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冬时节,晨曦微露,苍茫的雾浸在一片白茫茫的霜色中。
街巷两旁店铺的伙计打着哈欠卸下门板,清扫着昨夜的积雪,来回进出间,蒸笼升上袅袅热气,炉灶里生起炭火炸的噼啪响。
噼啪的声响骤然炸起,惊醒了睡梦中的姜彧。
他猛然睁开双眼,后背一片冰冷,额前的汗珠顺着脸颊轮廓滴落在薄薄的冬被上,姜彧气喘吁吁目光游离各处,下意识将薄被挪到一边。
他已经很久没有做梦了。
梦里一直纠缠着他的那场大火从未熄灭过,许多人的身影如同走马观花般浮现在眼前,一幕幕都是对他无声的指责和怨恨,最后定格在一个十四岁的少年脸上,少年身着华服神色慌张,坐立不安,一遍一遍在书案前抄写着课业。姜彧无论如何都没办法忘记那张脸,梦中的他焦急站在门外,直愣愣看着那个少年,嘴里不停喊着:“快走!”
少年却不受外界影响无动于衷,万籁俱静之时,他发现自己嗓音喑哑,早已发不出任何声音,只得静静待在原地,任由大火悄无声息吞噬带走那个人。
姜彧一副心绪不宁的样子,还未从梦境中抽离出来,他起身拿起帕子擦汗,想唤贴身侍卫吩咐今日差事。
刚一开口,他嗓子犹如刀割一般,身体也发起了热,不过不甚明显,所以方才他并没有发现。
边奉算着时辰敲了敲主子的房门,得到很轻的一声应允后猛地推开了门。
“主子,可是身子不适?”
姜彧身着白色中衣,整个人立在塌边,单薄又萧条,屋里仅有的一盆炭火夜里也无声无息化成了一滩白灰。
他摆摆手示意人退下,换上官服,今日述职要早些到。
天色刚刚泛白,还是阴沉一片,外面风雪不小,连带着屋子里处处透着一股寒意。思及此,他不免担心热症影响当差,唤来边奉去药房抓药。
“主子,要不还是请大夫来一趟吧,顺便看看您身上的伤。”
“无事,就按我说的抓两剂治疗风寒的药。”
边奉得令立马退下去办,嘴里还念叨着他主子日子这是越来越难过了。
日子难过么?比起从前的煎熬,现下实在算不得什么,除了偶尔受些皮肉伤,不算难以忍受。
侍奉阴晴不定的君王是获得权力最快的捷径,即使为此赌上身家性命。
这是桩很划算的买卖。
唯一的好消息大抵就是关于旧日的那场大火又有新线索了。
姜彧低垂着头,冰冷锋利的眼眸沉入阴影中,气势由内而外像是换了个人。
——
位居京城最繁华热闹长街的宣平侯府内,俨然是另外一幅景象。
“姑娘,姑娘——怎么又走神了?”
以宁阁院内,小丫鬟们有条不紊的干着各自的活,昨夜的积雪大部分被清扫在门边堆着。
朝雨顺着贺熹宁的视线望去,她目光所向,牢牢锁定门下堆积的雪,仔细一看,瞳孔涣散无光,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
“姑娘又在想那天的事吗?”
这一回贺熹宁似乎是听见了,她下意识应了一句,“嗯?什么事?”
没头没尾的一句,只教朝雨叹气着道:“姑娘可是在想那日与姜大人争执一事?”
贺熹宁十分惊讶于她怎会突然问起此事,同姜彧所说的那些话句句肺腑,既已说开那便是翻篇了。
她的确是忧心,眼下有一桩更为迫切,更令她胆寒的事。
前两日她突发奇想决定去寻兄长商议今年除夕夜宫宴一事,半路却撞见贺长风踩着花盆的架子,鬼鬼祟祟趴在父亲书房窗户边,两只小短腿晃晃悠悠,看着让人心惊胆战。
小萝卜浑然不觉自己已经被盯上了,趁着没有人管他,身子往窗内又探了一点。
贺熹宁见状一时间心火更甚,却也不敢轻易喊他,生怕一个惊吓,人就摔了下来。
满腹怒意无从宣泄,一时间竟也顾不上端庄持重,用最快的速度赶到贺长风的身边。六七岁的小男孩裹着厚重御寒的衣物实在算不上轻,她吃力的将人半搀扶半抱下来,待他平安落地,她才彻底松了口气,开始秋后算账。
“贺长风,谁让你来这的?跟着你的嬷嬷丫鬟呢?”
好一番审问后,她便决定敲打一番贺长风身边伺候的人,今日这样的情形断不能出现第二次。
“你先去后面寻朝雨姐姐,让她带你回你的小院,待会我去寻你。”
贺长风乖乖应声走后,整个院子瞬间安静下来,担心房中有人议事,刚刚即使是训话,贺熹宁也不由自主压低了声音。
为了避免唐突,贺熹宁走近后先敲了敲门,良久后都没有人应。
不是说人在里面吗?
她自觉有些奇怪,但也没多想,原地等待了一会还是没有动静。
书房呈放公务属于重地,一般贺父不允许家里人随意进出,她自然也知晓,也许现下屋内无人。
“砰——”
重物落地的沉闷声惊到贺熹宁,她准备离开的步子一顿,迟疑一瞬,还是回头打算一探究竟。
“逆子!你可知现在有多少双眼睛盯着贺家?盯着我!?”
贴着门边,内室里怒吼声才透过厚重的门板传到贺熹宁耳朵里,虽然微弱,但她还是听清了一二。
心中警铃大作,她脸上漫不经心的表情淡去,满脸凝重。
书房内的争执声还在继续,“父亲,那些眼睛恨不得黏在贺家身上的人不会因为你的退让妥协就放过整个侯府,忍一时的风平浪静并不能唤来长久的安宁。”
“前段日子咱们贺家大祸临头之际我以为您就晓明其中的利害关系,我们家能躲过一次,下一次还会这么幸运吗?”
坦露自己心中所想后,贺长风长舒一口气,战场上再凶险,也抵不过朝堂波云诡谲,沦为他人的垫脚石。
君王的疑心来得快,想要打消可没那么容易,上次能躲过一劫,冥冥之中似乎有人在暗中相助,贺长风暗忖。
他毕竟年轻气盛,纵使少年老成,遇到突如其来的大祸,也不可避免心有余悸,难的是并没有因此消沉,反而带着属于这个年纪的锐气。
贺毅怒气冲冲双目充满疲惫看向贺文清,这个他曾经最得意,最骄傲的儿子。
十五岁从军,从小兵做起一点点爬上来,没有靠着父辈的庇荫,竟也凭着自己的本事坐到了如今的位置上。
说不高兴是假的,但他一直担心贺文清刚过易折,好在吃过一次教训后,性子格外沉稳内敛,就像变了一个人。而如今,两相对峙之下,贺毅仿佛又看到了他首次得封军功亲自领兵上阵的时候,意气风发,果敢无畏。
贺毅嘴唇翕动一阵,半晌后什么都没说,转过身面对冰冷的石墙,不知道在想什么。
贺文清缄默不语,一时也没想争个高低,独自退下给父亲留出思考的余地。
贺熹宁原本好端端倚着门,突如其来的消息让她有些慌乱,听见兄长的脚步声,她当机立断闪躲到一边,却因为仓皇弄出了一点动静。
贺文清朝着她藏身的地方看了一眼,轻声道:“别躲了,偷听也不知道藏好点!”
贺熹宁脑子里一乱糟,骨子里的骄纵劲一上来,不假思索回嘴:“看破不说破菜是兄长应尽的本分!”
“更何况方才是贺长风那小子弄出的动静,一下子蹿那么高!?我魂都吓没了,大哥你也不知道心疼心疼我!”
她嘟囔道,“咱们家是要出什么大事了吗?哥——”
贺熹宁情绪低落,全然没有刚刚较劲的势头,贺文清笑意淡淡,垂眸凝视着她,神情认真,“相信大哥,天塌下来有哥给你顶着,阿宁只管做自己喜欢的事就好了。”
他靠的近了,贺熹宁额前撒下一片阴影,她这才发现兄长羽翼早已丰满,成为她和整个贺家坚实的靠山。
她下定决心一定要打听清楚,她不想再做一个耳聋眼瞎的深闺女子,来之不易的安稳日子,凭谁也休想打破!
告别贺文清后她独自一人待了很久,等到回过神时才想起来把贺长风晾在一旁,于是又风风火火赶到贺长风的小院。
她人尚未赶到,院子里的下人们却像早就接到消息一般,苏嬷嬷年纪上来了但耳聪目明,率先迎上来谄媚的笑着请安。
“苏嬷嬷,你也是府里的老人了,当年我没赶上好时候,家中请不起乳母,是以家中兄妹三位,独独尊您一位奶娘,更是将您全家老小接过来为你养老。”贺熹宁心情不好,言语里也没有客气的意思。
苏嬷嬷一张老脸原本笑成菊花,后来越听脸色越黑,那双年轻时精明的双眼顿时蒙上阴翳。
平日倚老卖老惯了,院子里哪个小丫鬟敢不听她的话,别说是丫鬟,就算是贺长风小少爷不也还是得听她的?乳母便是半个娘,京城里有头有脸的人家都看重名声,敢不尊不敬她,出去嚎一嗓子这小少爷的仕途只怕就要断送干净!
想到这,她气焰高涨,腰杆挺得笔直,褪去温和谄媚的嘴脸,似乎不那么惧怕贺熹宁兴师问罪了。
“小姐,侯爷夫人对奴婢的恩情我老婆子可是能记一辈子的,每日我都耳提面命那不成器的孙子,要谨记是侯爷夫人的大恩大德才能让我们一家团聚,我老婆子人微言轻,可只要是夫人的命令奴婢无不遵从!”
苏嬷嬷特意强调是侯爷夫人的恩情,便是在明摆着告诉她,贺家前朝有侯爷当家,内宅有夫人打理,她贺熹宁不够格插手后宅之事!
苏嬷嬷一脸得意,仿佛胜券在握,料想贺熹宁年轻翻不出什么浪花来,纵使性子骄纵告到夫人那,她也自有应对之策。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檐廊下,贺熹宁目光所及便是小书房,这里是平常贺长风读书习字的地方,他先天身体亏损,家中长辈都有意培养他走科举的路子,特意为他单独开辟了院子,平日也会请德高望重的先生上门教导。
书房门大开着,朝雨站在一旁盯着贺长风习字,贺熹宁听着苏嬷嬷含沙射影那些话,决定先问问自家兄弟的意思,没有立刻表态。
苏嬷嬷见她一反常态没有发怒,原本忐忑的心慢慢安下来,不免有些洋洋得意,早知道她这般好拿捏也不用伏低做小。
贺熹宁打发走苏嬷嬷,进了屋,朝雨上前行礼被她一把扶起,随即快步摁住了想要借机起身逃脱的贺长风。
“夫子布置的功课完成了吗?”
贺长风恹恹低头,白嫩的脸蛋上满是纠结和惋惜,故作老成边摇头边喃喃自语:“揠苗助长适得其反,非也非也!”
贺熹宁冷冷觑着他,那小子一瞬间端正身子开始临摹字帖,“揠苗助长?你功课落下多少了?”
“阿姐,夫子说临帖要心静手稳,你不要吵我。”
朝雨在一边看这俩姐弟斗法,忍俊不禁,贺熹宁气不打一处来,“行了,别装模作样了,我有话要问你。”
说罢使了个眼色,朝雨去把门关上,又将窗户放下来只留一条缝隙透气。
姐弟俩不是第一次面对面谈话,贺长风一溜烟爬上太师椅,本以为气势会更足一些,但他没想到一坐下还是矮大半截。
贺熹宁把他的小心思看得明白,一时也没有戳破,单刀直入提起苏嬷嬷的事。
“长风,你觉得苏嬷嬷待你如何?”
贺长风亮晶晶的眼睛听到问题时黯淡了几分,他低下头慢吞吞道:“嬷嬷是我的奶娘,一直照顾我自然是好的。”
贺熹宁闻言知晓这么问不出个所以然来,转而提起另一件让他心虚的事情,“那方才你出门寻父亲,为什么没有一个下人陪着你,万一你有个磕碰什么,谁来担责?”
“如果母亲知晓此事,第一个要罚的就是你贴身的丫鬟,你可想好了?”
贺长风焦急之下有些慌乱,忙不迭道:“不管谷雨姐姐的事,是我自己要去的!”
贺熹宁居高临下气势逼人,“这样吗?谷雨那小丫头我知道,虽然年纪小做事有些不周到的地方,但是胜在对你用心,才能被母亲予以照顾你的重任,你要出院门,她就算不亲自跟着你,至少也会叫两个小丫鬟跟着你,今日难不成是去哪躲懒去了?”
“谷雨姐姐没有躲懒……”
“那为何过了这么久,她还没有进来侍奉?府中供着她们吃喝拉撒不是养闲人的,若是今日她不来,下回给母亲请安就让她把谷雨换了……”贺熹宁恰到好处的施压终于将人逼出一点实话,贺长风双眼红彤彤的像只被逼到角落的兔子。
“不是谷雨姐姐,是苏嬷嬷,苏嬷嬷今日一早就把谷雨姐姐带走了,我去问她发生什么事了,嬷嬷什么也不肯说只让我别管,说这是谷雨姐姐和她的私事。”
“阿姐,谷雨姐姐不会有事吧?”贺长风晃着一双小短腿,心中不安感越来越强烈。
“哼,不继续骗我了?”
“好阿姐,帮帮我嘛求你了,我今天一定会写十张…不!二十张大字!”
贺熹宁轻笑一声,计上心头,让朝雨到跟前附耳吩咐几句,转头对贺长风说,“不止今天,连续一月,我每天让朝雨过来验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