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阁建在依山傍水之处，所有的假山活渠都是人工建成，不知要耗费多少人力财力。

    初入时还不觉有多奢华，现下倚靠在廊边，一道拱形木桥从溪上轻巧横过，一片茫茫雪色中唯余小桥尽头的亭台，成为点睛之笔，映入眼帘。

    满座骤然安静下来，贺熹宁收回目光，只见阁楼大厅左侧走来一人。

    那女子约莫十六七岁，身着月白暗纹提花锦缎上袄，裙摆上的牡丹缠枝织金璎珞纹在走动间若隐若现，摇曳生姿。

    再往上，一双上挑的丹凤眼生的凌厉，却不失美艳，薄唇微启，温婉的嗓音与长相十分不符，宛如春风化雨一般，令人闻声心安。

    “我来迟了，若有招待不周之处，各位姐妹见谅。”

    随着她的步伐往前越过几人后，贺熹宁才看清她的容颜，周遭有人小声道：“这位便是被林相当做掌上明珠的丞相府千金，林采薇。”

    一旁的女子眼中露出的艳羡之情，附和道：“可见人与人之间就是不一样的，单看这暖阁，听说就是当年林相大人为林姑娘一人所建，除了生母早亡，林姑娘只怕这辈子都没吃过苦呢。”

    听到这里，贺熹宁顿时提起兴趣，她现在对这位林姑娘可是一无所知。上辈子成为深宅妇人后，消息闭塞，除了追查家族之事，其他的事她一概不关心。

    “是啊，林相大人自那之后也并未再娶，从林姑娘八岁起就向皇后娘娘请恩，请宫中的教习嬷嬷学习规矩，掌管府中内务。”

    “也是她命好，有皇后娘娘那样的姑母，次次宫宴都能坐到跟前，大出风头。”

    其中不乏有些拈酸的话语，想来林采薇这些年没少听，面色不改，无论是称赞和诋毁都一一笑纳。

    明明在场皆是同龄人，偏生她周身气度异于旁人，行事既让人挑不出错处，又显得落落大方。

    林采薇顺着席面挨个打点问安，方才对她称赞有加的女子受宠若惊，往日只可远观的女子竟然走下神坛，如此平易近人。

    “请七公主安——”

    林采薇福了福身，“公主愿意赏光前来，实在是我莫大的福分！”

    贺熹宁在她行礼时微微侧身避开，与公主隔着些距离。

    七公主沈嘉蓁豆蔻年华，年纪小性子单纯，但并不怯场，抬手微笑示意起身。

    林采薇仿佛才注意到旁边的贺熹宁，两人视线交错，贺熹宁会心一笑，静待对方开口。

    “这位便是宣平侯府的小姐，贺姑娘吧。”

    都让贴身侍女亲自登门邀请，想必提前做好功课了。

    “百闻不如一见，早前便听闻姑娘美誉，今日有幸得林小姐亲自相邀来贵府得见一面，自是喜不自胜。”贺熹宁不卑不亢，淡淡道。

    闻言，林采薇娇媚一笑，那张美艳的脸上浮现红晕，更显倾城绝色。她双眸含笑专注盯着贺熹宁，嘴角微勾，“原以为贺姑娘沉默寡言是不假辞色，谁知竟这般嘴甜有趣。”

    “听说前段日子皇上才对宣平侯多有称赞嘉奖，只怕这些时日侯府的门槛都要被踏遍了，可见贺姑娘愿意前来不知是给了我多大的面子。”

    她分明一幅菩萨模样，笑意却不达眼底，平白让贺熹宁遍体生寒。

    不知是否经过上辈子那一遭，早已让她学会了洞察人心的本事，从方才起，仅凭只言片语，她就察觉到林采薇和善面皮下寡淡而锐利的敌意。

    贺熹宁并不肯接这掉在地上的话，拿前段时日捕风捉影的事情当话头，不知是想试探她究竟是不是那晚窥破交易之人，还是仅仅只是想让她难堪。

    她转而看向坐在旁边的七公主，“林小姐的席面即便是七公主也赏光前来，我又有何不给面子一说呢？本是粗苯之人，实在听不懂其中深意，难不成，这林府的席竟比宫中还要奢华？”

    林采薇微微怔住，没想到默不作声的贺熹宁竟然不是好拿捏的软柿子，真真是咬人的狗不叫！

    这下可就不好办了……

    她话头一转，不作辩解，“公主赏光，自然是要拿出好东西招待的，若不是近日新得些好物件，又有何机会将诸位姐妹邀于府中做客呢？”

    贺熹宁眼见对方偃旗息鼓，不复刚刚针锋相对的模样，也没了继续争执的心思。

    这边两人你来我往唇枪舌战一番，一旁原本要充当和事佬角色，身份尊贵的七公主却正在发呆。

    准确的说，是对着一盘点心发呆。

    沈嘉蓁双目放光正盯着面前一盘酥酪，点心刚出锅尚且热腾腾，干碎的桂花点缀在雪白的酥皮上，桂花的香气扑面而来。

    贺熹宁头一次瞧见这景，没忍住问道：“殿下为何不用些？”

    她抬头看着贺熹宁，随即一愣，怯生生瞥了身旁叫惊蛰的宫女一眼，摇摇头解释，“母妃说每日吃食不可贪多，方才已经用过一盘了。”

    惊蛰站在她主子身旁，难以想象沈嘉蓁身为公主，身份尊贵，结果一言一行皆受到小小宫女掣肘。

    贺熹宁此刻心情难以言喻，她模糊的意识到，或许身份贵重并不意味着权利对等，她叹了一口气，在没人注意的地方用手帕偷偷包起几块点心。

    相府的点心，是要比别处的好吃。

    少顷，相府婢女走到林采薇面前低声说了几句，这算是撞到枪口上了，碍着众人不好发作，那婢女头埋得更深了，回禀了几句，林采薇眼睛滴溜一转，不知想到了什么嘴角勾起，挥挥手让婢女退下。

    “方才侍女来报，暖房里各种花卉已经开了，诸位姐妹不如同我移步，一同共赏。”

    众人三三两两起身，不愿意拂她面子。贺熹宁对此不感兴趣，没有要动身的意思，坐在她身边的沈嘉蓁却感兴趣得紧，拉着她的手跃跃欲试。

    贺熹宁侧过脸望着她，乌黑的眼眸里满是惊奇和期盼，叫人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但贺熹宁不为所动，铁石心肠。随后眸光往下一瞥，察觉到沈嘉蓁的紧张局促不安，拉着她衣袖的手微微颤抖。

    “……”

    贺熹宁这铁石心肠终究是被晃软了三分，她暗自瞥了一眼那宫女，起身后对着沈嘉蓁道：“公主也一同去瞧个新鲜吧，冬日里的花卉可不常见呢。”

    沈嘉蓁喜不自胜，飞速起身整理好仪容和裙摆，一副“我早就准备好了”的模样，让人哭笑不得。

    贺熹宁随着众人下了阁楼，花房就建在暖阁的旁边，公用一个地龙，是以花房也同样温暖如春。

    穿过檐下廊庑，进入花房内，各式各样的花卉让人目不暇接，争相斗艳，其中开得最艳的当属各色牡丹。

    贺熹宁一路游赏，原本是陪着七公主前来，转眼却不见人影，花房单独做了几间厢房隔开，或许是去了别的隔间。

    没过多久就有些无聊，为了照顾这些娇贵的花朵，这处温度比暖阁要高一些，待了没多久贺熹宁觉得有些闷，兀自出走独自透透气。

    朝雨被勒令在原地等待，贺熹宁拿着自己的裘衣就走了，这处的景比别处都好，一看就有人专门看管。

    贺熹宁循着被大雪掩盖的石子路慢慢走，独自欣赏着雪景，心慢慢平静下来。

    她与林采薇素不相识，这辈子根本就没有见过面，方才那一面就是初见，为何她会对自己有那样的敌意呢？

    要么就是那晚暴露行踪被林相发现，告知了林采薇，此举是存了试探的心思。可看她刚刚对自己的态度，十分坦荡就把贺家的事轻易托出，又不像是有所怀疑。

    对于贺熹宁在乎的事情直截了当，那一丝莫名的敌意反而藏着掖着，但也没藏干净。

    难道是贺府与林府从前有什么她不知道的纠葛？

    但是，她都不知道的事情，为什么林采薇会知晓？看来还是有必要等父亲身体好些后再多问问。

    身子渐渐好转，来年开春一定要继续习武，无论是强身健体还是自保，都是百利而无一害。

    一根枯枝当空横出，被雪压得摇摇欲坠，她走神了一阵，平白多出一截的枝丫终于承受不住，啪一声断掉了。

    贺熹宁被这声响惊醒，回过神发现早已有人悄悄走到她身后，她心下一惊，在完全陌生的府邸，什么时候警惕心这么低了？

    迅速抽身拉开一段距离，未及她看清来人，那人便出了声，“阿宁，是我。”

    她身形一僵，提步就走，假装什么都没听见。

    眼见她躲着自己，沈濯清疾步追上一把将人抓住，随即拦住了她的去路。

    贺熹宁拧了拧胳膊，费了点劲才挣脱桎梏，她面色不善，语气里火药味十足，“参见殿下，民女无意冲撞，搅扰殿下兴致，告辞！”

    任谁被打扰了好心情都不会太有耐心，贺熹宁现在连面子上的功夫都不想做了。

    沈濯清被这火气冲得一愣，从前即便是二人因为什么事分辨，也没有这般吵架疏离。

    任凭他脾气再如何好，常年养尊处优居于上位，到哪都是被捧着端着，骤然被一个女子拂了面子，心里自然是愠怒的。

    他压着心底的不快，端着温润如玉的嗓音柔声解释：“阿宁，没有打搅一说，我是特意来寻你的，花房匠人说看见你往这边来了，就来碰碰运气。”

    贺熹宁认为自己欲划清界限的想法已经表达得足够明显，当时贺家处于生死攸关之时，她不想开罪皇子，恐生什么变故，现在索性一次说清楚，她无奈开口，“殿下言重了，殿下贵为皇子之尊，实在不必委屈自己。”

    “尊卑有别，往后再见，殿下切不可再唤臣女闺名，贺府经此一事，再受不得半点风霜了，树大招风，臣女父亲忝居这个位置，每日如履薄冰，贺家并无攀龙附凤的心思，望殿下成全。”

    沈濯清玉面瞬间一黑，但长久积攒在内心的情感，到如今他已经不知何为放手。

    “无论如何，你我多年情谊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忘掉的，若你担心侯爷，我自当为你求来父皇恩典，届时朝中还有任何胆敢欺你？”

    不是一朝忘掉的，但却是一夕间破灭的。

    贺熹宁回想起上辈子，那些被刻意忘记的美好记忆渐渐明晰，瞬间又被悲愤交加的怒吼打碎。

    一世纠缠，换不来真心，他们终归不是一路人。

    沈濯清立于将开未开的梅树旁，目光灼灼盯着她，满脸期冀等待一个答复。

    二人僵持间，倏尔，不远处走来一位熟人，小小的园子一时间热闹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