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第一缕光透过床边的帷幔洒进来,柔和又不失明亮。
外边洒扫的声音轻且浅,按理来说是吵不到贺熹宁的,可偏偏昨晚一夜好眠,今日早早就醒了。
朝雨听见里屋的动静,立马敲门询问,得到首肯后,一排七八个小丫鬟捧着各色的衣服首饰鱼贯而入。
贺熹宁见状并没有很惊讶,她以眼神询问朝雨:这是什么情况?
对方仔细解释道:“昨晚夫人吩咐的,今日你要早起陪同她出门,要早些梳洗换衣。”
虽然不解,但是听到是母亲的命令,她神色一下柔和了不少,在丫鬟们精心地打扮下,半个时辰就梳洗完毕。
等贺熹宁坐到马车上,她才对接下来的日子有了实感。母亲的用意她很明白,只是没料到这般迅速。
马车帘子一掀开,萧舒应就看见早早等候在车里的贺熹宁,见女儿一副正经危坐,仿佛奔赴刑场的紧张模样,不由淡淡一笑。
“今日怎么起这般早?我不是吩咐过朝雨不必太早喊你吗?”
萧舒应今日一身缎蓝素锦,未施粉黛,往日的钗环卸下,仿佛做回了从前的自己,从头到脚都透露着两个字——低调。
贺熹宁眼神这才从她身上收回,迈着小碎步往旁边挪着给母亲腾个地方。
“昨日歇的早,自然醒的早,不碍事的。”
萧舒应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回应,复又叮嘱身边的大丫鬟打点家中,一炷香后,马车方才启程。
“阿宁,你要做什么不必与母亲细讲,但一定要学会谨言慎行,不止是现在,即便将来你地位超然也千万要懂得适可而止。”
贺熹宁知道她话里的深意,知晓母亲的心结在何处,她侧过身依偎在萧舒应肩上柔声道:“娘,我明白。”
我明白你在担忧什么,明白你的害怕、顾虑和苦衷,正因为知晓这一切,才不能让贺家也重蹈覆辙。
未时三刻,母女二人方在一家店铺歇下。
萧舒应前前后后一共带她看了五家店,顺带盘了一下账本。贺熹宁瞧着那堆积如山的账本以及上面密密麻麻的字迹,恨不能直接晕过去。
萧舒应对她欲临阵脱逃的心思视若无睹,继续跟店里的掌管核对今年的账目。贺熹宁昨日立下的雄心壮志,总不好磨完了母亲,自己反倒先退缩了,只能咬牙坚持站在母亲身边旁听。
经过前三家店之后,她开始能听懂一些,有关盈利亏损其实看账本并不能完全直观感受,更多的是靠商人敏锐的嗅觉和大刀阔斧的决策。
萧舒应脱下御寒的斗篷,搓着通红的双手往炭盆走去,“说说看。”
贺熹宁心不在焉应了一声,“说什么?”
萧舒应回头瞥了她的苦瓜脸一眼,勾唇轻笑,“憋了一路吧?随便说说,或者有什么想问的?”
贺熹宁认真思考了一会儿,并不在意是否丢人,将这大半天的所见所闻一五一十细细讲来。
“今日一共核对了五家店的账目,分别是米庄、布庄、茶楼、酒楼和胭脂水粉铺子。其中营收最佳的当属米庄和茶楼,布庄被一部分定制成衣铺子挤压生存,没有去年吃香,而最被看好的胭脂水粉铺子却收益平平,酒楼的位置略显偏僻,缺乏打出名气的招牌,不管是菜色还是名气都不如城中心的那家,当然……”
萧舒应看着她略显迟疑,点点偷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当然,那家店的掌柜也是不求上进,经营太差没有请账房先生就算了,账本做的那般混乱连我一个门外汉看了都不忍直视。”
萧舒应被她逗笑了,但也变相肯定了她的说法,朝着她招招手,“过来,那你同母亲说说,如果现在让你经营,你会选择哪家店?”
“我哪家都不要,这是母亲你的私产,即便您不能经常出门看顾,那也是您傍身的产业,我不要!”
“莫不是阿宁看不上?”萧舒应故意戏谑道。
“娘——”贺熹宁面露不悦,半是撒娇半是生气道:“既是答应我了,合该让我独自闯出一番天地!”
萧舒应原先想着让她接受自己的私产,即便再怎么折腾也闯不出什么大祸,有自己替她兜底。然而贺熹宁并不买账,因着先前已经应下了她所求,眼下也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那依你之见,眼下你想做什么生意?”
贺熹宁心思顿时活络起来,所有产业中最赚钱的当属盐铁之业,又因为这两样产业关系国本,基本上是由官府垄断,禁止民间私营,违令者轻则终生刑狱度日,重则株连九族。其次便是青楼赌坊教司这种三教九流的地方,但这种地方一般都有个共同点,那就是背靠着大树好乘凉。
京城权势滔天的权贵不在少数,贸然去分一杯羹,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就得不偿失了。纵然这些地方有利于收集情报和观察朝廷动向,也不敢胆大包天,在没有查清背后盘根错节的势力时打草惊蛇。
而且这种想法如果当下和母亲言明,只怕借钱这件事再也没有商量的余地。
“女儿才疏学浅,若说这些个生意中,最了解的还是女人的生意,不若从最简单的胭脂水粉铺子做起吧!”贺熹宁其实也没有多大的把握,但是相较于其他而言,至少脂粉类的物件是她能经常接触到的。
萧舒应点点头,算是认可了她的想法,全然不知道贺熹宁心中已经在规划这笔银子的用处了。
她的想法很简单,胭脂水粉的铺子店面相较于其他并不需要太大,同样做脂粉的原材料更是可以自己商谈议价。
到底还是年纪小,心思都写在脸上了。
萧舒应没有要提醒自家女儿的意思,要钱给钱,要人给人,予取予求,贺熹宁从未觉得事情会发展得如此顺利,即使劳累辛苦了一天,脸上依旧挂着清浅的笑。
二人用完膳后,准备启程回府,一路说笑行至马车边。
倏尔,马儿的嘶鸣声响彻天际,车夫手忙脚乱地安抚受惊的马,效果却微乎其微。
霎时间,贺熹宁凭借本能将母亲护在身后,不一会儿,马儿受惊的原因找到了。
一群官兵如同收到命令般将整条街围得水泄不通,好在现在街上没什么人,不至于引起特别大的混乱。
但同时,贺府的马车也显得异常突兀。
这个时间打道回府显然有些不尴不尬,贺熹宁秉持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与萧舒应商议不如晚些再回府。
趁着二人商议的间隙,一众人也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贺熹宁不想大张旗鼓是以两人从铺子后院的后门悄悄离开,谁知道碰上官兵办案。其中有人上前询问,嗓音粗犷,语气倨傲。
“你们二人可有见过什么可疑之人?”
贺熹宁的斗篷帽子有些大,遮住了半张脸,闻言她只是摇摇头,并不曾答话。
那人见她把萧舒应护在身后,又将半张脸遮住,直觉这两人可疑,于是毫不客气吆喝道:“本官倒是瞧着小娘子后面那位怎么看怎么可疑,你们是何来历?速速招来!”
不愿多一事的贺熹宁冷不丁的动怒了,她轻佻地瞥了自称本官的男人一眼,抬起下巴将脸露出一大半,嗓音冰凉带着昭然若揭的厌恶,“大人——我的马儿因为你受惊了。”
“本官奉旨办案,闲杂人等不回避,反倒是将马车停在此处干扰办案,你意欲何为?”男人气势汹汹的行径仿佛拿到了免死金牌一般,一副狗仗人势的模样,“本官现下瞧着你倒是很有包庇罪犯的嫌疑,今日你若不如实交代,可休怪本官无情!”
天气越来越冷,萧舒应今日为了行动自如衣衫难免单薄些,入了夜再归府不可避免会受些寒,贺熹宁自是不愿看到这样的情况发生。
男人话语里的蛮横不讲理带着明晃晃的恶意,她努力克制压抑一腔怒火,现下尚不知晓他的背景,仅从只言片语透露出的消息,似乎是在抓重刑犯?多事之秋,贺府绝不能牵扯进来,否则背后想要暗害贺府之人一定会趁此借题发挥!
“我等无意干扰大人办案,是你们围住了整条街才迫使我的马受惊一时难行,若是等到天黑这天寒地冻的,身后女眷恐怕承受不住。”
今日出府本就是临时起意,若非万不得已她们二人还是不暴露身份为妙,贺熹宁尽量平复着胸腔内涌动的情绪,温声交涉,试图唤醒面前之人的一点良知。
只可惜蛮横无理的人并不会因为她的示好选择退让,反倒助长了气焰,一味的刁难。
“这铺子若本官没记错是有前门的,若你们二人是路过赏玩也合该从正门走,鬼鬼祟祟在此定然有问题!来人——给我搜!”
“放肆!”
贺熹宁再也忍不住了,怒发冲冠,掀起的斗篷下满脸怒容,浑身气势骇得吓人,“睁开你的狗眼看看姑奶奶是嫌犯?真有犯人出逃也不会叫你这蠢出天际的狗官前来拿人,莫说今日我没看见半人嫌犯人影,只会狂吠的狗倒是见到一只。要办差事就好好办,可别自己无能倒要赖上无辜的旁人!”
这番话一出,跟在男人身后的几位属下面目扭曲,肩膀颤抖得十分厉害,似乎是在憋笑。
男人凝滞了半天,想出声找回面子却一时语塞,怒目横过去,那几位手下又恢复如常。
“牙尖嘴利,押回去审问!”
“谁敢动手?!”
“休得冒犯!”
三道来自各方的声音异口同声响起,贺熹宁已经做好了动手的准备,被身后母亲扯着袖口安抚。
一身玄衣的姜彧站在十米开外,贺熹宁与他对视一眼迅速移开目光,那句“休得冒犯”显然是对那狗官说的。
姜彧快步上前同那男人低语了几句,男人霎时间面露惧色,冷汗唰一下冒出,他低着脑袋不敢同贺熹宁对视,又在姜彧的示意下灰溜溜离开。
“姜大人,多日不见,你的手下人怎么越来越机灵了,想来上行下效,也难怪,这耍官威的风气竟是出自大人这里?”
姜彧闻言一愣,随即想起了初见那日情形。
还挺记仇。
“姜某岂敢逾矩,那位大人是下官同僚,执天子之令为其分忧罢了,分内之事谈不上耍官威。”
“下官拜见侯夫人,方才那位同僚出言不逊冒犯了夫人和贺姑娘,下官替他给二位赔个不是。不过流犯逃窜此处的确凶险,不若下官派人护送二位回府?”
萧舒应听见姜彧道出她的身份后,心下一惊,得到女儿的眼神示意眼前人可以信任后才肯露面。
“姜大人客气了,原本就不是大人的过错,不必挂怀。”
萧舒应保持面上恰到好处的礼节,点到为止。贺熹宁微微抬起下巴,杏眼嗔怒,不甚和善道:“马儿受惊了,一时半会也没法启程,大人若真的有心,不如借我一辆马车。”
姜彧有些踌躇,得力的手下不在身边一时又寻不到能干的人手,他迟疑的这会功夫,马儿奇迹般被安抚好了。
车夫站在一边看向驯马神人,满眼崇拜。贺熹宁察觉到那道让她不舒服的视线,抬眼望去,那人却转了身,一袭月白披风垂落在轻薄的雪地上,只余一抹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