票。

    有人借人际脉络累积数字,有人凭角色魅力收割票数,屏幕上的计数皆攀升至两百以上。

    唯她,姓名后的数字孤零零挂着个位。

    她盯着手机屏幕上刺目的数字,指尖在“点赞”边缘迟疑徘徊,最终垂落回手心。

    连自己都无从信服的温暖,何必徒添虚饰。

    她习惯了。习惯了别人对自己的偏见。

    __

    高一的辩论赛,是一场悬于记忆中的哑剧。

    辩手人选本由老师内定,但班级中有一名女生不认可。

    班主任迫于舆情,只好以民主的名义,行折中的策略。

    匿名票决,在班级内择二人以定正选。

    唱票时,两人僵直立足各自的座位前,像两株根系暴露的植物,无所遁形接受众人的打量。

    班长与副班长执票,一纸一音。

    彼时的她身形瘦削,肩胛骨薄薄一片。

    窗外冷粉色的晚霞翻涌而入,点缀她长且卷的睫毛上。

    短发下的一双清灵眼睛,盯住黑板空白的姓名。

    而对方名下早已垒落三枚“正”字。

    票数一张张唱弭。

    免不了同学的窃窃私语。

    “你快看啊,她一张票都没有。”

    “谁愿意投她谁就是和梦姐对着干。”

    “这票唱下去还有意义吗?”

    窗外枝桠上的蝉鸣声嘶力竭。黄昏天暮色沉沉没有归舟。

    末一张票将落时,班长执粉笔的手忽生歧变。

    本该落于对方第十“正”字的笔锋,偏横斜一道孤轨,在她名下划落叛离的白痕。

    全班共有五十位学生,唯她自投一票。

    忽然间,她如梦初醒,看似公正的匿名纸片,不过是将偏见披上了民主的外衣。

    可笑至极。

    她不知道自己招谁惹谁了。

    后来习惯了没有朋友,习惯了孤身一人,习惯了旁人鄙夷的目光。

    __

    往昔天记忆斑驳没有重来,毕竟角色投票结果比高一辩手多出四票。

    她获得五个认可。

    五位支持者站她身后,无论出于对角色的代入,又或真诚的投票,原因已不重要。

    脑海中闪过一双戾气眼睛。

    随便点了几下,将链接发送给头像为小指尾戒的联系人,顺带附了句[谢谢]。

    社团成员适时提醒她上场,由于礼服没有口袋,她将剧本和手机存放后台储物柜。

    蓝紫色的天空朦胧着一层城市灯火。白洛提着礼服长长的裙摆,融入一片蓝调夜色。

    *

    36℃BL酒吧内,五颜六色的镭射灯斑驳缭绕。

    舞池中央的纯欲辣妹与高街潮男,随电子节拍疯狂痴迷舞步。

    落地窗畔一方天地,灯光昏暗得像有人故意调暗了世界的亮度。

    “阽,你那个小青梅的电话都打我这里来了。”

    “你真不接啊。”

    沈辞肆晃着玻璃杯中威士忌,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谑笑望着沙发角隅压着黑帽檐的少年。

    冷白的下颚,不耐的神情。

    闲谈声零星渗入。

    “阽这小青梅,不是经常自己来酒吧找他的吗?”

    “你忘了,今晚学校英语社有个英语话剧表演。”

    “哦,我想起来了,他们还搞了个链接投票呢。”

    “看在阽的面子上,我投了他那小青梅,话说校花的票少的可怜啊,才五个赞。”

    一窗残月前,沉默不语的人烦躁颦了颦眉,劲细的手指拈拾手机。

    微信界面点亮一瞬,目光掠过一行字。

    [今天不回家吃晚饭。]

    他的小床友唯偶尔因事耽搁晚餐时,方会以寥寥数语告知。

    原以为相处日久,可以算作朋友了。

    于她眼中,不过是浮尘般的熟悉的陌生人。

    一群狐朋狗友饶有兴致谈论。

    “五个还少啊,估计也是共情她演的那个角色投票的。”

    “哈哈哈,这校花当的,怕不是个笑话吧。”

    “啪嗒!”

    一烟盒狠狠砸中妄言者手中的酒杯。

    吓得男生条件反射起立,白着脸惶惶看向始作俑者。

    沈辞肆怀中的卢妃沉着脸色,冷冷掀着眼皮睨人。

    “白洛现在是我的朋友,以后说话都给我放尊重点。”

    “大小姐,你什么时候和校花是好朋友了?”

    有人怯生生问一句。

    “怎么还要给你报备吗?把你刚才说的那个什么投票链接现在发我一份。快点。”

    “是是是,马上发。”

    沈辞肆津津有味睇着怀中人点触投票链接。

    面色骤凝。

    他知道卢妃一直想和白洛交朋友,却因对方清冷难近而作罢。

    自家娇纵的千金脾性不定,原以为两人结交无望,谁知一场生日宴竟让她们互添微信,迅速亲近。

    平时对他愈发疏淡,每日言谈不离白洛:白洛今天主动联系我了,白洛今天答应和我一起聚餐了。

    每日张口闭口白洛,睁眼闭眼白洛。

    以至于他马上成她们两人play的一环了。

    唉声嗟叹间,怀中的卢妃倏忽脊背一挺,光洁的额角重重磕上他的下颌骨,疼得他嘶声呼痛。

    来不及讨安慰,立时听见女朋友清冷指令。

    “你们现在立马把投给别人的票取消了,都投给白洛。凭什么我家宝贝的票这么少。”

    斜睨着捂着下巴不动手机的沈辞肆,立马生了怒。

    “你磨蹭什么呢,快点拿手机投票啊。”

    “你们再找找自己外校的朋友,要他们都投给我家宝贝。”

    满腹委屈却无处诉说的沈辞肆,只得悻悻放下捂着下巴的手,默默拿出手机点亮投票链接。

    一群人听着卢妃一声声的“宝贝”,皆噤若寒蝉,无人敢置喙。

    又觑了眼沙发上难以忽视的身影,默默触击投票链接。

    是否撤销对尹霜惠的选票,转投白洛名下?

    进退维谷。

    “快取消掉,把票投给我家宝贝!”

    卢妃见他们悬着手指,愠色几欲破颜而出。

    众人惶惶然,终将拇指疾点于白洛名下,不复念及尹霜惠是薄阽小青梅的情谊。

    反正她也不缺他们几人的赞。

    卢妃眼见票数自个位跃至双位,面色稍霁。

    不经意扫视了一眼,掠过黑帽檐下生人勿近的脸时,呼吸滞了一瞬。

    她明目张胆撺掇他们一群人,将原本投给青梅的选票尽数转至自己宝贝名下。

    怎么忘了他本人还在沙发上躺着。

    心思百转间,沙发上的人冷不防抬眸,一双晦涩的眼睛冷冷刺入她的瞳底。

    完蛋了。

    遇到麻烦还得找自家男朋友。沈辞肆的重要性一瞬间凸显无疑。

    “快说,是你要投给白洛的。”

    what?

    沈辞肆一脸懵,无辜的视线与薄阽漆冷的目光相撞。

    宠溺女朋友是本能,违逆沙发上的人影是死路一条。

    早死与晚死不过瞬息,他选了立马死。

    毕竟,回家跪碎的怕不只是搓衣板,以及满室榴莲裂壳时喷涌的恶臭滋味。

    沈辞肆喉头滚了滚,牵扯个比哭更艰涩的笑容。颤巍巍端着桌上一杯渐变色的酒上前讨好时。

    一声微信消息提示音一闪而过。

    薄阽的手机。

    只见手机主人单手上滑屏幕,压着眉眼落定消息。

    一群人默不作声,皆低头佯装忙碌。

    他们有苦说不出啊。

    一边是大小姐的催促,一边是阽的压迫感。

    夹缝中真的很难生存啊。

    实际上,薄阽本欲向卢妃索取投票链接,孰料白洛抢先一步。

    末尾缀着的“谢谢”二字,刺得他眼酸。

    于他而言,礼貌无味,无温。

    点击链接,舞台中央的白洛撞入眼帘。

    火红的幕布前,女孩冰蓝色的长发飘飘,纯白的礼裙。

    一股冷冷的清色劲。

    盯着两位数的点赞,不爽顶了顶上颚。寡淡的数字,配不上她站在光晕中的模样。

    随手把链接转至自己校外的朋友。

    [点赞第二个。]

    朋友一传十,十裂百,百化千。不到十分钟,白洛的票数蹭蹭上涨至四位数。

    复将膨胀的链接掷回。

    窗外夏雷一滚而过。

    要下雨了。

    等了数分钟,对方迟迟未回。

    重新点击投票链接。

    提取了几个重要的关键词。

    英语话剧节。六月十五日夜间九点。学校大礼堂。

    [去接你回家。]

    [行不行?]

    知道答案沉寂,依旧颇有礼貌寻问。

    熄了手机。沙发上的人忽时卓然而立,颀长的身影挡住了疏疏的昏光,落下一大片阴影。

    惹得一群人纷纷起立。

    “怎么了,阽?”

    “那个票我们……”

    “你们玩。”

    “接个人。”

    他谁也没看,帽檐下落拓的眉眼凉薄,一截下颌弧线漂亮。

    压制性的掌控气场。

    众人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让他们阽亲自去接人,人物挺有地位啊。

    *

    人山人海的礼堂内,灯光敞亮,英语话剧《心跳回声》拉开帷幕。

    第一幕:生长痛。

    舞台左侧悬挂着一幅未完成的油画,画布上只有一片朦胧的灰蓝色光影。

    旁白男声。

    “In every grand love story, there is always someone who is the silent background.”

    (在每一场盛大的爱情故事里,总有人是无声的底色。)

    红色幕布后,胆小的暗恋者白洛低头攥紧手中的素描本。

    偶尔抬眸望向舞台中央的男主邬凯,却始终不敢让目光与他交汇。

    舞台灯光转为冷冽的紫红色,雨声音效从四面八方入袭。

    女主与男主激烈争吵,女主尹霜惠最终提分手。

    她眼眶通红,声音破碎。

    “We're done. I can't keep living in your shadow……”

    (我们结束了。我无法再活在你的阴影里……)

    最终摔门离去,男主瘫坐舞台中央,无声垂泪。

    第二幕:裂隙光。

    暗恋者心疼难耐,手中素描本上满是男主的不同姿态:晨读时伏桌的侧颜、笑时弯弯的眼角。

    每一页角落皆藏着未完成的“I Love You”,被反复涂改至模糊。

    她悄悄将一杯热可可置于他身侧,杯壁贴着素描纸条。

    “There is nothing that cannot be let go of. If she is willing, you must also be willing.”

    (没有什么是无法割舍的,倘若她舍得,你也得舍得。)

    男主怔怔,指尖摩挲纸条边缘。

    “Who…?”

    (是谁…?)

    暗恋者却早已躲进道具箱堆成的阴影中,心跳声通过舞台音响被无限放大。

    “怦、怦、怦~”

    如鼓点敲击观众耳膜。

    第三幕:破茧。

    舞台中央油画背景中的灰蓝色逐渐浮现男主轮廓。

    高潮夜,暗恋者被意外安排临时顶替生病的女主。

    她颤抖着走向聚光灯,却全程背对观众,一举一动尽是哑剧般的肢体语言。

    每一次转身皆藏着偷看男主的侧脸,每一句台词皆夹带不敢说的喜欢。

    男主在对话中陡然转停,直视暗恋者的背影。

    “Wait…Your body language is telling a different story.”

    (等等…你的肢体语言在说另一个故事。)

    全场寂静。

    暗恋者缓缓转身,将素描本撕下最后一页。

    是男主在雨中哭泣的肖像,泪滴处被用金色颜料涂成星星。

    她高擎画纸,嘴唇翕动却无声。

    而台下观众席,所有暗恋者座位上的素描本突然同时翻开至同一页面,无数“I Love You”在光影中连成星河。

    男主哽咽。

    “Speechless doesn't mean voiceless…”

    (沉默不代表无声…)

    舞台灯光骤变为暖橙,背景油画彻底完成。

    灰蓝底色上,无数微小的金色星点汇聚成两人相拥的姿态。

    尾声:重生。

    谢幕的一刻,台下的观众举起手机闪光灯,礼堂瞬间化为星海。

    暗恋者与男主在光浪中相视一笑。

    旁白男声。

    “Love doesn't need a microphone when hearts are listening.”

    (当心灵在倾听时,爱不需要麦克风。 )

    秒秒间,礼堂断电,黑暗吞噬舞台。

    全场观众席齐声。

    “I love you. I love you. I love you……”

    暗恋者终于说出第一句台词,在只有男主能听见的耳语。

    “I have been painting your name since the first day.”

    (从第一天开始,我就在素描本上反复描绘你的名字。)

    以后,她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回望他的眼睛。

    万千世界,人各自有耿耿于怀。

    你释怀了吗?

    胆小的暗恋者。

    *

    话剧落幕,余音绕梁,观众席间掌声雷动。

    角色投票环节在一片炽热中启幕。

    大抵每个人心中都藏着一段未曾言说的暗恋,与暗恋者角色产生共鸣的观众为数众多。

    舞台中央一袭皎白礼服的人,安安静静听评委评分。

    大礼堂外似乎下雨了。

    恍惚间听见酣畅的雨声。

    台下观众人潮汹涌,猝不及防地,白洛撞上角落覆影一双冷眸。

    大脑“唰”一下空白。

    根根神经刺入一股冷涩的灰雾。

    他怎么来了?

    是来看她的表演的,抑或他的青梅的?

    大礼堂窗框斜切了一角透亮的月。一身黑的人覆满一身雨水汽,灯火下倒映着清冽夜色。

    “洛洛,恭喜你。”

    耳轮压下一道温和的男音,白洛眨了眨眼,敛回恍惚的神思。

    “谢谢。”

    热烈掌声席卷而来,她接过属于自己的最佳表演奖。

    作为部长的尹霜惠自是高兴的。英语社在学院评比中脱颖而出,荣获第一,而获奖者正是自己的社员。

    接过话筒诚挚说了几句感谢的话,随后将话筒递予了白洛。

    下意识去寻暗落阴影处的人,早已没了张扬的身影。

    说了几句谢辞,而后忽添上一句话剧相关的致辞。

    “人潮汹涌,暗恋无声,我们不要做胆小鬼,别怕失去,别留遗憾。”

    蝴蝶万万次救自己,终能只身赴无人海。

    一群人簇拥着尹霜惠起哄庆祝,千金小姐自然爽快,大大方方请客。

    每次尹霜惠请客,白洛皆选择不参与,自不会趋前附和。

    尹霜惠亦不在意,被自己的小姐妹簇拥着欢欢喜喜离开了。

    湿漉漉的长廊吹来细雨,风湿润了白洛的冰蓝发。

    与她并肩而行的邬凯,和她分享着英语话剧的感悟。

    毫无预兆地,楼梯拐角处的天窗漏影一缕白。

    她的视线跌入一双危险耸拉着的眼睛。

    肆意压着黑帽檐的人,一身反骨,百无聊赖望着天井的淅淅雨声。

    白洛佯作未看见,自顾自拾阶而下。

    邬凯挺意外碰到薄阽,倒也自然打招呼。

    “等惠惠吗?她刚才和其他人已经走了。”

    言辞间半掺揣测,半掺客套。

    毕竟若真为等尹霜惠,以她孔雀般的性子,早早四处张扬,又岂会被簇拥着请客吃饭?

    况且半月前话剧排练时,尹霜惠特意邀请了薄阽观演,却只等来一句冷硬的“没空”,连敷衍都懒得周全。

    自然不会是等尹霜惠,而是其他人。

    楼梯间的灰色光线无声泛滥。薄阽懒懒抬抬眼。

    意味不明扯扯唇角,似自嘲。

    “谁也不等,看雨。”

    一侧低着头的白洛缩了缩指节。她一直没看手机,自然不知他发来的消息,更不知他要接自己回家。

    而薄阽以为她不同意自己来接她回家。他不是上赶着讨好的一种人,不想和他回家,他也没招。

    雨声晦涩了一层。

    邬凯斜目瞥见白洛面上的淡漠,误以为她生了倦意,匆匆将话题草草收束。

    “行,那我们先走了。”

    “走吧洛洛。”

    双臂撑着沁凉栏杆的少年,黑漆漆的眸压不住戾气,very不爽睨着背影般配至极的两人。

    忽而,骨子里的恶劣因子在血脉间横冲直撞。

    骨感劲长的手指,肆无忌惮触击头像是两个手写字「昭昭」的微信。

    点了视频通话。

    随意搁置走廊台沿上。

    玩性的眼睛,顽劣凝着远处雨帘中不急不慢掏手机的人。

    荧幕上明晃晃的「债主」二字刺入眼帘时,白洛指尖一颤。

    雨丝一滴一滴晕染荧光屏。

    模糊了来电者的头像、备注。

    但不妨碍邬凯不经意窥见「债主」两个字,他家境优渥,自懂得何为分寸。

    此刻只眉梢颦动,飘移视线,姿态从容。

    但白洛不明所以盯着界面,备注是她亲手修改的警示,原以为只是无声的备忘,却未料来电选定此刻。

    不是刚擦肩而过吗?

    雨水打湿了白色的T恤,薄布料下浮出蝴蝶骨的轮廓。

    原是备好了今夜请邬凯吃饭,酬谢英语社无声的援手。

    眼下,似乎是不行了。

    “我有点事,今晚不能请你吃饭了,改天可以吗?”

    “有事你先忙,不急于这一天。真遇到事情及时找我,我定会尽全力帮你。”

    邬凯隐约猜透几分隐衷,知道她自尊心强,温和笑着宽慰。

    “谢谢,我先去打个电话。”

    白洛指了指身后的恢弘礼堂,回眸一瞥,楼梯间的人影已了无踪迹。

    只余下暮夜渗透的冷雾气。

    邬凯睇见空寂寂的阶梯,以为薄阽走了,没多想。

    空气中湿度太高。呼吸是雾蓝色。

    白洛重返薄阽凭栏观雨的所在,点了接听。

    结果对方一秒挂断。

    ?

    给白洛整不会了。

    又耍她玩。

    觉得他应该走不远,踩着一片昏暗拾级而上。

    空无一人的长廊,眸光及是一片淡雾色的雨夜。

    找了一圈,不见他的踪影,只好重回聊天页面。

    方瞥见视频通话框上方悬着的两行字。

    [去接你回家。]

    [行不行?]

    眼睛弥上了点水色。

    不是等尹霜惠,不是无聊看雨。

    而是在等她,接她回家。

    灰色的雨声下得酸涩。

    她一动不动冷却在廊道外的湿风。

    泛着痛、褪着温、长满斑点埋压心底的四季,转瞬间心头重映。

    __

    高中时每每小长假,别人的父母都会开着私家车,喜笑颜开接自家孩子。

    唯独她,每每背着沉重的书包,独自一人走回家。

    没有人会来接她。

    无论严寒酷暑,无论风雨雷电,她总像一片枯枝落叶,孤零零飘在回家的路上。

    冬日的寒风刺骨,她裹着单薄的外套,冻红的手指紧攥着书包带,每一步皆踩着结冰的路面。

    夏日的蝉鸣嘶哑刺耳,她顶着烈日跋涉,汗水浸透后背,黏腻的校服紧贴脊背。

    连绵不绝的私家车从身旁掠过时,车窗内传来的欢声笑语。

    她低眉盯着自己的鞋尖,看它们被泥水溅得斑驳。

    偶尔抬头目送载着欢闹的私家车渐行渐远,直至消失不见。

    剩下的,只有她颤抖的身影,和被夕阳拉得很长的、孤寂的影子。

    回家的路穿过一片荒废的工业区,锈迹斑斑的管道淌着腥水。

    她总走得飞快,仿佛身后有鬼魅追赶,却又在拐角处蓦然放慢脚步。

    头顶有一盏总坏半边灯泡的路灯,昏黄的光晕下,她能短暂假装自己不是一个人。

    所有人都会无数次回忆自己无可替代的高中三年,唯独她,一次也不会。

    有些痛,痛过一遍便刻进了记忆里。

    __

    世界昏天暗地,白洛熄了手机屏幕,无声走下楼梯。

    她没警觉,忽而被一缕烟缠绕。毫无征兆的茉莉清香从身后趋近。

    慢半拍回眸,是少年带着风的影子。

    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又吓她一跳。

    脚底没有踩实,身形不受控后倾。

    比他高一级台阶的人,不知是有意,又或无意,倚着渗水汽的墙壁一动不动。

    白洛悬空的双手在虚空乱斫,紧急之下,只好紧紧抓住他的衣摆。

    仿佛悬崖边,抓住了唯一的救命稻草。

    惯性推搡下,额间碎发凌乱贴附滚烫的胸膛。

    昏夜中传来低低的笑音。

    故意的。

    惹得抱住他腰际的人连忙松手,踉跄退至阶下两重阴影中。

    “对不起。”

    雨声太杂,远近交叠。白洛没什么诚意的道歉声稀释了大半。

    拿着精致蛋糕盒的手,指骨间猩红一点,灼痛了她的眼尾。

    “你打电话是有事情吗?”

    最好有事。

    不然她……

    薄阽掐了烟尾,懒懒散散弯下腰,凶戾的眼睛一寸寸逼迫她。

    “为什么不和我打招呼?”

    秋后算账。

    不知是负气,又似存心挑衅,白洛一本正经睁眼说瞎话。

    “没认出来。”

    薄阽气笑了。

    连撒谎都扯个拙劣的借口。

    蓝幽幽的深夜。潮浸阶冷,灯火半浸影。

    “能不能认真敷衍我一下?”

    他没忍住捏了捏她的脸颊,怕她反感,一触即收。

    捏得白洛有些懵。水汽昏沉沉涌上颅脑。

    “蛋糕是买给我的吗?”

    依旧是一个蝴蝶型蛋糕。表面覆盖着蓝色糖霜,中央点缀着一只小巧玲珑、透明无瑕的蝴蝶。

    似要告诉她,破茧而出的蝶,终会越过碧波万顷。

    “你说呢。”

    “嗯?”

    高两级台阶的少年没脾气睨着她,将自己头顶的鸭舌帽压她湿透的软发上。

    帽檐投下的阴影吞噬了半张脸,只余一截冷白的下颌骨。一弯水润的唇。

    夜色蒙昧。楼梯天窗斜斜划破千百道水痕。

    白洛的心脏有潮湿的水色融化。

    他对她越好,她越舍不得离开。

    常六的身影一旦出现,倒计时开始。

    逃离杭港的宿命不可逆转,只是不知该在哪个陌生的港湾靠岸。

    地图上标注的千万座城池,于她而言不过是陌生的坐标。

    作为卧底警察的女儿,她早已习惯了在暗处生存。

    逃,逃,逃……

    八笔画组成的字在胸腔内反复碾磨,直至血肉都染上了锈味。

    父亲的遗志时时刻刻提醒她,既不能坠入深渊,亦不可暴露于日光下。

    前路茫茫。灯火幢幢。无终无点。

    “回家一起吃。”

    夜色被水痕浸润,雨声淅沥,分不清何为外境,何为心音。

    数不清未来的起起落落,但此刻即是全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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