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旺国冷静了一下,转身面对孙月芹,“既然顾芬芳同志精神状况不稳定,那么,我建议你将她带回家妥善看护、安心静养。眼下这光景,估计我大哥和她也暂时也不宜同住,我们就先接大哥离开一段日子。他们之间……往后再说。”
他话说得留有余地,不过孙月芹心头是门儿清。
她倒真是求之不得。虽说没能按计划扳倒、按死李爱国,顺藤摸瓜继续下一步,但至少躲过了一劫。
她此刻是真担心这李旺国闹着非要刨根究底。
孙月芹面色冷淡地道,“行吧。”
李旺国点点头。其实他是想替李爱国当场跟顾芬芳掰扯清楚离婚,但现在提这个不合时宜,尤其在顾芬芳刚被扣上“脑子有病”帽子的当口。
他不能再让大哥背上“逼疯媳妇”的恶名。
但料想孙月芹心中有数,李爱国跟顾芬芳这桩孽缘,算是走到头了。
李旺国打定主意,在他回部队报道之前,说啥也得把这糟心事彻底了结。
顾芬芳听着他们的对话,急得喉咙里“呜呜”直响,身子像条离水的鱼拼命弹动,想要挣开顾芳菲跟孙月芹铁钳般捂着她嘴的手。
但她哪挣得动?顾芬芳两只眼珠子瞪得几乎要爆出眼眶,眼睁睁看着李爱国等人转身,头也不回地走远;她眼中猛地滚下两行热泪,“呜嗷——!”发出一声嚎叫,突然像一根软面条一样往后栽倒。
孙月芹跟顾芳菲手忙脚乱地架住她。
莫荣华立刻指挥两个革命小将,“快!搭把手,赶紧把顾芬芳同志抬到医务室去。……”
桃丫脚步一顿,回头看了一眼瘫倒的顾芬芳。
李旺国转身离开时,目光不经意地扫过似有意无意挡着他们视线的莫荣华。
这革委会主任,真是从头到尾透着一股不对劲。
莫荣华朝他皮笑肉不笑地点点头,拨开人群,快步走上前来,故作姿态地伸出手,“哎呀,李营长!刚才乱哄哄的,也没来得及好好说上话。鄙人莫荣华,钢铁厂革委会主任。李营长,今儿这事,是我工作疏忽,调查不细,让您和爱国同志受委屈了。”
李旺国面无表情,“叫我名字就成。”
“好,旺国同志。”莫荣华搓着手,“唉,这事儿闹的……实在对不住你们,更对不住李爱国同志。我呢……也是念着老厂长的情分,太信他家属的话了,她们说啥,我也没多琢磨,就跟着着急上火,只想着非得刹刹这股歪风邪气不可。结果就……唉!”
他转向李爱国,一脸沉痛地伸出手,“爱国同志,是我工作没做好,让你受了大委屈了!”
李爱国,“……”
他能说什么?
李爱国只好伸出手,跟莫荣华虚虚握了握。“没事,莫主任。”
桃丫站在一旁,歪着小脑袋瞅着这莫荣华,总觉着他笑里藏刀,面容瞧着挺斯文端正的,可惜眼里没半点热乎气,阴恻恻的。
不仅如此,他身上还好像盘踞着一个巨大的、深不见底的黑窟窿,散发着一股无形的吸力,贪婪地想把靠近的人都拖进那无边的黑暗里吞噬掉。
几人终于离开了令人窒息的钢铁厂家属院,这一晚的经历,实在憋屈。
桃丫对李旺国说,“我觉着那个莫主任贼眉鼠眼的,他可不是好人。”
李旺国也在想这件事。
董铁先插嘴道,“这帮子革委会的,就巴不得闹出点动静来,他们才能显摆显摆。今儿个批斗会黄了,他心里指不定多窝火呢!”
“是这样吗?”桃丫有些疑惑:从莫荣华身上感应到的巨大的、背仿佛要具现化出来的漆黑深渊般的恶意,让她觉着事情没这么简单。
李旺国摇了摇头,“这事儿不简单。”
停了停,他又说,“这莫荣华,恐怕也不是个简单人物。”
董铁沉默了一下,“其实大伙儿也觉着这人古怪。不过他的履历档案确实没问题。”
李旺国问道,“他是个什么情况?打哪儿调来?以前做什么的?”
他抬头看了看天,月亮已经爬到了头顶,小半夜都过去了。
估计小丫头也该饿了。
“要不再去你那儿,再弄点吃的?还有啥吃的没有?”
董铁无语地瞅着他,“你他娘的是属蝗虫的吧?雁过拔毛啊你?李营长,以前咋没发觉你是这样一人?这是要把老子这点家底儿都吃干抹净啊?”
李旺国笑了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别这么计较嘛。”
董铁朝他翻了个白眼。
其实桃丫倒不饿,毕竟出发去家属院前,她就把董铁拿出来待客的那些糖果、点心吃了不少。
临出门李旺国怕她路上饿,还顶着董铁的白眼,朝她的军用书包里塞了不少。
李旺国跟荣和平也不饿。
只有李爱国从一大早就粒米未进,饿得前胸贴后背,捧着董铁盛出来的大海碗清汤寡水的热汤面,狼吞虎咽,就算缺油少盐的,也吃了大半。
见大伙儿都停了筷子,瞅着他吃;李爱国脸臊得通红,抹了把嘴,羞愧地低下了头。
枉他自诩年长,在旺国跟前总端着大哥的架子,可如今当着旺国、桃丫和两个跟旺国差不多大的小伙子,他却觉着自己是最没用的那个。
还得靠他们来救。
今天要是没有旺国、桃丫他们,他李爱国会落个什么下场,他连想都不敢想。
他心底涌起一阵浓重的挫败感和落寞。
桃丫虽说不知道李爱国在想什么,但他身上传来的、一阵阵酸涩沮丧的情绪,像是薄雾里飘来的青柠檬味儿,清清淡淡的,就连这酸涩的味道,似乎都小心翼翼地,生怕惊扰了旁人。
桃丫忍不住安慰道,“大哥,你别伤心了。顾芬芳不是好人,她长得也不好看,你就别惦记她了。”
李爱国心里那点凄惶伤感,被桃丫这直白的大实话冲得烟消云散。
他简直哭笑不得:谁惦记顾芬芳了?
现在想起顾芬芳那癫狂、扭曲、嘶吼的模样,他还情不自禁地打个哆嗦。
桃丫拍拍胸脯,“大哥你别担心,我往后肯定给你寻摸个好姑娘,让她当我大嫂!”
李爱国轻咳一声,觉着桃丫说这话有些没轻没重,现在他还没跟顾芬芳离婚呢,这话传出去可是要犯错误的!
但看着这笑得跟朵花儿似的未来弟媳,他又实在不忍心拂了她的好意,李爱国觉着自己心里那绷了太久的弦似乎也松了,竟鬼使神差地顺着她的话茬开了句玩笑:
“那就找个你这样儿的。”
话音一落,屋里瞬间死寂,静得连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
正低声商量事儿的李旺国、董铁二人不由自主停下了说话,董铁眼珠子瞪得溜圆,差点又想冲李爱国竖大拇指。
荣和平嘴里还含着半口面汤,傻愣愣地瞅着李爱国。
李爱国猛地回过神,白皙的脸“腾”地红透了。他自己都没想到,一向谨小慎微的他,竟会脱口而出这么一句。
或许是桃丫太有感染力,她那灿烂的笑容让人不自觉就放松了。
他着急忙慌、连连摆手,“不!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
桃丫不由“咯咯”地笑了起来,笑完又有些为难。咳,这些个凡人,眼光倒真是不差!
不过说实在的,这整个一方世界,像她这样的仙女儿,可不会有第二个啦。
桃丫摸了摸俏丽的小下巴,有些为难。“大哥,你这要求……有点难办哪。这世上,再找不出比我更好的啦。”
她这般大言不惭、自卖自夸,荣和平重重地“切”了一声,活脱脱李庆国附体,“你就吹吧!牛皮都让你吹破了!”
桃丫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
屋里凝滞的气氛一下子松快了,大伙儿都哈哈大笑起来。
李旺国也忍不住笑了,其实刚才大哥那句话冒出来,他心头确实掠过一丝不快——虽明知大哥没有别的意思,他大概只是弄巧成拙,开了个不合时宜的玩笑。
但此刻,那点不快也烟消云散,李旺国笑得格外畅快。
这小丫头,真是个开心果!活宝一个!
她拿得起,放得下,不管别人是称赞她,痴迷她,挖苦她,抨击她,她都浑不在意,依旧用一颗坦白真诚的心去对待这个世界。
他笑着说,“桃丫说的对。大哥,你换个标准想想吧。像桃丫这么好的——全天之下,独此一家。”
桃丫得意地嘻嘻笑着,一把抓住李旺国修长的大手,高高举起,晃了晃。
她这甜蜜依赖的小模样,让李旺国心窝子里暖烘烘的,熨帖得不行。
荣和平瞅着表弟那副极力想绷住又忍不住咧开嘴角的傻模样儿,心里酸溜溜的:看来爱情这玩意儿,还真能把铁打的男子汉都变成绕指柔。
他都快想不起以前那个严肃的像是一整块生铁铸造的小表弟了。
荣和平又酸又嫉妒,就想给他俩添堵,“啧啧!像她这么又馋嘴又泼辣的,全天下确实打着灯笼,也找不着第二个了!”
见鬼!怎么李小弟不在,他反而像是被李小弟的毒舌给附身了?
荣和平话音刚落,立刻收获了李旺国和桃丫两双大白眼,连李爱国都不赞同地皱着眉看了他一眼。
李爱国觉着这荣和平虽是旺国的朋友,说话也太没分寸了。
哪有这么说一个心眼实诚的好姑娘的?
这年头,能吃饱就是福,馋点算什么?何况他觉着桃丫也不馋。
要是李庆国在这,他一准得哀嚎:完了!又完了!老李家倒数第二份“清醒”的希望,也眼睁睁地飞了!
桃丫的迷魂汤,连他大哥李爱国也终究是没逃过!
呜呜。
幸好他现在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