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彧顿感不妙,迟疑片刻转过头,躬身行礼,“见过大人——”
和谭胥阳搭话的那位大人听见了这边的动静,急忙探着脑袋,十分狗腿,“下官见过都御史大人——大人平日事务繁忙,还得是林相,竟能让御史大人抽空来一趟。”
姜彧心下了然,原来是都御史大人。
他自认一直谨小慎微,皇帝提拔他之前甚少有人知道他的存在,虽然行事狠辣无情,可也与御史之流毫无瓜葛。
一个堂堂二品御史怎么会纡尊降贵同他搭话,听方才那狗腿的意思,与林相交好,只怕来者不善。
他打起精神十分警惕,尽量不流露出马脚。
都御史大人李晏,年近不惑,是出了名的笑面虎。他闻言轻嗯一声便算作回应了,那狗腿子自讨没趣呐呐应和,又因着这位声名在外的称号,不敢再出声惊扰。
“姜大人,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怎的你反倒是大病一场了?”李晏貌似关心,实为打听,语气里却是调侃一般。
“是下官福薄,忝居其位还未能替皇上,替大人分忧解难,日后定当勤勉当差,不负圣恩。”姜彧只字不提病重缘由,一番说辞诚恳又谦逊。
“哪里哪里,姜大人无论是才学还是能力都是出类拔萃,真是后生可畏啊!”
谭胥阳在旁边听了一会,没忍住打断道:“御史大人,林相大人在何处?我们都在此处静候有一会儿了,也不见人影,真是……”好大的架子。
以他的身份,随口抱怨两句无伤大雅,在场的人却不能附和,几句拉扯就将话题引到别处。
谭胥阳话音刚落,眼见已经把姜彧从火架子上解救下来,一道声如洪钟铿锵有力的人声落到在场每个人的耳朵里,“林某来迟,让各位久等了。”
在场众人循着声音望去,只见一名年近不惑的男子踱步而来,一袭与平日深紫色官服迥异的浅色常服显得身形挺拔,凛凛如松,嘴唇微扬,那似有若无的笑意为他渡上了一层不易察觉的亲近感,依稀能从眼角眉梢的皱纹里窥出几分年轻时的俊美。
众人应声齐和入席,林相笑着摆摆手,与几位正四品以上的同僚打点招待后,就往姜彧所处的角落来。
“姜大人怎么在此处独酌?还未向小姜大人道贺,得皇上看重,往后定然平步青云啊!”林夷和摆出一副十分善解人意的东道主模样,丝毫不觉自己的行径已经让其他官员心生不满。
几位位高权重的大人便罢了,他一个小小大理寺少卿也能称得上是有头有脸的人物?竟能得林相如此看重?
四周投射来的目光如有实质,胶着在姜彧身上,仿佛被烈焰焚烤。
在一片恨不得将其燃烧殆尽的视线中,他起身回应,不卑不亢,“多谢林相赏识,下官不喜热闹,为了避免扫林相雅兴,姜彧独酌很好。”
林夷和假装没听出他话中的疏离,关切问道:“前几日听说姜大人告了假,这刚上任不久就这般突然告假,可是公务积压过于劳累?”
姜彧心下一凛,这老狐狸是在给他挖坑,若是回答是,那便是他德不配位,空占着位置却无能,他是由皇帝亲自提拔,传出去那就是打皇上的脸。
若回答不是,那就要解释突然告假的缘由,好在那日回府早做了些准备,每日倒出的药渣都多准备了一份。
“说来惭愧,下官天寒贪凉,吃了些冷酒,一时间未曾发现身体异样突然起了热,耽误了不少差事,望林相恕罪。”
林夷和掩去眼里一丝精光,笑眯眯道:“罪过罪过,今日休沐不谈公事,倒是我先坏规矩了。”
这话一锤定音,宣告了整场宴席的性质,一时间众人都纷纷止住了公事寒暄,转头聊起了家中长短。
倏尔,宴席外传来一阵骚动,众人七嘴八舌的议论声骤然停止,视线交汇处人群缓缓让出一条路。
直到那二人走进,姜彧才惊觉这场宴席并不是什么鸿门宴,或许林相是存了试探的心思,但更多的应该是撮合小女儿的婚事。
当今皇后乃是出身林府,是林相的嫡亲妹妹。林相此举,司马昭之心溢于言表,无非是想让林家再出一位皇后。
两名身着华服的青年男子迎面走来,为首的一袭绛紫缂丝绣罗衫,外罩纯墨狐裘,玉冠束发,器宇轩昂,乃是当今皇上膝下二子,沈从轩。
稍落后半步的男子相较之下就素净许多,月白提花暗纹绸缎锦衣仅以金线绣云纹做点睛之笔,一截玉革腰带束起显得身姿修长,腰上佩着的青玉龙纹玉佩在纯白大氅下若隐若现,宛若天人之姿。
一下子多了两位皇子造访,众人皆起身叩拜行礼,以林相为首,乌压压跪下去一大片。沈从轩很享受这种众心捧月般的感觉,昂首挺胸说不出的神气,沈濯清淡淡打量他一眼,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出门在外,他是兄长,自然是以兄长为先。
如果出事了,也自然是兄长先顶上。
沈从轩享受完身为皇子的特权后,才大发慈悲开口道:“起来吧。”
他往前走了几步,特意弯下腰扶起林相,“舅父不必多礼,本皇子代母后问舅父大人安好。”
一番陈词,不知是说给在场所有人听的,还是单说给林相一个人听的。
在场的众人私下眼神交汇,大气都不敢出。
皇后膝下无子,仅有一女,封号昭安。昭安公主及笄时就定了亲,去岁成婚便搬出了宫。
宫中不乏一出生就没了娘的皇子,二皇子沈从轩就是活生生的例子,生母身份不算低微,但因母家犯了错受牵连,一时想不开自缢在宫中,留下年仅三岁的孩子。
皇后心善,不忍年幼的二皇子独自别居,膝下又无子,便将沈从轩带回凤仪宫,记在自己名下。哪知之后十几年,皇后诞下一名公主后再无所出,就这样沈从轩成为了正儿八经的中宫嫡出皇子。
尽管他草包一个,皇后娘娘的母家,权势滔天的林相,借着外戚的东风扶摇直上,野心勃勃想要扶持二皇子将来登临大宝,延续林家的繁盛。
沈濯清是跟着沈从轩来的,二人上演舅甥情深时,他淡定伫立在一旁,打量着这场宴席上的每个人。
他的目光逡巡而过,突然停顿在姜彧那处,姜彧今日着装简单干练,又坐在角落,除了方才随众人起身见礼,直到现在都对周围恍若无物。
他胸中骤然对姜彧泛起一股莫名的敌意,明明此时他根本不认识眼前这人。
沈濯清在林相轻声的呼唤中回神,他端着平日里的君子风度,假装没看懂这场上演在自己面前的下马威,对着林相温和一笑,“贸然前来,该是本皇子向林相深表歉意才是。”
沈濯清心情尚佳,且志不在此,自然乐意给对方台阶下,左不过是在口头上吃一些亏,输赢从来都不在嘴皮子的功夫上。
林相招呼着二人入席,恭敬地将最上位让出来。沈濯清从落座后便沉默寡言,沈从轩暗自瞥了他一眼,以为这人终于吃瘪,兀自高兴了一阵便没再理会了。
与此同时,林府暖阁。
贺熹宁神游天外的状态还未维持过久,一道怯生生的声音响起,“请问我可以坐在这儿吗?”
贺熹宁被打断思绪,一抬眼就瞧见眼前站着一个女孩,她肤色白皙,一身紫色绫罗锦缎配上雪白的披风,虽然衣饰简单素雅,但料子却是难得一见,一看便知不是普通人家。
贺熹宁打量着她,那女子也在观察这贺熹宁。见对方沉默不语,她略带着歉意笑了笑,一双杏眼水汪汪盯着贺熹宁,叫人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左右不能在这种小事上开罪人,贺熹宁便答应下来:“姑娘不必如此客气,这原也不是我家的席面。”
那女子在贺熹宁身旁坐下,不一会儿,一身宫女服饰的婢女急匆匆跑进来,“公主,不是让您慢些吗?雪天路滑万一又摔了,娘娘又要拿我们问罪了。”
贺熹宁虽料想这女子身份显赫,可知晓是公主时还是吃了一惊。女子见贴身宫女就这么大大咧咧透露出她的身份,她瞪大了杏眼,扭头先观察贺熹宁的情绪。
贺熹宁微微一笑,起身认真行了大礼,“民女有眼不识泰山,请公主殿下见谅。”
公主没有要难为她的意思,反倒是身边的宫女颐指气使,话里话外都是尊卑有别。
她淡淡一笑,并未置气。今日这宴竟然请动了公主,虽然不知道这娇俏的小公主究竟是哪位娘娘所出,如果风光出嫁应当是轰动京城的一桩美谈,但前世她好像并没有听说过这位公主的消息。
容貌出挑,待人谦逊温和没有架子,这样的性子生在天家不知是福还是祸。
公主连忙制止贴身宫女的说教,温声道:“惊蛰姐姐就是太担心我了,平日里并不这般唠叨,况且你也并没有不敬本公主一说,不用小小题大作。”话说到一半,她悄悄凑到贺熹宁耳边,小声说:“她是母妃身边的侍女,我只是做做样子,你不要生气哦。”
贺熹宁闻言粲然一笑,眉眼都生动起来了,这小公主果真有趣得紧,她见过城府深的,为私欲利己的,却还没见过如此不谙世事白纸般的人。
不过她也并未完全放下戒心,还是时刻谨记自己的身份,不做出逾矩之事。
两人初次见面,纵使没有多熟稔,也能一问一答,相谈甚欢。
暖阁内地龙烧得旺,姑娘们纷纷脱下御寒的裘衣,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十几名婢女将一应精致点心吃食搁置妥当。
贺熹宁余光打量着,心下了然,这场宴席的主角要登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