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熹宁不可能任由他牵着鼻子走,到底是经历过生死攸关的时刻,明白多言多错,更容易露出马脚。
沉默片刻后,贺熹宁选择单刀直入,“姜大人这是在警告我吗?”
“毕竟那晚知晓大人在场的就剩下我一人了。”
“……”
姜彧被一通反问打个措手不及,他意在不经意的逼问时,引诱她说漏些其他事情,种种行径都能证明面前的女子十分可疑。
“贺娘子这般便是不信任下官了?不过你我二人并非同盟,娘子不信任我是应该的。”
“可是下官很是相信贺娘子啊,仅仅只是口头约定的合作我可是知无不言,但是娘子总对我藏着掖着,真的很让我苦恼……”
姜彧神情温和,双眼却异常犀利,眼尾下垂,这样专注盯着贺熹宁时,会时不时让人心跳漏一拍。
他毫无征兆骤然起身,午后的阳光照射在他身后,贺熹宁被他挡在了一片阴影里,隐隐有些紧张。
“下官思来想去,为今之计只有娘子替我答疑解惑,才能不辜负我这一片赤诚之心了。”
刻意压低的嗓音在耳边阴森森响起,贺熹宁收回翻动书页的手,在桌下看不见的地方拭去手心冰凉的冷汗。
“岂敢,大人尽管问,熹宁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姜彧自上而下的目光打量着她,颇有几分审讯的气势,“宣平侯这么快脱罪,想必贺小姐在其中出了不少力?说来也奇怪,自从郡主去探望过贺小姐一次,京中流言就纷纷不断,这是为何?”
“京中流言哪有停息过的一日?不过是说书先生为了揽客夸大其词捏造,不成气候,姜大人何时职责之内还要加上流言这项?”
贺熹宁下巴微微抬起,眼神并不看向姜彧,她没有起身,如果此时直视她,不仅需要费力仰着头,还输了气势,更容易被看出什么。
“贺小姐——合该是我问你呢?”他沉着声,脸上仅剩的笑意荡然无存。
“你父亲这么快脱罪,这是为什么?”
“水被搅得够浑了,想要追根溯源已是不可能,我问你,你,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
“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
他少有这般失控的时候,皇帝疑心病重,这几日当差很不好过,更何况近日发生的事情,桩桩件件都意在动摇国本。
即便身体还未好全,他也只能对皇帝听之任之。
贺熹宁身子紧绷,明显有些被吓住了,一片静默中,朝雨率先观察到自家小姐脸色不对,抛下手里的书站到了她身边。
贺熹宁是被吓到了不假,更多是在思考怎么回答,可恨的姜彧,说话不能好好说,非要那么大声!
“我父亲的事情那么快了结自然是因为本就是被冤枉,不然怎么可能耽误那么久?从那日探望父亲时就想请教很久了,我一介女子,不知何处得罪了大人,一直咄咄逼人不算,还要强行将罪名安到我头上!”
“不若大人告诉我,你想听什么,熹宁一定照着说照着做,争取成为大人功绩上的一笔,如何?”
贺熹宁忿忿不平不吐不快,话落又凉凉道:“既已经定好了罪名,何必再问呢,直接将人羁押就是。”
恰好这时送茶水的伙计敲门,打断了两人,朝雨默默去开门接过,没有让人进厢房。
姜彧如此纠结放不下,是个人恩怨?还是真的另有隐情?
总之不论是什么,都不安好心,那一点因为他救了她升起的愧疚怜悯的心绪消散得一干二净。
姜彧没有说话,转过身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平复心绪。
贺熹宁却由此想到了另一件事,姜彧不是那滥好心的良善之人,他今日追问之事,会不会与前世成婚的原因有关?
上辈子她一无所有,一心只想着替父亲翻案,为家族平反,孑然一身自然没有什么可利用的价值,但忽略了姜彧本就不是会做亏本买卖的人。
姜彧其人,实在可怕。还是尽早远离的好。
姜彧本人脑子里也是一团浆糊,好一通发泄后,又兀自反思。
是不是太过着急了?
是不是吓着她了?
吓是肯定吓到了,他本来也就在打这个主意,但是他没料到会失控,又不想她因此疏远了自己。
方才片刻的安宁后,姜彧已经不知如何开口给自己台阶下了,贺熹宁沉默地端着茶瓯,四下晃悠但并不往嘴里送。
姜彧低头一看,茶瓯是书院提供的,虽然供给贵人们的已经是上好的茶具,但杯底杯口还是有细微的茶垢。
“边奉,去对面酒楼买碗糖水,两碟酥酪,算作给贺娘子赔罪。”
贺熹宁松了一口气,知道自己赌对了。她身子慢慢往后靠,直到变成一个只需轻轻抬头便能轻易直视姜彧,又能不落下风的姿势才彻底放松。对方虽然嘴上说着赔罪,但眼底没有半分悔意。
从前是这般,现在亦是如此!
边奉得令后退下,朝雨站在一旁不肯离开,势必要为自家姑娘出头,但贺熹宁知道有些事情,其他人还是知道的越少越好。
她转过头一边叮嘱一边安抚性道:“去吧,你知道我爱吃什么,让候在外头的人去买些。”
朝雨面色不善看了姜彧一眼,之前小心翼翼的恭敬都变成了戒备,她低声回应,“知道了姑娘,我快些回来,如果有人对你不利你只管喊一声,不消多久咱们府中的侍卫就能到!”
贺熹宁不由失笑,小丫头这是在替自己警告姜彧,她当下没有劫后余生的喜悦,只剩淡淡的疲惫。
即使府医已经告诫过了,她还是不可避免思虑过重,姜彧究竟想从她身上得到什么?
这一世她拥有的都是拼尽全力守护来的,人拥有的越多,牵挂越多,害怕失去的也越多,她亦如是。父母兄弟,家族门楣,无一不是她珍视的,姜彧如果打有关这些的主意,那现在不撕破脸,来日也会势同水火。
贺熹宁不敢去猜想,却又不得不这么做。若是一时间叫她想尽办法杀了心怀鬼胎的人,她也下不去手,毕竟一切只是猜测,姜彧并没有付出行动让她不得不下狠手。
姜彧假借拿书的动作兀自坐下,屋内一时间又恢复如常,仿佛刚才的一番争执都不复存在,实际上两人都各自心怀鬼胎,默默盘算。
少顷,边奉带着食盒回来,见二人气氛凝滞,向来寡言的他出言破冰。
贺熹宁顺着对方的台阶下,嘴上依旧不饶人,偏生记性太好,脑海里回荡的昔日某些堪称稀绝的温情时刻,此时再想犹如夏日过夜的冰荔枝,远看没什么变化,凑近看才知道其中早已经腐败不堪。
她面上没什么变化,静静等待合适的时机,好将自己所想和盘托出。姜彧借着破冰的时机与她一来一回聊着,算不上热络但也没有刚才的火药味那么浓。
“娘子深居简出,骤然经历大喜大悲性子有些变化是难免的,但是……本官近来倒是听了些趣事,想说予娘子听一听。”
装着燕窝牛乳红豆沙的碗自从被端起就没放下过,贺熹宁大发慈悲从一众点心中抽身回了一句,“大人请说,顺便晚些让你那侍卫大哥告知一声这些吃食是在何处买的。”
姜彧闻言失笑,想起经营这家店的老板所言,直觉她应当喜爱这些吃食,没想到真的误打误撞投其所好。
“这家店不在街边,不容易寻到,回头本官定然写个详细呈上。”
贺熹宁本就是随口一提,回头再派人去打听也是一样的,但没想到他真的听进去,放在心上。
“上次林府宴会后,本官耳根旁总传来些风言风语,起先本官也是不信的,认为是无稽之谈,可说的人多了,渐渐地倒是品出些不同寻常来。”
“贺娘子原来同三皇子殿下乃是青梅竹马?若是这般关系,那日他开口替你求情倒是情有可原。”
“姜大人错了,三皇子殿下乃是天潢贵胄,熹宁一介民女不敢胡乱攀扯!”
贺熹宁将白瓷碗重重搁置在桌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仿佛被触碰到逆鳞般失去了和颜悦色,冷冷道:“这种话不明就里的人听风便是雨也就罢了,怎么姜大人也与之为伍,不怕被人看了笑话?”
怎么每一个人都要来她面前一遍遍提起沈濯清,从前识人不清也罢,现在看透他的心思后,划清界限还来不及,但总有不长眼的频频提及。
贺熹宁知道姜彧或许真的不清楚他们二人的关系,此话一出,以她的心思城府,怎么可能猜不透?想来能让他大费周章偏要站在自己面前提及这件事,那便是早有预谋,或者早就知晓些内幕。
“早前便有所耳闻月贵妃与令堂交好,众人称赞一句青梅竹马也不过,若非三皇子殿下身份贵重,婚姻大事还要看皇上的意思,否则只怕是婚约都已定下。”
“姜大人,你到底想说什么?”贺熹宁直起身子,双眸如漆,洞若观火,“贵妃娘娘与我母亲的私交,京城里鲜有人知,不是刻意打听,这消息从何而来呢?”
她故意停顿,好似意在等对方如何巧舌如簧辩解,不料却迎来一阵沉默。
贺熹宁心知时机到了,接着说道:“今日一见,已是你我最后一面,上次的救命之恩我感谢你,日后定会找机会回报,我贺熹宁不是那等忘恩负义之人,可你我之间道不同,不必强行合作,就这样桥归桥,路归路,也挺好。”
姜彧明显顿了顿,不知道在打什么主意,贺熹宁眼见铺垫地差不多了,彻底堵死他的所有借口。
“如果大人攀谈亲近的目的是交朋友,那就不必再说了,熹宁一介深闺女子,与我有牵扯,于大人所珍爱的仕途并无益处。”
贺熹宁将酝酿已久的说辞和盘托出,起身告辞,“今日就到这吧,多谢大人,还有大人的点心。”
“娘子且慢——”
姜彧猛地起身,拦住了去路。
厢房内本就不甚宽敞,他一站起身,就挡住了大半去路。但贺熹宁并没有因为他这一举动止住步伐,径直走向门外。
“贺娘子这么着急离开,是真的想撇清干系还是心虚呢?”
话音刚落,瞬间寂静一片,贺熹宁只觉四周异常安静,只听得自己心跳声。
紧张、愤恨、失望交织在一起,形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她身处其中,已无法挣脱。
“姜彧,这是你今天第三次冒犯我,我可以不计较,但你若是再假借皇令这么咄咄逼人,别怪我不客气。”
“无能事小,但若办错了事,开罪惹不起的人还得不到赏识,丢的可就是命。”
“公堂之上,捉贼还要靠拿赃呢,大人仕途一片明朗,应该知晓其中缘由吧?”
姜彧这些年的铁血手腕在一众官僚中早已传开,但凡是被抓到证据确凿的,基本没有好下场。
贺熹宁眼眸中一片冰冷,转过身从众多书籍中抄起一本拓印本重重砸向他。
姜彧下意识接住,翻开封面一看,是一本佛经。
“多读些佛经去去身上的煞气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