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港的云雾,一飘一聚,数日连阴晓光黯。
白洛今晨因起床匆忙,不慎将学生证遗落在了家中。
今日恰逢考试周的最后一天,各学院考试安排错落参差,薄阽所在的学院昨日便已结束考试,迎来了两个月的小长假。
白洛今日考两场,上下午各一场。
上午考试时间是十点开场。
此刻已是九点整。
若折回南风巷拿学生证,再返回学校,恐怕难在开考铃响前赶至考场。
斟酌再三,给薄阽递去一条消息。
[在干嘛?]
出租屋的露天阳台上,斜倚双人摇椅,懒懒叼着棒棒糖,百无聊赖打游戏的人,指间忽而一顿。
顺着太阳光眯眼,看清女孩的消息。
挺……稀奇。
[打游戏。]
岁岁趴他怀里晒太阳,日光照得它的橘毛发烫,尖尖猫耳听见主人咬碎了棒棒糖,噼里啪啦打字。
图书馆二楼靠南的飘窗前,白洛将手机搁置专业书上。
推开窗户,扑面而来的空气清冽,从树叶滚落一地绿油油的光。
耳畔划过微信提示音。冰蓝的眼睛虚垂。
原来在打游戏。
她知道玩游戏的人最讨厌被人打扰。不再打算回复。
阳光越是明媚,越冰凉她的手心温度。
不知所措间,两枚字眼斜斜刺入瞳底。
[能回。]
[?]
不是在打游戏吗?
不怕打扰?不怕输?
[我说你发,能回。]
摇椅上早闪退游戏的人,邪邪咬着棒棒糖棍,一手顺着岁岁的绒毛,一手散漫敲字。
[我学生证落家里了,你看看客厅茶几上有吗。没有的话,去看看卧室矮柜第一层有没有,别动第二层,谢谢。]
矮柜第二层她用于存放内衣盒。
[我还有不到一个小时考试,你能帮我送来嘛?]
又发了个小猫鞠躬的表情。
薄阽盯着消息“啧”了声。
[送到哪?]
白洛沉吟片刻。
[艺术楼一楼转角的教室吧。我现在在图书馆,到了滴我一声。]
她不想让旁人误会两人的关系。
[行,到了给你发消息。]
薄阽回复了一句,旋即抱着岁岁回客厅,淡淡掠了眼空荡荡的茶几。
将岁岁放稳沙发凹陷处,自己又转身走向卧室的矮柜。
巷口的百年老树上传来细细的蝉噪声。指节拉开抽屉第一层,学生证明晃晃跃入眼帘。
比绿色封皮更刺目灼心的,是六枚黑字。
——抑郁自测量表。
蝉嘶疯一般聒噪。
薄阽眼角下垂,掌心薄薄的纸页在他指节间沉甸甸颤抖。
他原以为自己是离她最近的观测者,此刻方惊觉自以为是的“了解”不过是水面浮尘。
不过是触碰了冰山一角。
她深藏的过往,远比他想象的更浩瀚无垠。
犀利的眼稍潋滟着薄红。心疼是藏在骨血里的软。
无从想象,更难以承受,白洛如何在漫长的时间内熬过抑郁的。
杭大学生对她的谩骂,诋毁,一声声刺向她单薄的背影。
好久好久,久到喉咙涩痛,方将纸页复归原位。
窗外无边际的绿色和他一起烂在夏日死光里。
*
距离考试开场仅剩三十分钟时,白洛闷囿于图书馆的燥热,汗液洇湿,肌肤恍若闷着一场太阳雨。
她望了眼窗外,日光无力淌过云层。
距离考试开场仅剩十五分钟时,荧蓝色的电光亮了亮。雨滴敲打玻璃窗,滋滋冒白汽。
微信提示音一闪而过。
[我到了。]
窗外的雨声下得骤烈。白洛没拿伞,只得把书包高擎头颅。
学校林荫道的石板路湿润反光,倒映着狼狈的纤细身影。
跌跌撞撞抵达艺术楼一楼转角教室时,浑身已滚满雨水汽。
今日的太阳雨,毫无预兆。
跌入覆影一双漆眸,措不及防。
蓝调的天色下,太阳的光线疏疏落落,风自北吹至南,冷却了教室窒闷的黏腻空气。
因为是艺术楼,空间布局与教学楼的布局截然不同。
成套的休闲家具错落摆放,薄阽许是无聊,懒懒仰躺陷入泡泡沙发间。
黑色鸭舌帽随意压着,冷白的侧颜线。
“愣着干嘛呢,不怕考试迟到啊?”
“……”
她走神了吗?
隔壁教室似在拍摄毕业MV,声音嘈杂。
两个人的轮廓,摇曳玻璃窗外簌簌的落叶间。
“谢谢。”
白洛伸手欲接过他递予的学生证,偏生薄阽眼底的坏水往上涌,手腕一翻,她扑了个空。
空气湿重,呼吸间似有蓝雾流动。
连续几次落空,白洛恼了。
“薄阽,真要迟到了。”
话语间,一条腿单膝抵入薄阽双.腿间的空隙,一条手臂垂落,手心斜斜压着他的肩胛。
“不行了,我要热死了。”
“隔壁教室空调没坏,先去那凉快一会。”
楼道内传来不紧不慢的说话声,白洛的睫毛抖了下。
躲无可躲。
惶惶不安间,本能摘取薄阽头顶的鸭舌帽,反扣自己张扬的发色上。
整个杭大染冰蓝色发色的女孩寥寥无几,一旦暴露公众视野内,难免招致流言蜚语的浪潮。
薄阽置身事外一般,不爽睥睨她的小动作。
帽檐被扯歪时,他额前的碎发散乱,袒露一双淡漠的戾眸。
女孩很怕别人知道她与自己扯上关系,仿佛他是一个肮脏的标签,会玷污她的名声似的。
地点选址隐秘的艺术楼罢了,此刻他人无意闯入教室,却手忙脚乱藏好自己。
教室门推开的一刹,白洛深埋他的颈窝间,顺带引他的手臂滑至自己的后颈。
整间教室涣散着湿水汽。
绿漾漾的夏潮。
堵教室门口的一群人,瞳孔无不惊讶,错愕。
谁他妈知道,寻个教室凉快一会,却误撞杭大生人勿近的天之骄子,居然偷偷和女朋友约会。
怀中趴着的女生整个头埋入他的颈窝处,一顶鸭舌帽严严实实覆遮整个颅部。
唯一可知:白色无袖长T,黑短裤,小白鞋。
反观薄阽。
懒洋洋搂着怀中人,一张戾气五官毫无偷感,挑眉睇视突然闯入的一伙人。
偷感very重的白洛,呼吸沉沉,鼻息间尽是他身上的茉莉香。
怎么还不赶走他们啊。
纤细的手指悄悄掐了下他的侧腰。
应是力道重了,惹得薄阽吃痛闷哼一声。
“怎么,喜欢吃狗粮?”
误会大了。
空气湿得嚇人,闷得人心慌。
一群人落荒而逃。
“卧槽,我没认错吧,薄阽居然有女朋友了。”
“不是有人传他性冷淡吗?”
“我怎么听说,他和他竹马订婚了?”
“那他怀里的是谁?”
“偷情吗?这么刺激?”
长廊间的讨论声尽数消失,白洛毫不犹豫起身。
夺走他手中故意不给的学生证,本欲落荒而逃的她,手指搭上冰凉门把手的一霎,又折回他眼前。
面不改色脱掉薄阽身上的短袖衬衫。
狼狈套于自己身上,逃离他时手被塞一把雨伞。
顾不及,撑着伞朝教学楼而去。
任由外套被人脱掉,只剩一件黑色无袖T恤的人,侧脸在雨天光线下半明半昧。
漫不经心一只手滑开手机,随便摆弄了几下,删了某段监控视频。
造谣他可以,白洛绝对不行。
他绝不会再让她掉入舆论的漩涡中。
可以审判他的存在,但无权定义他爱的本质。
*
白洛自知谣言一传十,十传百,传到最后变味的道理,不然不会脱下薄阽的衬衫套自己身上。
虽然略显宽廓,却足以掩覆内里无袖T恤的轮廓。
避免了论坛上“寻人启事”的喧嚣波澜。
不得不佩服杭大学生的八卦心思和造谣能力。
从薄阽有女朋友了,到薄阽和女朋友狠狠在艺术楼做.爱,再到薄阽的女朋友怀孕了。
从捕风捉影,到添枝加叶,再到虚构推理。
各种无中生有的谣言满天飞。
作为薄阽的青梅尹霜惠气得面部扭曲,亲自去找当事人对质,当事人承认的一点也不心虚。
直言他与她没有可能,自己有喜欢的人了。
尹霜惠怒火中烧,非要扒出薄阽喜欢的人是谁。
甚至让父母动用关系回放监控,发现早被人删除了。
不甘心又在学校论坛上放了一寻人启事。
幼稚至极的行为。
白洛面无表情刷着评论区。
[薄阽居然有女朋友了,以为他是个gay呢。]
[所以到底是谁,快给我站出来。]
[今天的穿搭符合这个要求的,我想到一个人。]
[楼上,是谁啊,快说。]
[BL。]
[不可能,人家今天和我一个考场,她明明穿的衬衫,当时和朋友拍了个视频,把她给录进去了,不信自己看。]
视频中白洛的身影模糊,但挡不住她的昳丽。
[你们不觉得谁俩有可能在一起,他们两个人都没可能吗。]
[确实,两人颜值虽挺高的,但这性格一看就合不来啊。]
[谁敢磕他俩的cp啊,估计薄阽都不认识白洛。]
白洛适时终止了无谓的浏览,好在自己机智把薄阽的衬衫套自己身上了,不然评论区对她的人身攻击不止一星半点了。
卢妃晚上约了她去KTV玩,说是庆祝放假。
她没拒绝,当是放松了。
换了一件某人因上次回南淮一中说她的礼服丑的理由,送给她了一条牛仔拼接连衣裙。
复古方领,泡泡长袖。
纯欲风恰好符合她的清冷气质。
卢妃在微信上和白洛共享了地理位置,说开车接她去KTV。
她怕久等,按着地图独自一人在浪漫灯火的夜街漫步。
不知走了多久,卢妃告诉她在原地等一分钟,他们马上到。
南风天,风温吞将湿润一遍遍循环往复,不断向外蒸腾着黏稠的水汽。
黄昏沉沉,天际无舟。
蓝灰色的天空下抱着臂弯的人,冰蓝的长发披肩垂落。
清冷劲一人,惹得路人频频侧目。
本欲查看地图的白洛,一抹小心翼翼的身影压下。
“姐姐,能扫一下这个码吗?差最后一个了,谢谢。”
她抬眸,是一位白白净净的男生。
大概刚成年,应是高中毕业后兼职赚零花钱的。
大一时她的一份兼职亦是扫码填资料类的,明白男生的心情和境地。
“好。”
二维码扫描的一霎,一辆耀眼跑车稳稳泊停于街口。
车内四人的目光瞬也不瞬落至路灯下一高一矮的身影上。
直勾勾盯着女孩扫了男生的手机,男生给了女孩一样东西后飞快窜了。
像害羞的男生小心翼翼表白一样,青涩。
白洛愣愣凝着手中的手机挂绳,是一个正面是Y,反面是beloved的爱心。
“嘀嘀嘀……”
一阵短促鸣笛声斜刮耳膜。
慢半拍抬眼,隔着冷厚的车玻璃,直直撞上一双眯着玩味的眼。
握着挂绳的手心一片刺冷。
他怎么也在?
不是说今晚酒吧忙,需要他吗?
“洛洛,上车了。”
卢妃探出头向她招呼。
因座驾泊靠街衢要冲,无法迂回至柏油路面开车门,只得启用内侧的车门。
是薄阽的一侧。
奈何他不该装睡的时候,偏偏好整以暇阖眼假寐。
懒洋洋倚着后座阴影,夜色光落及银灰发。
城市的轮廓被一盏盏灯火点亮。白洛一双淡色的瞳眸,无奈睨着蓄意使坏的人。
和他同处一室数月,早已摸透他的脾性。
又想逗弄她。
拿他真没招。
“你往里面挪一下。”
冷冷淡淡的提醒声。
前座的卢妃和沈辞肆知道薄阽一路上昏昏欲睡,唯有后座另一侧的邬凯,捕捉到了他方才睁眼转瞬即逝的刹那。
猜不透他的心思。
白昼学校论坛上闹得厉害,众人对薄阽的女朋友身份众说纷纭。
一群玩的好的兄弟们一个个套话探口风,却只换来一句“造谣的你们也信。”
偏生有人信誓旦旦,绘声绘色道亲眼目睹向来生人勿近的薄阽,在艺术楼空教室与女朋友缠绵相拥。
言之凿凿,教人如何不信?
邬凯自不会将艺术楼中与薄阽耳鬓厮磨的身影,与白洛重叠。
上午考毕,恰在蝉鸣聒噪的校门口,撞见白洛。
冷纯的着装,记忆早已凝成胶片。
黑色鸭舌帽,白色衬衫,黑短裤,小白鞋。
短裤配白鞋的女生,杭大数不胜数。
而且她一头张扬的发色,肯定好认。
但他对薄阽与白洛若即若离的牵绊,难以参透。
一句话让薄阽装起大爷来了。
“凭什么?”
“……”
“阽,你往里面挪一下,让洛洛先进去。或者你让洛洛坐中间。”
卢妃回眸适时提醒。手心洇了一层白汗。
不会为难我家洛宝吧。
不知哪个词刺中了他的神经,乖乖往内侧挪了挪。
坐中间,挨着邬凯。
想都别想。
沉入座位的白洛神色淡淡,不知身畔人故意的,又或有意的,小腿蹭了蹭她的。
一丝酥痒。
到底没忍住心底的不爽,解锁手机送去一条信息。
[你好烦人。]
没由来控诉他一句。
单纯控诉他。
她发消息时,薄阽瞥见了,故意不回。
得了便宜卖乖。
莫名委屈。
她今天穿着一双软底人字拖。悄悄且慢慢踩上他的小白鞋。
尚未落实时,薄阽恶人先告状。
“你踩我脚了。”
一片灰暗寂静中,低低传来喑哑声。
惹得车厢内众人的视线齐齐落及他。
白洛更委屈了。
她都没有踩他呢。
行动快于思维,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冷不丁狠狠锤了他胸膛一下。
半敞的窗户灌入夜风,吹乱两人冷色调的柔发。
一者走马观花般眺望杭港的夜景,一者闲情逸致阖眼,嘴角却暗爽弯弯弧。
其余三人一脸震惊。
什么情况?
“你们认识?”
副驾驶上的沈辞肆望着后视镜若无其事的两人,小心翼翼试探一句。
“不认识。”
两道清冽声线,空气中意外撞个正着。
毫无眼神交流的否认,反而让车厢气压骤降。
两人皆冷淡的性格,自然不会认识。
沈辞肆和卢妃暗暗思忖。
邬凯却不觉得事情简单,但亦无理由戳破。
上次他过生日薄阽附耳低语的“夺走我初吻的是她”,分明是喜欢她的意思。
可如今又爆出他有女朋友的事实,不知如何下定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