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日午后,日暖风和。
连天的阴霾难得一扫而空,入冬后的京城甚少有这般和煦的阳光。
稀绝的飞鸟落在光秃秃的树枝上,啪嗒一声,融化的积雪落在屋檐上,往日少有人造访的贺府此刻不可谓不热闹。
从那日宣平侯之女前往刑部大狱探望其父一事流传出去,宣平侯是否叛敌一案几乎被摆在明面上。皇帝要守住自己仁爱的名声,便不能在举证不齐的情况下轻易定罪。
朝中为宣平侯伸冤的不少都是老臣,无人带头讨伐追责。与此同时关于“矫招窃国”一事的流言愈演愈烈,不知是否有心之人在背后驱使,皇帝权衡再三,轻飘飘一句:“爱卿受苦了。”
将此事高高举起轻轻揭过,明褒暗贬地封赏了许多东西,但决口不提兵权之事。
一堆当初拎不清,人云亦云的家伙在皇帝宣旨抚慰旧臣后,可劲地巴结讨好贺府,只以为自己聪明绝顶能够揣度圣意。
自此,京中沸沸扬扬的传闻不攻自破,不少人赞叹明君良将,直将宣平侯又捧上了另一个神坛。
前院一片热闹,熙熙攘攘往来的宾客自有贺母和贺家父兄招待,贺熹宁独自一人躲在后院休憩养病,乐得自在。
说起来也是太过倒霉,连连生病将身子骨都熬虚脱了,这下不用提心吊胆,终于能够好好将养着。
再说贺府经此一事元气大伤,可好歹一家人都活着,是触手可及的温暖,不是躺在棺木中冰冷的尸身。
于她而言,这才是真正能治好她心病的良药。
贺熹宁倚在廊下贵妃榻,旁边烧着两三个炭盆,狐裘紧贴着她的身体,几乎要将那张巴掌大的小脸埋进去。
暖阳穿过檐廊斜织在她身上,满头青丝松散铺在塌上,犹如上好的绸缎,光滑莹润,更显慵懒,偶有几缕发丝不听话,紧贴着脸颊,不知看到何处,她粲然一笑,翻动书页时顺势随意拨弄一下,露出那张唇红齿白的好容颜,更增添了一丝妩媚灵动。
朝雨站在院门口望着她,一时间看呆了。
她漫不经心听着外头丫鬟们八卦传话,碰巧这时在书上看见“假仁假义”四个字,实在是没忍住笑出声。
她笑着笑着,眼角溢出泪光。
原来这就是所谓皇权?无论何事,只要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便可颠倒黑白,让人听之任之不得有任何反抗之心!?
朝雨细心发觉贺熹宁情绪有些低落,没有多言打扰,遣散了院内下人,留给她独处空间。
良久后,贺熹宁发现了她,她抬手将人招呼来跟前,细细盘问着那日冒险一行后归家细节。
朝雨仔细回忆着,一阵后怕涌上心头:“那日随姑娘同去的小厮说没有姑娘的吩咐不敢打草惊蛇,是以等待几个时辰后还没有动静才开始寻找姑娘踪迹。”
那种情形下,的确不打草惊蛇是最好的,否则一行人面对那群训练有素的死士无异于送死。
贺熹宁急切问道:“后来呢?”
她昏迷前记得是与姜彧待在一处,无人救援的情况下他纵有通天的本事也不可能带伤将她一起带出那鬼地方。
“后来小厮寻了一夜还是没找到姑娘,天快亮的时候,他们才在一处密林寻到姑娘和姜大人。只是……”
姜彧竟然真的把她一起从那鬼地方救出来了?!
“只是什么?”
“只是姑娘不肯撒手,一直扯着姜大人衣领,小厮们也不敢多言,姜大人后来直言他亲自送姑娘回府,奴婢想着姑娘还未出阁,若是这事传出去对姑娘名声不好,就拜托姜大人从小门离开了。”
贺熹宁:“……”
她就多余这一问!
也就是说,姜彧拖着被她刺伤的身体,一深一浅地把他送回府就独自离开了?
她怎么不记得她这位前夫何时这般菩萨心肠了?
不对劲,这件事处处透着些古怪。她一觉睡醒,父亲无罪的旨意就传至家中,那她昏迷的这些天,知晓林相所为的他当真无所行动吗?
贺熹宁蹙眉深思,缓缓从贵妃榻上坐直身子,一脸认真严肃问道:“他离开前可有说什么?”
“别的倒是没有说什么,只是叮嘱奴婢照顾好姑娘,说姑娘……说姑娘……”朝雨一反常态,怯生生地不敢接话。
“你只管转达就是!”她倒要看看,他趁着自己昏迷敢放什么狠话!
“说姑娘身子差就不要乱跑,平白给人添乱。”
……
朝雨此话一出,整个以宁阁瞬间结冰。
贺熹宁阴着一张脸,周遭的温度就算烧八个炭盆只怕都回不了温。
同样阴沉着脸的还有姜彧,他端坐在府中主屋的床榻上,周围是花孔雀叽叽喳喳的吵闹声。
孔雀说到动情之处哈哈大笑,丝毫不在意面前这人的黑脸。
待他笑累了,姜彧伸手去够针线篮里的剪刀,官服上的缺口经他之手已经完全缝合,看不出曾经破损过的痕迹。
“我说姜兄,你这手艺,来日若真是在官场上混不下去了,可以去锦衣轩讨口饭吃!”
锦衣绣是京城最大的成衣铺子,里面的绣娘手艺精湛,个中的翘楚是专门为京中高门女子定制成衣。
“咔嚓——”
姜彧半晌终于抬眼盯着他,剪刀锋利,他手劲不小,快准狠一下,线头仿佛某人的项上人头轻飘飘往下落。
谭胥阳见状收敛了三分,假装没看见他眼里几乎要灭口的杀意,隔着桌子义正言辞正声道:“那小娘子当真如此泼辣!?还将大人伤成这般模样?”
“还有大人的官服!真是……真是岂有此理!?”
姜彧冷眼看着他口不对心地演戏,未置一词。
边奉端着茶水,推开门进来伺候时,就见自家主子冷着脸,一看就是被气得不轻。
边奉是姜彧府上贴身的侍从,府中人不多,没有丫鬟婆子,除了一个老管家之外,便只有几个干活利索的小厮。
“主子,你告假养病后,林相那边递来了帖子邀大人三日后入府详谈。”边奉放下茶盏,将手中的请帖递给姜彧。
姜彧接过后扫了两眼,随手一丢给屋里另外一人,“最近朝中有何异动?林相这是打什么主意?”
谭胥阳笑眯眯打开,阅完后嘴角微勾,一脸不屑的欠打样,“老头在前朝被压得厉害,最近倒是不见这位林相大人的动静,原来志不在此啊!”
他含笑揶揄道:“姜大人,有人要倒大霉咯!”
姜彧起身将炉上烧热的沸水壶提起,故意往他那边一歪,滚烫的茶水倾斜而出,谭胥阳顿时大惊失色,“佛口蛇心!”
“口蜜腹剑。”
姜彧下手有分寸,没真的泼到他身上,不然他家那位爱孙如命的谭阁老怕是要来找他拼命。
虽说没有真正泼着,可毕竟溅起了三分温度,还是有些骇人。
谭胥阳心有余悸,凉凉挖苦道:“哎哟,那贺娘子倒是真情实感同你交底,你回报给人家什么了?不还是被狠狠刺了一次吗?”
“我觉得贺娘子人美心善,若是我,在那种情况下,没有把你捅个对穿已经算仁慈了!”
“我救了她,她理应如此。”姜彧不知道是在解释给他听,还是在说服自己。
对面的孔雀摆了摆手,怒其不争道:“万一人家是喜欢你呢?我瞧着那贺娘子不像好惹的,大发善心饶你一命必有缘由。”
喜欢?他们俩林林总总加起来也才见过不到三面,况且……哪有对心上人下这么狠的手?
定是那花孔雀在胡言乱语!
“边奉,送客!”
谭胥阳被边奉毫不留情的“送”走,姜彧的世界终于安静下来。
他身着中衣坐在太师椅上,面若冠玉,神情却一片冰冷,请帖被翻来覆去揉弄个遍。
除了面前的书案,屋内一应陈设简朴素净,除了每日要用的,其余摆设通通在他房中看不见,显得整间屋子更加空荡安静。
边奉送完客后就兀自在门外候着,他家主子休息时一向不喜旁人近身。
一门之隔的姜彧没有关注到外面的动静,他更忧心的反倒是林相此举的深意。
是拉拢?还是试探?
如果是因为他与贺熹宁深夜秘行一事,会不会贺熹宁其实知道些什么?
虽说二人都是被背后之人搅弄风云妄图当替死鬼,但贺熹宁当日离得近,说不定听到些更隐秘的谋划,若是能以此拿捏林相一二,也好过直接单刀赴会。
姜彧暗忖片刻,望了一眼刚补好的官服,转身去拿自己的私服。
他也并不是日日都穿官服,偶有休沐告假出门他也有自己的一身行头。
*
对这一切毫无所知的贺熹宁正在暗生闷气,一桌子珍馐美馔摆在面前,她鼓起腮,喝起了放在旁边的白粥。
美食虽令人眼花缭乱,但她还是谨记医嘱,只挑些清淡的小菜享用。
酒足饭饱后她喟叹一声:“快活!”
没等她快活太久,门房那边派人来传话,之前朝雨特意叮嘱过,姜彧大人如果登门直接来小姐院中禀报不必惊动主母。
小厮上前回话:“姜大人问小姐安,请小姐于醉春风一叙。”
贺熹宁:“……”
真是阴魂不散,报应不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