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生岛,宿馆三层东。
秦宇滨从溺海回来之后,神智就不大清醒。
脑子里进水一样,潮湿的海水堵塞他的耳道,所有声音都变得混沌模糊。
识海深处,细碎的笑声如惊雷般乍然响起,似男似女,似老似少,缥缈低沉,清脆粗犷,如沙石坠入湖心一圈圈漾开涟漪。
足足半个多时辰,秦宇滨的脑子都快被这声浪击碎。
他站在宿馆的过道上,双目赤红,如经火焚。
脖颈往下直至心口处的肌肤已经被他抓烂,触目惊心的抓痕泛出殷红血色。可秦宇滨却像是丝毫感觉不到痛,仍旧不停地抓挠着。
自从回到溟海之后,秦宇滨总莫名听到窃窃低语声。
起初他以为自己中了某种咒术,可却无论如何都探查不出,即便问过教习与师尊,也毫无发现,只道他近日精神紧绷,以致于产生幻觉。
秦宇滨才不觉得只是幻觉这么简单,必定有人在背后搞鬼。
但他揪不出来那个人是谁,能在身为潮生宗得意门生的他身上悄无声息地下咒,此人实力不可小觑,甚至可以说是恐怖。
是谁呢?
秦宇滨仔细回想,从他回到溟海以来,身边并没有发生过反常事件。
唯一让他觉得不对劲的就是在鲲骨船上,静澜宗的那个小师妹云拂晓在众目睽睽之下牵了他的衣袖。
但他认为不可能是云拂晓下的手。
首先他足够警惕。他境界很高,头脑聪敏,心思缜密,寻常弟子根本没机会对他下手。
其次,那个云拂晓这么弱!入溟海多年修为境界还是低得要命,她能有本事悄无声息地给自己下咒?
别开玩笑了!
秦宇滨快速地将云拂晓排除在外。
那是祝挽月吗?
不过祝挽月只有一身蛮力,她连剑术都平平无奇,更不可能会咒术。
而且方才在溺海禁地,他与岳殊合作设下陷阱,已经废掉了祝挽月的右手——本来按计划是废掉她整条右手臂的,但是关键时刻秦宇滨还是心软了。
真的是她吗?
如果真是她下的咒……无妨,他已经给了她一个“小小的”惩罚。
秦宇滨冷冷地想:我只是在惩罚她,惩罚一个不听话的小跟班而已。
这一切都是她应得的。
窗外正对着那条被他毁去部分的栾树大道。
夜幕深处海浪声声,恍惚与脑海中的诡异笑声重叠。
回想起祝挽月手腕断裂时露出的痛苦神情,秦宇滨至今还是忍不住浑身舒畅得想笑。
这样才对嘛,祝挽月算什么?她不过是自己看不上的废物一个,有什么本事名扬溟海,还成为了初次试炼的魁首?
我秦宇滨是师尊亲口承认的天才,连秦宗主都对我寄予厚望,我比她强多了!
“秦师兄?”
旁边师弟拍了拍他的肩膀,见秦宇滨脸色诡异,神情扭曲得简直不正常,不由关切道:“秦师兄,你没事吧?怎么看起来脸色不好?”
秦宇滨心跳剧烈,用力晃了晃脑袋,努力忽略脑海中的诡异笑声,勉强出声:“没事,最近太累了。”
说罢,手指揉了揉眉心,做出一副很疲倦的样子。
“那就好。”旁边师弟松口气,又问,“所以秦师兄,你听说那件事了吗?”
“什么事?”
“静澜宗的祝挽月莫名受了重伤啊!”
话音落下,秦宇滨呼吸一滞。
师弟:“听说整个右手腕都断了,啧啧啧,她可是溟海拳王哎!多少人都羡慕不来的天分和怪力!下手那人真够阴狠的,专冲着发力的右腕动手,是想彻底毁了她吗?”
秦宇滨沙哑道:“……没听说过。”
太不对劲了,这件事为何传得如此快?
他当时和岳殊商议好的合作,一个提前在溺海布置陷阱,一个将祝挽月引到溺海。速战速决,事成之后,彼此就当此事不存在过。
这件事自发生到现在不过半刻,不应该传到人尽皆知的地步啊。
身边的师弟还在不停说些什么,秦宇滨被脑海中骤然尖锐的啸叫声折磨着,只能看到他嘴唇开合,却听不到内容。
直到师弟凑近,用力晃了晃他的肩膀,秦宇滨迟钝回神,掀开他的手,不耐烦道:“又怎么了?”
师弟指了指他的身后:“秦师兄,有人找你。”
秦宇滨不用回头就立刻猜到了是谁。
他在心里破口大骂,岳殊这个没脑子的蠢货,这种关键时候来找自己干什么?生怕暴露不了吗?!
他暴怒回头,咬牙切齿刚要斥骂,神情却在看到来人的瞬间僵住。
光线明亮的过道里,墙壁上镶嵌的夜明珠散发出柔和的莹光。
贺道临和裴真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他身后,挺拔高大的身影吸引了不少来往弟子的目光。
被剑阁弟子找上门来,秦宇滨也一下子成为众人的焦点。
裴真脸上神情依旧淡淡的很平静,他个子高,看人时总有种居高临下的不经意的倨傲。贺道临则是唇角微勾,一派闲雅和煦,眸光柔和宛如初春的微风。
秦宇滨喉头滚动,艰涩开口:“你们……”
“秦师弟,”
贺道临抬起手臂,亲切地搭在秦宇滨的肩膀上顺势搂住他,好兄弟似的低声笑道,“不回自己的房间在这儿傻站着干吗呢?找你半天了。”
秦宇滨茫然又警惕:找我?我们很熟吗?
“听说溺海片毛不浮,我有点好奇是不是真的。”
贺道临低头凑在他耳边,声线更低:“秦师弟在溟海这么出名,劳驾带我去见见世面呗?”
秦宇滨的眼睛蓦地睁大。
溺海。
祝挽月。
有人来找他算账了。
他僵硬转头,却发现方才还在此处闲聊的师弟早就溜了个没影。
过道上人来人往,却出奇安静,见了剑阁这两位都像见了煞神,垂头快步离去,生怕惹祸上身。
秦宇滨心想:完了。
他千算万算,没算到贺道临的存在。
贺道临与祝挽月早就相识,且关系不错,这一点他早该想到的。
然而一切为时已晚。
-
被贺道临大包大揽地带出宿馆时,秦宇滨还莫名心存侥幸。
春夜的微风轻柔,吹在人脸上清润沁凉,很舒适。
也稍微抚平了他心里的恐惧与焦躁。
贺道临亲切地搂住秦宇滨的肩膀,嗓音温和地说些八竿子打不着的话,“听说秦师弟如今已破六境?”
秦宇滨声线僵硬:“……是。”
“哟,这么厉害!”
秦宇滨喉头滚动,心底的得意挣扎出来,压过了对死亡的恐惧:“也没有很厉害……”
“秦师弟别谦虚了!”贺道临笑了一声,“师弟比我还小几岁的吧,我记得两年前在西江杏苑时偶然遇到过师弟,那时还只有……三境?这才过了多久啊,师弟进展飞速,竟已破了六境,果真是少年人不可小觑。”
他声音低沉温和,听起来完全是真心实意的夸赞。
若说秦宇滨方才还有警惕,那么此时他心中的怀疑与防备已经尽数消散。
他受宠若惊:“两年前的事,师兄竟还记得这么清楚?”
贺道临笑:“是啊,虽时间久远,但师弟那时的表现很是出众,谁会不记得?”
又抬肘戳了戳裴真,“你说是吧,阿真?”
裴真:“……嗯。”
短短两句话,将秦宇滨捧得飘然欲仙。
人都有慕强心理,尤其是像秦宇滨这种自负傲慢的人。
想要折服他,就先打败他。
贺道临和裴真从没对秦宇滨出过手,甚至连面都没见过几次,但不妨碍秦宇滨将他们当做假想敌。
秦宇滨听说过太多有关这两位的传闻。这些令人毛骨悚然的传闻和他自己的幻想相融合,逐渐发展成了一场挥之不去的噩梦。
在梦里,贺道临和裴真永远站在高高的山顶,而秦宇滨匍匐在山脚,倾尽全力仰望,也无法看到他们的身影。
秦宇滨知道他们之间有很大实力差距。他将这个差距当做自己前进的动力,并始终努力修习,短短两年,就破了六境,成为溟海仙门的风云弟子。
他仰望他们。
但是当实力差距过大时,这种仰望就慢慢变成了恐惧。
那种他永远都无法企及他们的恐惧。
然而此刻,当贺道临亲切地揽住他的肩膀,笑声低低传过来时,秦宇滨才猛然惊觉:原来自己是没必要心生惧怕的。
贺道临和裴真很强,同时也很和善。
或许他们可以成为朋友,然后一同进步。
他想通了这一茬,像是溺水的人呼吸到了第一口新鲜空气,浑身舒畅。
就连响彻在识海中的古怪笑声,都变得那样动听。
秦宇滨莫名就有了骨气,脊梁都挺直了。
现在他可以确定:贺道临还不知道那件事。
贺道临和裴真把自己带出来真的只为了去溺海。
——是啊,他们都没提到过祝挽月的事情,自己在瞎担心什么?
而且就算贺道临和祝挽月认识,那又怎样?
祝挽月修为那么低,除了一身蛮力之外没有任何长处,怎么入得了剑阁弟子的眼?
秦宇滨坚信:人都有慕强心理,即使剑阁弟子也不例外。
他们会选择强者作为朋友,而我秦宇滨就是溟海仙门名副其实的强者。
穿过苦楝林,翻越低矮山丘,翻涌的海浪隐在沉沉夜幕中,唯有涛声清晰地传入耳中。
秦宇滨忍住识海的剧痛,唇角勾笑,为他们介绍溺海周边的景物:“这些苦楝树开花时很美,香气浓郁,很多弟子都来这里赏花。”
“那边远处就是溟海禁地……很危险,我们不要过去。”
贺道临始终微笑听着,在听到“我们”二字时,眸中瞬间现出嫌恶,像是不小心触到了什么脏东西。
“这片相连的海域,就是溺海了。”
“真的片毛不浮吗?”贺道领的指尖微动,灵光闪烁。
“当然是真的。”秦宇滨心想原来你们也有无知的时候,他心中莫名生出高人一等的窃喜,“骗你们干什么……”
话音未落,他转头看向贺道临,却见后者脸上笑意不知何时已经消散,只剩下冷冰冰的蔑视。
他正愣神,下一瞬,贺道临的声音彻底粉碎了他不切实际的幻想。
“秦宇滨,我真的很好奇,你到底是有多恨祝挽月,才能使出这种上不得台面的肮脏手段?”
秦宇滨狠狠一惊,浑身的血都凉透了。
瞬息的迟缓,一道灵线从贺道临的指尖迸发,眨眼缠绕住他全身,困缚住他的任何动作。
周遭的磅礴灵息掀动狂风肆虐,吹着沙地石子飞扬,海浪翻涌。
秦宇滨在这种碾压式的灵息压制下根本无力反抗分毫,整个人如飘零的落叶般被飞速卷起至半空。他被狂乱的风暴攫住了呼吸,胸腔传来某种恐怖力道狠狠碾压过的剧烈痛楚,仿佛肋骨都要碎成齑粉。
失重、冰冷,下一瞬,重重坠入溺海!
“扑通——!”
被海水淹没头顶的一瞬间,秦宇滨终于找回了在宿馆初见贺道临时从心底深处腾起的恐惧感。
——他连自己被怎么打死都想好了。
然而现实是,他引以为傲的聪明脑筋并没有让他算准这一步。
贺道临和裴真根本不屑于动手。
他们没有打死他,甚至都没有让他受伤。
秦宇滨只是被狂风卷落进海水中,然后在一片冰冷与虚无中缓慢而绝望地、永远沉入溺海。
他会淹死,与泥沙中的海魔尸骸相伴。
他自负半生,竟连自己的死法都想错了。
多可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