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底,空气一场风一场风湿润。
天空浮云层次分明,浅灰,中灰,暗灰。
图书馆的窗框裁下一片黄昏天。白洛静坐桌前,全神贯注复习专业知识。
身侧有两名女生窃窃私语。
“听说这个男人在杭大校门口对面徘徊了好几天。”
“好吓人,你看他脸上那道刀疤,好瘆人啊。”
“你说他不会是坏人吧。”
白洛翻书的指间一顿。
有意侧侧眸,冷白的笔电屏幕上,一张狰狞的面孔毫无预兆刺入眼底。
“轰!”
心脏在胸腔内疯狂跳动,却泵不出血液,四肢冰凉如浸于冰水。
哪怕过去十年,她依旧记得他十五岁的模样。
十年过去,男人的面容添了沧桑的痕迹,但五官依旧如昔般立体。
那般鲜活,那般真切。
是……常六。
他来找她了。
静息片刻,她解锁手机,注册了从未登录的校园论坛。
加粗加黑的警示标题悬于视线上。
——出校门请注意安全。
下方不仅附有图片,还配有十几秒的视频。
校门外的胡同纵横交错,剥落的墙面上悬着一盏陈年昏灯。
灰色光痕穿透季节性的噪雨,落及狼狈的人指间廉价的香烟。
评论区似五马分尸般各执所见。
[卧槽,他脸上的恶疤好吓人啊。]
[我每天放学已经见过他好几次了。]
[你们不觉得他细看之下还挺帅的吗?]
[姐妹挺你,谁懂他戴鸭舌帽的含金量啊。]
[不是,楼上你还有心磕颜值啊,半夜尾随你就完了。]
[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社会上的地痞混子吧。]
[怎么感觉他在找人啊,每次见他,都是直勾勾盯着学校门口。]
[完蛋,该不会盯上我们学校的某个学生了吧。]
[该不会是BL吧!]
[不能吧,关她什么事。]
[总之,我们近期注意安全,不要自己一个人出校门。]
一条条评论,一寸寸刺痛她的神经。
他不是坏人。
不是的,不是的。
夕阳西沉,云层吞没了最后的暖色,唯余一片铁灰的天空。
窗外风吹绿叶,呼呼拂空。
白洛阖眸,视角一页昏暗。
风声贯耳,将记忆吹皱,恍若隔世。
__
2008年狼狈的六月天,与2018年潮湿的六月天。
一瞬间的重合。
日历一页页剥回。
剥回至暗无天日的地下室,充斥着血腥气的无尽长夜。
锈蚀铁门外,十五岁的常六颤抖着双手递予她一块自己都不够吃的面饼。
却像个大哥哥一样,扯了扯唇角。
“快吃吧。”
“不会让你饿肚子的。”
暗处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常六显而易见慌了神,却不忘安慰她。
“会救你出去的。”
“相信我吗?”
__
十年后,在杭港美得失真的蓝调时刻,地下室的恶黑穿不透东方国。
她听见自己哽咽的回应。
相信。
可他真真正正的,把她从地狱里送到了黎明。
而他再次跌入深渊中的黑渊。
六哥。
你脸上的疤痕怎么又多了好几条?
你怎么留短寸了,不是最喜欢长发吗?
他分给她面饼吃,给她擦药,替她顶罪,告诉她哥哥会一直保护她。
而将他抛入地狱的,是她。
模糊不清的画面,像一帧帧古早的霓虹电影在脑海中放映。
她没能抓住她的大哥哥。
“她怎么哭了?”
两个女生收拾书包离开,无意间瞥见无声垂泪的白洛。
整个人似沉入密不透光的冷海,呼吸艰涩,视线模糊,浑身颤栗。
夜间八点的图书馆,期末考复习的人影弥弥。
怠倦的视野内,只见杭大名声最差的校花,跌跌撞撞往图书馆外而去。
一头栽入蝉鸣沸涌的夏夜。
夜风吹得长长的冰蓝发飞扬。
一路上引来不少学生的注目,甚至有好事者举着手机录视频。
校门口人流攒动,浑浑噩噩向前跑的女孩,恰逢人行道的绿灯变红灯。
车水马龙的沥青路上,隔着数十米的距离,毫无预警地,撞上一双阔别十年的眼眸。
大脑发空。
不顾一切往前直冲。
抓不住十五岁的大哥哥。
或许能抓住二十五岁的常六。
她不要他苦。
对街小摊贩前买宵夜的常六,未预料仅仅抬头的一瞬,与一双会说话的眼睛不期而遇。
不知为何,明明做好心理准备了。
终究落荒而逃了。
主打一个速度与狼狈齐飞。
校门口,卢妃一行人正欲前往大排档,却见白洛狼狈疾奔而过。
无视信号灯,横穿长街,身影没入对面喧嚣。
似乎要追的人,是校园论坛上热议的焦点。
右脸一道恶疤,寸发凌厉,男。
“洛洛和那个男人认识?”
卢妃皱眉向与白洛认识最久的邬凯询问。
邬凯摇了摇头,表示并不知情。
而落于一群人末尾,惹得校门口学生频频打量的少年,烦躁顶了顶腮帮子。
女孩竟敢独身闯入老胡同。
跑得天旋地转的白洛,还是跟丢了人。
为什么要躲着她?
阴森森的百年胡同,孤零零的影子被月光照得淡薄。
俨如迷失方向的孩童,不知该顺着哪个方位前行。
她找不到她的大哥哥。
天色摇曳着昏沉。永夜天无尽漫长没有终点。
隔着茫茫夜雾眺望黎明,攥紧绝望,却救不回一丝光亮。
她救不回十一岁的自己。
学校附近的老胡同和老城区的旧巷,一样的破破烂烂,一样的摇摇欲坠,一样的弯弯绕绕。
南风巷的尽头,是一身反骨的薄阽。
她想看看,老胡同的尽头是什么。
想看看命运给她什么样的选择。
到底是一片花海,又或一堵高墙。
又到底是一片光明,抑或更深的黑暗。
夜灯下的石苔路幽深,一路斑驳的墙影。
跌跌撞撞的人,数着零碎的脚步往尽头闯。
耳畔风声太疾,一忽高亢,一忽低微。
恍惚间,有什么东西一滴一滴跌落颊肉上。
潮湿的。沁凉的。酸涩的。甘苦的。
是雨。
黑色的雨水。
杭港的天气预报再次撒了谎。
好久好久,白洛听见汹涌的雨声。
忽而忆及童年夏夜,外婆摇着蒲扇,故事讲到一半,蝉鸣也是这样,在记忆里吵醒了失眠的今夜。
可惜,雨水早已狼狈落满一身。
突然想抽烟了。
长得最纯的脸,抽得最野的烟。
打火机是薄阽的,不知怎的混入自己书包的。
无所谓了。
“啪嗒”一声。
火苗细细拔高。
冷烟拖曳一缕淡雾。
迷雾世界仅存的温度里,黑暗退让了一步。
她慢慢慢慢抬眼。
雾夜中的影子,模糊了眼泪,清晰了侧颜。
棱角分明的下颚,侧影立体清隽。
只能是一个人。
——薄阽。
灯暗得胡同发昏。
白洛咬着烟的唇角,讥讽扯了个冷弧。
每到暗巷无灯处。
怎么总是你在我身后。
人山人海,转身却只有他,像荒漠中找到了绿洲。
雨声荒唐,一声更胜一声。
胡同尽头倚墙而立的人,肆意盯着她。眼神像影子一样吞噬她的光,只剩漆黑。
“不认识了?”
逆着光影,踩着一地噪雨的人,步步逼近。
夏蝉鸣树隙,烟火散天际,一瞬甘涩的寂。
雨幕模糊了所有物的轮廓,唯有少年的眼睛清晰得像一把伞。
一把庇护她所有的骨伞。
唇角的细烟丝丝燃烧,白洛一动不动淹没孤清的雨声。
薄阽冷情的五官,雾雨中放大,再放大。
“一个人跑这来,不怕危险?”
骨感分明的手指,自然而然衔过她唇畔的烟,骄肆叼在自己嘴里。
风吹乱两人冷色调的湿发,碎雨一滴一滴滚落。
白洛扬起泪水斑驳的小脸,眼睛红得让人心疼。
“你怎么在这?”
怎么哪哪都是你?
是看到她狼狈跑出校园追人,担心她出事追来的吗?
“你来这找谁?那个刀疤男?”
薄阽从不喜欢拐弯抹角,直接摊牌。
“他对你很重要?”
长空寥廓,白洛的眼神凉浸浸。
“重要。”
“他不叫刀疤男,他有名字。”
声线冷冷的,让发问者短暂愣了下。
向来胜券在握的人,唯独在她面前失了算。
雨天淅沥缠绵没有尽头。
“行,我替你找去。”
低哑笑声破空而来,薄阽擦肩而过骨架太薄的人。
他的背影挺拔得可撑起天空。
秒秒钟,湿滑的手腕覆上一阵温软。
有人不让他走。
苦夏不是个好季节。
万物枯萎,花朵蔫垂,绿叶泛黄。
人易分离。
底色是悲伤的。
“薄阽。”
猩红的眼尾垂着弧,狠着心说了三个字。
“没必要。”
没必要对她这么好。
没必要在她面前收起所有棱角。
她要他做永不服输的少年。
不为任何人低头。
这座痛城雨落得太密,不怪他们伞下分散。
*
两人第一次不欢而散。
白洛本欲今夜不回出租屋过夜的,奈何明日复习在即,专业资料需用电脑查阅。
不得不折回一趟。
一身狼狈雨水汽的人,失魂落魄般坐上末班的夜路公交。
复古公交疾驰而行无人大道,闷湿气渗入车窗外的万家灯火。
降噪耳机抵着耳骨,歌词缓慢播放。
“我们的流浪到这刚刚好”
“趁我们还没到天涯海角”
“免费卡!”
闷闷车厢内,机械女声徐徐回荡。
雨天水汽透绿,莽撞翻涌而入。
窝身尾排沉浸歌声的白洛,忽觉身侧的凉意被灼热体温消融。
以为是某个赶着回家的乘客,不动声色往内侧挪了挪。
车玻璃蒙了层薄薄的水雾,纤白的手指百无聊赖一笔一划写了两个字。
「薄阽」
她自然察觉薄阽待她不同以往。
世上从无毫无理由的好意,不会有人无缘无故对自己好。
任何善意的背后,皆有特定需求与目的。
喜欢他吗?
她不知道。
或者分不清喜欢和感恩。
总之,他很重要。
无关血缘,不似旧友。
是比小叔叔与常六更紧要的存在。
车窗上的水雾模糊了字迹,模糊了阑珊的灯火,像极了她模糊的未来。
车门一开一合,人流涌灌而入,零星数人失序分散。
末排晦暗隅角,窗畔人看风景,身侧人看她。
沿路的行道树湿答答耸拉着,满城的落叶被雨水浸得发暗。
白洛似有所觉有目光一直盯着自己,小幅度侧侧眸。
骤不及防,视线跌入一双危险凌厉的眼睛。
霎时间,天漏了般滂沱。
雨声哗然,风声琳琅。
今夜杭港的雨,重逢全世界的水。
他是她的一场避无可避。
恰逢十字路口的交通灯作怪,绿灯转红灯。
60秒的漫长倒计时开始。
白洛失焦的瞳仁酸得厉害。
喉间千千哽咽欲语,最终只择了一个称呼。
久违的称呼。
“六哥。”
没有好久不见,没有别来无恙。
只是纯粹地,真诚地,唤了一声她的大哥哥。
耳机的歌声依旧循环播放。
“落花时节”
“终会重逢”
“轻唤一声你的名”
倒计时30秒。
沥青路上车辙纵横,常六的声音碎在风中。
“我们小昭昭,出落成大姑娘了。”
“怎么还这么瘦。”
十年是一场漫长的迁徙。
变了太多人,太多事。
但两人之间从未变过。
它不因时间而淡薄。
雾化的玻璃窗上,倒映着白洛朦胧的身影,冷白的小脸,漂亮的眼睛一滴滴流泪。
“这些年,你怎么样?”
过得是不是不好,是不是很苦?
倒计时15秒。
潮天湿地,一种不可磨灭的悲伤泛滥。
“挺好的。”
一句挺好道尽过往,云淡风轻十年间。
“挺平常的。”
一句平常,一笔勾销十年所有烙在他记忆中的伤痕。
轻描淡写代过所有经历过的酸甜苦辣。
只字不提蚀骨的痛。
常六别过脸去,喉结滚动,似在吞咽苦涩。
月光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长到能覆盖十年间错落的脚印。
倒计时5秒。
“六哥。”
“对不起。”
一声道歉迟了太多年,太多年。
当年两人各有难处,怪不得彼此。
倒计时1秒。
一跳一跳的红灯跃为绿灯。
四面八方的车辆汇拢又分道扬镳。
人生就像红绿灯,转转停停,走走等等。
公交车急转弯,恰逢前方有个公交站牌,稳稳泊于湿漉的沥青路面。
行道树间的雨水密集拍打坠落。
白洛愣愣盯着常六离开的背影。
骨架瘦削,肩胛嶙峋。
对不起。
真的对不起。
当年的她,不过十一岁。
活着,是唯一的希望。
前面有两个穿着高中校服的女生,蓬松的高马尾一甩一甩的。
青春明媚。
手中的手机放着流行热歌,一卡一卡。
“可惜没如果”
“只剩下结果”
两个女生张扬笑着,吵吵闹闹讨论着学校的八卦。
忽而听到一阵轻灵的手机铃声。
不知道后排的漂亮姐姐为什么不接电话,一个劲把胳膊深埋臂弯间。
两个女生对视一眼,好心提醒。
“姐姐,你的手机响了。”
白洛意识模糊扬起脸,懵懵把电话贴近耳畔。
碎发的刘海掩覆低垂的眼。
“今晚我不在家,拿钥匙了吗?”
彼端似有女声,薄阽的声音清淡。
“拿了。”
白洛吸吸鼻子,说得很轻。
手机屏幕归于一片冷白。
前排的两个女生余光偷偷瞥着尾排难过的雨夜。
分明清清泠泠的一位姐姐,不知为何眼泪疯一般“啪嗒”滚落。
雨的气味湿湿的。公交车在下一个站点戛然而止。
后门下车的高马尾女生又急匆匆折回,塞了白洛手心一颗棉花糖。
“姐姐,请你吃糖。”
“不要难过了,会哭丑的。”
姐姐,要开心点。
流泪是一种无声、酸涩的滂沱。
“谢谢。”
好久好久,久到公交车上只剩她一个孤影,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
谢谢陌生人的好意。
谢谢人间的温暖。
雨歇了,弯月自薄雾的孔隙中浸透。
白洛踽踽独行南风巷,青石板的裂缝间,渗透潮湿的回忆。
今夜还有没有倚靠路灯阴影处,骨骼清奇的手指拎着半听可乐,或夹着晦涩的烟的少年?
有没有无论多晚都等她回出租屋的人?
不知不觉,千禧年居民楼的轮廓映入眼帘。
潮湿的眸光坠入昏暗的铁门前失焦。
薄阽舒舒服服倚着露天楼梯,身后是生生不息的万家烟火。
面前的大波□□人不知道说了什么,他冷嗤一声,唇角懒懒叼着一颗烟。
偶尔有路人匆匆掠逝投来的瞥视,他浑然不觉,只任由烟味在肺腑间漫溢,呛一声极轻的咳,旋即被无所谓的神情压了回去。
“我是该叫您大姐,还是二姐?”
同父异母的“哥哥”,同母异父的“姐姐。
无人告知他,他是父母被迫的结晶。
哥哥姐姐才是父母和各自所爱之人的结晶。
亦无人告知他,哥哥和姐姐哪个年长一些。
“我比他小,他是大哥,我是二姐。”
“今天替妈妈来看看你。”
夜风吹着大波□□人一身湿意,绯红的唇瓣一翕一合。
“我让人在你们学校附近买了一栋高档公寓,别住出租屋了,你的身份怎么能住在这种地方,太廉价了。”
不知从何时起,高档公寓象征着成功人士,出租屋被贴上“底层”的印记。
将人的多维度存在压缩成单一的经济刻度。
薄阽像听到什么天大笑话一般,笑得讥讽暗嘲。
“我什么身份?”
“私生子?”
或许在父母各自的家庭中,他的存在和一个私生子没什么区别。
姐姐和哥哥皆有恩爱的爸爸妈妈,突然有一天,告诉他们有一个小六七岁的弟弟。
在他们的认知中,薄阽无疑是父母在外面的孩子,是一个妥妥的私生子。
远处车灯晃过,光影于他身上流淌,却未曾真正触及。
烟头终将燃尽,他无所谓甩手,任灰烬与火星坠入阴影。
夜色吞没了最后一点微光,也吞没了他嘴角一抹似有若无的嘲讽。
像是对世界的讥诮,又像是对自己无能为力的嘲弄。
“回去吧,以后别来了。”
“我不需要你们的可怜。”
爷爷遗留的财产,他分文未动,父母给予的补偿,他悉数拒绝。
跑车和机车分别是爷爷送给他的十七岁和十八岁生日礼物。
爷爷是唯一疼他的,他自会好好爱护它们。
酒吧是由他利用高中时获得的奖学金一手创立,日常的所有开销皆来自酒吧的盈利所得。
住出租屋廉价怎么了?
至少是他自己赚取的钱财。
墙角草长得夏野发青。
白洛踩着雨水慢慢趋近露天楼梯。
假装听不到他们的对话很难。
可是,又没有立场和资格干预他人的家事。
一副不在乎模样的人,凉着眼神看为他好的姐姐。
“回去告诉她,有些东西不是原路返回就能找到的 。”
不要他了,没有捡回去的道理。
他不是三岁的小孩子。
人生是一场巨大的后知后觉。
心冷了,再怎么捂,也不过是冰融化了一角,终究冰冷如初。
后知后觉的痛,是喉间哽着的一根刺,吞咽不下,吐出来又鲜血淋漓。
雨后石板路半湿半干,苔痕更翠。白洛低垂着眼睫,扶着湿漉漉的楼梯扶手,一步一阶。
夜风吹来天井浓绿调的野植,水淋淋的绿。
她没忍住居高临下望了眼,黑暗中仰着头眼尾猩红的少年,不偏不倚撞入她清冷的眼。
两两隔空相望,对而凝视看不到底。
啾啾蝉鸣的无尽夏,晦涩又克制。
白洛眨了眨眼睛,一瞬间,她看见一身不训的人眼尾淌落了一滴泪痕。
反骨一生的少年,哭也是嘲笑命运捉弄。
泪水向后淌,笑容向前扬。
输过局,折过骨,却从不认输。
白洛怔愣间,薄阽已往南风巷的长夜而去。
周遭的夜色将他包裹得严实,仿佛他本身是暗的一部分。
让她失了神。
她第一次真真切切见他落泪。
没有依靠的人,连委屈都无处诉说,只能一个人默默承受。
二十出头的年龄,一个人扛过所有的难。
楼道顶的破灯泡一闪一闪,疏疏落落的。白洛抿抿唇,脑海中一闪而过公交车上常六的最后两句话。
“我能找到你,代表他们也能找到你。”
“杭港已经不安全了,和我一起离开吧。”
是啊。
常六能找她,他们必定能找到她。
逃向时间的尽头,过去却像影子粘着不放。
眼皮覆上今夜暮色的沉郁。
她不能连累他。
魂不守舍爬上四楼,扶着楼梯的手指沾了灰和湿漉,手掌沾了阴暗。
推开破败的门,出租屋被一层暗色覆盖。
水汽浸泡一切。
灯光半明半昧,墙上人影摇曳。
简单洗了个澡,换上睡衣,心不在焉走到露天阳台上。
身后落地窗有晃动的影子。
白洛四处张望,不知道薄阽去哪了,虽然电话告诉她,今晚不在出租屋过夜,但刚才他的情绪那般低落,她不放心。
解锁手机,到底没忍住发了一条消息。
反反复复删删减减。
[你还好吗?]
肯定不好。
问的什么弱智问题。
趁他没看见之际,连忙点了撤回。
不知道薄阽看没看到,反正发来一个[?]
思纣间,目光瞥见巷口灰败路灯下的萎靡身影。
墙根的青苔蹭上他的裤脚,潮湿的凉意渗入皮肤,他却浑然不觉似的,颓丧的身体与夜色对峙,在烟雾缭绕中,埋葬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南风巷尽头没有路,只有他反复跌倒又爬起的泥泞。
雨丝又急急坠落。
白洛仓皇间收了手机,从玄关处拿了一把伞,三步并作两步匆匆拾阶而下。
老城区的一切皆浸染着颓败的底色,灰败的墙壁上偶尔会掉下脱落的墙皮,楼上人的烟灰总能滚落一平都不到的阳台。
满目萧条。
踩着一片湿湿的夜色,抵至唯一一盏苟延残喘的路灯下,仿佛是暗无天日的无尽夜中一抹天光。
人影已经不见了踪迹。
消失了。
走了吗?
惶惶解锁手机,直接点了拨号。
无人接听。
打第二遍时,身后薄荷烟香捎着体温漫涌。
“给我打电话干嘛?”
明知故问。
白洛慢半拍,余光触及将下颚埋她颈窝的人。
柔软的银灰发。
酥,麻,痒。
“我不在你晚上睡不着?”
质问的语气,低低的尾音。
四面八方偷袭的雾雨,肆意往伞下阴影漩涌。
打湿了两人的衣角。
不知是故意,抑或有意,薄阽压她肩膀压得好沉好沉,白洛顿觉酸痛。
话语顺着心思脱口而出。
“薄阽,你好沉。”
埋怨的语气,娇嗔的尾音。
让薄阽愣了下,慢慢抬起下颌。
“要不你压我?”
铺天盖地的昏黑中,他笑得恣意放纵,今夜的一切阴霾顷刻间烟消云散。
“……”
“不许笑了。”
“回家睡觉。”
肩膀一轻,白洛立时将伞柄塞入他手中,见他咧着嘴笑个不停,很自然抬手覆上他的唇瓣。
另一只手扯着他的胳膊,催促他快点回家。
“走了。”
“再笑把你嘴巴缝上。”
擎着黑伞的人,乖乖任她手心覆着唇畔,牵着他的腕骨,在漫天大雨中,一步一步领他回家。
居民楼一盏灯暖一扇窗,万家灯火暖一座城。
爱让黑夜重新迎来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