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笑闹过后,李旺国帮着董铁将饭桌子收拾干净,董铁翻箱倒柜找出些碎茶沫子,泡了几杯茶端上来。
这在现在这物资紧缺的时候,算是顶好的招待了。
桃丫也不嫌弃,有滋有味地喝着。
李旺国端起茶杯,吹了吹浮沫,沉吟一下问道,“那个莫荣华,到底是什么来头?”
董铁挠挠后脑勺,“他是从邻县调过来的,在那边干了小十年,稳扎稳打,去年才调到咱们这儿,履历上没啥问题。”
李旺国敏锐地抓住关键,“他是邻县本地人?”
董铁点点头,“对。而且他有亲戚在钢铁厂,他舅舅胡春生,以前是锅炉房的老工人,早几年退休了。这胡春生是城里贫民出身,根正苗红,没啥问题;他还有个侄孙,今年响应号召,下乡插队去了。”
李旺国心里那点疑惑却没消散,这莫荣华始终让他感觉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违和感。
不过他也没再追问,见桃丫扬着小脸儿,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关切地问,“桃丫,怎么了?”
桃丫皱皱鼻子:“我总觉着那莫荣华有点眼熟……好像跟谁有点像似的……”
荣和平好奇地凑过来,“跟谁像啊?”
桃丫拧着好看的柳叶眉想了半天,摇摇头。她在大碾子村认识的人,如今掰着手指头也数得过来,挨个想了一遍,没有一个跟莫荣华的长相挂的上钩的。
琢磨了一会儿,她只得放弃。
荣和平嘿嘿笑道,“八成是他那股假模假式的劲儿,跟眼下好些个当官的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你肯定是瞅着这股子虚头巴脑的德性眼熟!”
李旺国见他又信口开河,警告地瞪了他一眼。
董铁却哈哈大笑,用力拍着荣和平的肩膀,“兄弟,这话说得在理!精辟!”
李旺国无语:这两人,还真是臭味相投。
桃丫问道,“大哥,接下来你咋打算的?”
李爱国环顾了一圈四周,见大伙都望着他;他心里的想法滋滋往外冒,然而,他嘴唇蠕动了一下,话到嘴边却又咽了下去。
桃丫催促道,“大哥,你咋想的就咋说,你咋这么孱头呢!”
“桃丫!”李旺国警告地喝了一声,这丫头,来他家不久,也就这么两三四天,咋他娘的口气儿都学着一模一样。
埋怨他哥孱头?这不是往他哥心上戳刀吗?
李旺国觉着,真得赶紧打报告、结婚,接桃丫去随军了。再让她这么跟着他娘混下去,指不定学成啥模样了。桃丫又是个没心没肺的性子。
这臭丫头!
李爱国笑了笑,他确实有些过分敏感了,尤其这年月。
平时对别人的话,他总是容易多想多琢磨;但不知怎的,对着桃丫这个没心没肺、大大咧咧的未来弟媳,她这么小嘴巴巴不饶人,一副叉着腰嫌弃他没用的模样,他不但一点都不反感,反而生出一股被她划拉进自己人堆里的感激劲儿。
他横下心,借着这股劲儿说出心里憋了好些日子的想法,“旺国,我……我不想在钢铁厂干下去了。”
说出这话,李爱国以为大家会惊掉下巴,会嫌弃他不知好歹,用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瞅他。
毕竟,在这年月,能端上钢铁厂的铁饭碗,还是顶顶吃香的车间主任,那是多少人削尖脑袋都够不着的。
他却说丢就丢,窝囊地想要躲开钢铁厂,他满心以为旺国和他的两个朋友会瞧不起他这怂样。
奇怪的是,三个人表情平淡的很,连眼皮都没有多抬一下。
荣和平捏了颗水果糖丢在嘴里,嚼得“咯嘣咯嘣“响。
董铁反倒一副了然于胸的口吻说,“钢铁厂是不咋好呆。”
迎着李旺国不接的眼光,他补了句,“里头水深着呢。”
李爱国有些摸不着头脑;但他一向胆小怕事惯了,也没有追问,把疑惑的目光投向李旺国。
李旺国安慰道,“大哥,你想不干就不干,想干啥就干啥;想回家歇着也成。咱家如今光景比从前好多了,不差你一口饭吃。”
爹现在身子没问题,娘又精神头足,还在村里当着妇女队长;还有他,李旺国自认自己现在能顶门立户,不是当年需要大哥勒紧裤腰带支撑整个家经济的时候了。
其实照李爱国那文弱的气质,他顶适合去教书,前些年公社小学也确实有这么一个机会;但是因为钢铁厂的工资高出一大截,李爱国就放弃了。
等李旺国他们知道,公社小学的名额早没了,这事也没得转圜了。
李旺国说道,“钢铁厂的工作不干了也好;省得还要跟顾家人纠缠。”
一想起孙月芹那家子,李旺国脸上就露出厌恶的表情。
李爱国吞吞吐吐地说,“钢铁厂的工作,我想………转出去。”
桃丫挥挥手,“大哥,你说话痛快点,想卖就卖!这本就是你自个儿的事!”
李爱国不由笑了一下。
谁能像这个长得跟个年画上的仙女般的弟媳那般,无忧无虑,遇到事就一股脑冲上去,撸袖子就干呢?
他着实很羡慕她,不过他也确实做不来这样的人。
李旺国郑重地说,“大哥,钢铁厂的工作,是属于你自个的,你不要有心理负担,想怎么处置,爹娘、我和庆国肯定都支持你。”
李爱国心中涌起一阵暖意,他点点头。
董铁喜出望外,“老李,你哥这工作真不要了?”
李旺国征询地看了眼李爱国;李爱国坚定地点点头。
“那,转给我家咋样?我家里正好有个兄弟,高中刚毕业,不想下乡,又没门路留城,嘿!正愁得慌!兄弟,你是我家贵人!这事成了,你就是把我全家家底儿掏空,全搜搂去给你家媳妇,我家也绝没二话!”
荣和平听了,不觉哈哈大笑。他指着桃丫,笑得前仰后合,“哎,我说桃丫!你这馋嘴儿的名声可真是隔着墙吹喇叭——响声在外了!”
桃丫狠狠瞪了他一眼,冲他晃了晃小拳头。
哼,这荣和平今天也欠收拾,迟早叫他知道,什么叫人不可貌相。她打人可疼了!
桃丫不满地冲董铁瞪了一眼,这也不是个好的,“我哪有那么馋!”
董铁也哈哈大笑;连李爱国也忍不住笑了。
只有李旺国忍住了笑,一本正经地用目光谴责屋内的几个男人,语气严肃得仿佛在宣布重大军情,“桃丫,你一点儿也不馋。”
看着李旺国那郑重其事的模样,几个人更想笑了;但又强忍着不敢再笑出声。
荣和平憋得肩膀都发颤了,“啧啧啧”的声音不停,听起来还以为他牙疼。
李旺国琢磨着,既然大哥铁了心不留钢铁厂,索性快刀斩乱麻。他们商量了一会,决定明日李爱国就带着董铁去办移交,他则和桃丫去置办彩礼——荣和平立马叫了起来,“那我呢!”
李旺国脸色一沉,他抿紧唇角,低垂眼帘,这荣和平真不知道自己该哪凉快哪去呆着么?他是非要横插一杠子,故意出来搅合他跟桃丫。
没错,荣和平就是故意的!
他得意地斜觑着李旺国;瞅着小表弟憋屈的神情,他心里头就像三伏天灌下了一整瓶冰镇汽水似的,别提多痛快了!
李爱国赶紧打圆场,“和平你要不跟我们一块儿……”
要知道以他内向的闷葫芦性格,能主动邀人,已经鼓足了勇气。
但荣和平才不管别人那点弯弯绕的心思,他梗着脖子嚷,“不,我就跟旺国熟,我非得跟着他!”
李爱国,“……”
他实在没见过这种滚刀肉的作派,不由愣在那里。
桃丫点点头,“行吧,那你就负责提东西!”
她想,既然有个主动送上门的劳力,不使唤白不使唤。
李旺国,“……”
桃丫既已经说出口,他也不好反悔;只得趁人不备甩给荣和平一记刀锋似的凌厉眼神:你这家伙,安分点!
荣和平混不吝惯了,才不在乎表弟这点威胁。
他撇撇嘴,二郎腿一翘,当然心里也清楚,李旺国并没真动气。
第二天,两件事都顺顺当当办妥后,下午,桃丫四人坐上了返回东风公社的长途汽车。
桃丫觉着,现在的李爱国整个人看起来都松快了不少。
之前笼着他的那股子沮丧的愁云惨雾似乎散了个干净,他现在看起来像是沐浴在和煦阳光中的杨树苗,虽说还是有些枝条干瘪,叶儿打蔫,不过整棵树都开始透着勃勃生气,像是吸足了雨水,获得了新生。
李爱国甚至难得地跟李旺国说起来,“我实在是在城里呆厌烦了。在城里,我做梦都惦记咱大碾子村,惦记咱院里那颗枣子树。那时候青枣子打下来,咱们抢着吃,酸得流口水,还都倒了牙……”
说着,面上露出笑意。
李旺国瞅着大哥的神情,有些心酸;大哥这些年一直强撑着想要做家里的顶门柱,着实有些难为他了。
要是自己早生几年、自己是老大就好了。李旺国突地冒出这么一个幼稚的念头。
不过,当桃丫温软滑腻的小手突地伸来抓住他的手腕,他这点酸涩也就不翼而飞了。
李旺国涨红着脸,慌张地瞅了瞅四周,结巴,“桃、桃丫……”
他想说“这样影响不好”,但事实证明他想多了。
桃丫抓着他手腕凑过来,她口鼻呼出的气息也带着甜甜的馨香。
像是春日里一枝俏生生的桃花苞儿冷不丁杵到他跟前,噗地一下绽开了,那股子清冽又温软的桃花香气,直往他鼻子里钻,熏得他晕陶陶的。
桃丫神秘兮兮地压低了嗓子,“李旺国,大哥可真是……多愁善感!”
李旺国不由低声笑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