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叫“瞎掺和”,什么叫“过犹不及”?
他早把孟家当成了自个儿的家,将岚英婶子当成了亲娘,他永远忘不了,是岚英婶子当年把他从那个火坑里拉出来的!
自那之后,他才活得像个人!
他总觉得自己做的还不够,恨不能把心都逃出来!他这全是为了这个家好啊!
荣奶奶为啥还这么说他啊?
要是畏首畏尾,岂不显着他跟整个家生分了?
岳建国认定了自个儿一片赤心可昭日月。他全是为了阿宁的前程、为了孟、荣两家的名声、为了这个大家庭的长久、安稳、和睦。
就算被误会了,他也绝不能眼睁睁看着这么一桩亲事成了!
可眼下也联系不上孟家其他人或者岚英婶子,岳建国就想着:索性釜底抽薪!
他正好趁着元桃丫跟阿宁都不在村里,将这丫头片子的老底儿翻个底朝天。
到时候她要是真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他马上就能揭了她的画皮!
那到时候这亲事,保准儿黄!
谁知道,会闹得满村风雨……
伟人教导我们,“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要发动一切力量团结群众”,岳建国这些年干政工,这套理论早就刻在心里了。
他想要摸清元桃丫的底细,不深入群众搞调查研究,还能咋办?
于是,他跟李庆国蹬上自行车又回了大碾子村。
岳建国立刻发挥他政工干部的特长,在村里走动,四处开始询问查访关于桃丫的事儿。
偏生桃丫下山拢共才几天,村里好些人压根儿不知道李家多了这么个人。
谁让李家住得偏,桃丫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这回进城还是她第二回迈出李家门槛呢。
一提起“桃丫”,大伙儿都是一脸懵,“谁?”
有那记性好的,想了半日,终于记起来,“哦——!是老元头……才没没多久那个老元头的孙女儿?嗨呀!那丫头还活着呐?好些年没音信了,俺们都以为她早没了呢!”
岳建国,“……”这都什么人!但他心中对桃丫的疑窦更深了——与世隔绝,人情不通,来历成迷!
他问了一圈,整个大碾子村愣是没几个说得上桃丫近况的。
好不容易问到一个大娘,那大娘想了半日,猛然说,“桃丫?元桃丫?老元头的孙女儿?唉,那姑娘命苦着哇……”
于是,从大娘口中,岳建国就知道了当年十二三岁的桃丫,因为一次下山不知被啥吓着了,魂儿都丢了似的逃回山上,打那就魔怔了,再没见在村子里出现过。
“多亏支书家范嫂子心善,总惦记着着这祖孙俩,隔三差五上山帮衬。谁不夸一句李支书家仁义!不过,同志,你打听这姑娘做啥?她……是出啥事了?”
岳建国赶紧清清嗓子,“也没啥,就是组织上了解一下她的情况。你说她当年被吓着了?具体被啥吓的,知道不?”
那大娘眼神警惕起来,后退一步,“你这同志……组织上干啥非要了解桃丫?你不是跟旺国一块儿来的吗?桃丫的底细,支书家不比谁都清楚?你有啥问范嫂子去!俺可不是那爱嚼舌根的人!”
说完,转身就走,走出去老远还回头警惕地瞄了他两眼。
得,惹人怀疑了。岳建国苦笑,不过心里倒觉着这大碾子村难怪日子富裕,社员们民风淳朴,人心也齐,都一门心思向着自个儿的大队。
可桃丫的底细还是没摸着,岳建国正在犯愁,突然,一个干巴老头儿悄没声地凑上来,神秘兮兮地压低嗓子,“同志,你可是在查那……桃丫?”
岳建国打量这老头儿:面色蜡黄,一笑露出一嘴焦黄发黑的大板牙,搓着手,一副猥琐相。岳建国本能地心生厌恶,但面上还是保持着客气:
“老乡,你是?”
老头子嘿嘿干笑两声,“岳同志,您贵姓岳,对吧?”
岳建国心头警铃大作,眼神陡然锐利起来,“你怎么知道我姓岳?”
老头儿赶紧摆手,“嗨!那啥!前儿夜里村口迎你们,俺们就都……都打听了一下嘛!旺国家的贵客,咱能不关心嘛!”
岳建国心想,农村人爱打听,倒也可能,犹疑地点点头:“老乡,你贵姓?”
“嘿,嘿,免贵,贱名岳卫红。”
岳卫红觑着岳建国的神色,又赶紧补了一句,“民兵队长岳振山,是俺小子。”
岳振山?岳建国虽不认识,但猜着在村里应是个有头有脸的。
“老岳同志,你找我啥事?”
岳卫红神秘兮兮地把他往旁边树影下拽了拽,“俺刚听见岳同志打听桃丫那丫头……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他紧紧盯着岳建国的眼睛,试探,“那丫头……是不是……不大对劲?”
岳建国神经“唰”地绷紧了。他强压住激动,不动声色地问,“哦?你觉着……她哪儿不对劲?”
岳卫红装模作样地长叹一声,“咳,对不对劲,俺个老头子也不敢瞎说。看岳同志是个明白人、可靠人……”
他又凑近些,声音压得更低,“俺总觉着这桃丫邪性!不像咱这地界儿长出来的人!”
岳建国眼睛“噌”地亮了,急不可耐地追问,“这话怎么说?”
岳卫红压低嗓门,“嗐……那桃丫早先下山那会儿,俺见过,就十二三岁,瘦得跟麻杆儿似的,黄毛丫头一个!后来听说被吓破胆不敢下山了。这都多少年了?前儿个猛一见,俺心里就咯噔一下!不对呀!这丫头咋长得……跟换了个人似的!”
这话简直说到岳建国心坎里去了!他听得心头狂跳,难掩兴奋,“这么说,你老也觉着,现在的桃丫跟过去……不像是一个人?”
岳卫红把胸脯拍得山响,“俺敢拿脑袋担保!”
说着,他扭头冲不远处喊道,“嗐,老牛头!过来!”
岳建国循声望去,只见一个伛偻得厉害的老头子,扛着一把沾满粪污的叉子,慢腾腾地走过来。
他穿着一身油光锃亮、辨不出本色的破蓝布褂子,脸上也污垢摞污垢,几乎看不清五官。
他刚一靠近,一股浓烈的牲口粪尿臭味就扑面而来,熏得岳建国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不由自主退了几步。
说实在的,岳建国也长期驻扎乡下,跟各式各样的农民们打过交道,但像这样埋汰、臭不可闻的,还真是第一个。
老牛头隔着几步远的站住了。
岳卫红介绍,“俺们队上赶大车的,牛福栓,岳同志叫他老牛头就成。”
老牛头赶紧撂下粪叉,冲着岳建国点头哈腰,露出谄媚的笑,那副卑躬屈膝的样儿看得岳建国浑身不自在。
“岳同志,俺刚才说的事儿,你问问老牛头。这些事儿他也门清。”
从岳卫红和老牛头那里得到了“确凿”的印证,岳建国像打了鸡血似的,兴冲冲就往李家赶。
他心想:已经摸着路子啦!元桃丫,你等着,我迟早要揪出你的狐狸尾巴,撕下你的画皮,看看底下到底是人是鬼!
谁知道——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村子里就传起了风言风语。
那会儿,鸟儿还在指头叽叽喳喳,天边刚透出点鱼肚白,头一道金光照亮村头的树梢,勤劳的老庄稼把式们已经背着手在村道和田埂上溜达了。
又过一阵,家家屋顶上冒起了袅袅炊烟。人们端着碗,或聚在村口老柳树下、或蹲在自家院门口,正吃着早饭呢。
村口的大喇叭准时响起,播放着雄浑激昂的革命歌曲,“我们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
范海棠也正在灶屋里忙活早饭。梁翠翠却气喘吁吁地冲进院子,一把推开院门就喊,“婶儿!不好啦!”
李庆国正蹲在屋檐下“呼啦呼啦”刷牙,被这一嗓子吓得“咕咚”一声把漱口水咽了下去,他猛地蹦起来刚要骂娘,一看是梁翠翠,硬生生憋住,“翠翠姐!你咋来了?洪顺婶儿可好?”
梁翠翠却没理他,火急火燎冲进灶屋找范海棠。“海棠婶子!出大事了!村里……村里人人都在说……”
原来,村口大柳树下,这会儿聚了小半个村子的人,三个一群,五个一伙,交头接耳,说的全是老李家的大新闻!
中心意思就一个,
“李支书老两口这回可是老马失蹄,给自家二小子招了个女特务当媳妇儿!”
“李家这回怕是要倒大霉啰!”
“嗐!我就说李远征这两口子,这些年顺风顺水,有点飘得找不着北了!”
梁翠翠打那儿路过听见,又气又急。她昨儿见过桃丫,那姑娘长得是太扎眼了些,但梁翠翠觉着这姑娘眼神清亮,不像坏人,而且跟旺国站在一块儿,别提多登对了!
她还挺喜欢这姑娘的!谁知道睡一觉起来,这姑娘成“女特务”了?还连累得李支书和海棠婶子都被人嚼舌头根子了!
梁翠翠气得跟两个说得最欢的老娘们吵了起来,结果人家振振有词,梁翠翠说不过她们,只得憋着火跑来找海棠婶子报信了。
范海棠一听,那股火“腾”地就冲上了天灵盖,当下连围裙都顾不得解,拎着锅铲风风火火就往外冲。李庆国怕他娘吃亏,赶紧也跟了上去。
范海棠的战斗力那是全村闻名,她又是大队上的妇女队长。她往大柳树下一站,指着那几个挑头的就是一通劈头盖脸的怒骂,唾沫星子喷出三尺远。
原先闹哄哄的人群顿时鸦雀无声,那些传闲话的婆娘媳妇都缩着脖子不敢吱声。
直到有个平时就不怎么服管的小媳妇,小声嘟囔了一句,“……还不都是你们自家带回来的干部说的……”
“啥?你说啥?给老娘再说一遍?!”
范海棠眼珠子瞪得溜圆,她以为自己听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