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半时分,乞勃延率部窜入东域北山。入山时来了阵薄雨,她们勒马于林下,借机休整。山雨来得快去得也快,眨眼便停,蒙蒙一阵,仅将人淋得微湿,满身绵绵的潮意。
乞勃延用东夷话与部下交谈,说话间悄往左瞄。
左侧不远,子徽仪坐在树林荫下,两手放在膝上,垂眸不语,细雨洗过的面容清透玉白,更衬睫毛黑长,嘴唇粉润。
不知是不是心理使然,乞勃延觉得他比先前见到时更漂亮了。静静坐着,跟个小白兔似的。
从前姐姐们捧着那些汉书摇头晃脑读时,她总是不屑嗤笑。乞勃延从来不觉得汉话诗词有多美,东夷语那热烈直白的表述更合她意。那些粗俗的求爱之语,直白的性与欲,才是最真实的人。
然而此时此刻,她看着他坐在雨后绿林下,睫毛沾着晶莹雨珠,忽觉那些诗词的贴切美妙都涌上心头,生出一股绵绵不尽之意。
她走过去把水袋递他,笑道:“小家伙,渴不渴?喝点水么?瞧你小脸白的,哈哈哈,别害怕,只要你乖乖听咱的话,不会将你怎样。你叫甚么?年岁多大了呀?”
她说什么,子徽仪一个字也没听,只在心想:完了,全完了。我不该去城楼的,不该随随便便出门,更不该等着看那走马,现在好了,被抓走了。怎么办,她一定会生气的。她本来就对我压着火,再出这样的事,她会怎么反应?我们才刚刚好了多久……胃好疼……她会生多久的气,她还会原谅我吗?怎么办,我不想那样,我们才刚刚和好……
乞勃延还在说:“怎么不理人呀,吓傻了么哈哈。”
子徽仪抬头,美面罕有地露出鲜明厌恶,无比憎恶道:“为什么要抓我,你们这群贱人。”
乞勃延微呆,随即发出一声大笑:“哈哈!”
周围人皆在看,她掐住他下巴,抬起他的脸说:“我以为你是个木偶娃娃呢,这不是会说话么。”
子徽仪冷冷看着她,长而黑的睫毛上挂着细碎的雨珠,闪耀如水晶。
她手指掐着他的脸肉,触到的肌肤滑嫩水白,犹如一块莹润凝脂,她笑容不觉加深,整个手掌都贪覆其上,抓紧他的脸。
几乎是同时,子徽仪抬手,毫无留力,狠狠打开了她的手,连同水袋一并打翻,水哗啦啦洒了满鞋。
乞勃延愣然看着肿起的手背。
一兵见状怒上前来,用东夷话骂:“给脸不要!”抬脚便踹去。
刹那间风临的话自脑海闪过,子徽仪立刻侧身躲开那一脚,做出了曾经从不会做的姿态,用手护住头部,尽全力保护要害。
那兵狠踹数脚,子徽仪都一声不吭。乞勃延在一旁看了会儿,才悠悠开口:“好了。都给小家伙的衣服弄脏了。”
士兵停了动作退远。子徽仪放下手,一双眼清亮地望过去,全无惧色,冷静而昳丽。
换作平时,俘虏敢用这种眼神瞧她,乞勃延必给那人打得皮开肉绽。但对着他,她倒没了那种暴虐的心思。
这小白兔挨完了踹,就在树下仔仔细细地看手,像在检查有没有伤痕。乞勃延觉得好笑,又凑上前问:“怎么,疼了?”
子徽仪没理她,观察周围地形,暗估对方兵力。她们交谈时都说东夷话,他听不懂,但凭着这些日子在军中学的知识,以马声估算,对方应还剩六千左右人马。
她们的阵型与武军不同,呈三角分组行进,所骑马种并不高大,相比于武军军马更适合在山地行动,显然是有意选择此地,克制骑兵。
“咱和你说话呢。”乞勃延掐住他脸,一把将他扳过来。
子徽仪再次厌恶地甩开。乞勃延脸色微阴,又掐住他的脸,说:“别不识抬举。”
子徽仪讥讽冷笑:“呵。”
“……”乞勃延看着他,狠狠甩开他,他飞快抬手去挡。她阴沉着脸走了。
周围响起夷语,子徽仪没理会,低头用衣袖擦拭手背的鞋印,近乎条件反射地低念:我是最重要的我是她好不容易救回来的没有什么比我更珍贵如果遇到事能跑就跑跑不了就躲我受伤她会痛死我必须完好无损回到她身边。
他用力将手背上的泥全蹭干净。
我必须完好无损回到她身边。
我得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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昌州城外,北官道。
骑兵两列,战马低吟,陌刀烁立,赤旗高悬。
萧成穿着一身血污铠甲,率部前来,跪在大道中央,看向面前坐于高马的太女:“殿下……卑职无能,辜负了您的期待!”
马上太女俯望她,那张冷玉似的脸什么神情也无,“萧成,养伤一年,忘了如何拿刀了?”
“你是无能。”
萧成脸色尬然,作为一个武将,此时此刻深感耻辱。她没被责打,却好似被当众打肿了脸。
风临问:“马丢了多少?”
萧成深深低下头:“约有千数。”
“万数敌兵,只顺走千数军马?”风临面无表情,“不必再搜道,她们进山了。”
“将军中及各城内所有鹰隼、猎犬、军犬全部带到北山。”
众军官道:“遵命。”
风临垂眸看向萧成:“你的处置待徽仪回来后定。”
萧成深知其意,紧咬唇,低下头:“是。”
风临握缰促马,慢慢踱向道边跪着的一排护卫:“孤对你们馈以厚禄,提拔重用,凡汝等所需无有不应,只托付一件事,护好他。可结果呢?”
林小吉等人当即以头叩地:“属下有罪!”
“时限在天黑之前。”
风临骑在马上,望向她们:“天黑前看不到人,你们便都自裁吧。”
半个时辰后,北山山脚下,三州除城防外,所能调动的兵力、鹰犬全在此处,密密麻麻站了满官道。
风临坐在马上看舆图,几个当地官员、猎户站在她马前,介绍地形。张通鉴忧心其伤,开口道:“殿下,那些人已是瓮中之鳖,搜寻的事就交给我们便是。”
风临未回,只望向面前大山低语:“她会从哪个方向出山?”
当地猎户指了几条出山路,她低头对着舆图看了会儿,说:“张通鉴,你部随孤绕到东北方。余下人分为两队,从此处入山,自西南、东南以钳形行进。”
张通鉴道:“殿……”
“通鉴,”风临坐在马上,朝她投去黝黑一望,“快去。”
张通鉴将话咽下,作揖行礼:“遵命。”
士兵拿着一件男子外袍裁成几十块布条,给军犬闻过,鹰笼中所有鹰隼尽数放出,随哨入林。在当地猎户带领下,众兵携犬入山,开始大规模搜寻。
静谧山林不断响起鹰隼高鸣,与模糊的犬吠。在山脉东北方向,零星有鸟被扰飞起。风临盯着飞影,在大道策马狂奔,向东北驰去。
山中萧成部士兵,尤其子徽仪那班护卫疯狂寻人。林小吉顶着轻伤,脸色苍白道:“这一路都没见炊火,该不会出山了吧……”
眼见日头一点点挪移,时间如水流过,严宾心焦似烤,忍不住大骂:“我草她祖宗十八辈的!人到底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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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内密林中。
东夷军官们正聚在树荫下围成一圈,饮水吃干粮。
乞勃延处在当中,翘腿坐在石上,含着抹笑,吊着眉梢望向前方。那位小公子还静静坐在那棵树底下,不声不响,把那两扇长长的睫毛垂下,不知想些什么。小公子有一双极漂亮的手,白净得像雪,坐在那,每根手指都规规矩矩放在膝头,透出股良好的教养。
两个凶神恶煞的士兵在两边守着,他就安静待在中间,乖乖坐着,毫无自知地散发香味。
这是她抓来的小兔子。
可怜的小兔子。
那种绵绵的软和劲又来了,乞勃延站起身,夺过士兵手中的酪干走过去,问子徽仪:“小兔子,在发什么呆?”
子徽仪满身厌恶,缓缓抬眼。若我现在手里有把剑就好了。
乞勃延拿着酪干逗他:“吃过么?想不想尝尝?”
子徽仪只冷然看她。
乞勃延笑着把酪干塞他手里,转身回去跟人侃大山,他直接丢之于地。一旁有叛变的官员给她递水,讲此山哪里有小路,哪处有溪水,谄媚道:“只消顺着这小路出山,贵军便可绕过昌州,如鱼入海,出疆归国啦。待尊驾回去重整旗鼓,再杀回来,休说土地,就连那太女说不定也抓了!”
乞勃延示意人去找溪水,笑道:“嘿,这话说的不赖。待咱抓到那小太女,非得将她关在笼子里在国都转上三天三夜,哈哈哈。”
众大笑,乞勃延仰头喝水,忽觉背后一道凛冽的目光,猛然回头,却见到树下那个绝色少年正静静看着她。
乞勃延笑容深了:“小家伙,你看什么?”
话音刚落,天空就传来几声鹰啸,满地夷兵立刻站起,慌忙握住腰刀,几个兵拉弓数箭将鹰射死。
乞勃延脸色阴沉:“这么快就来了。”
“走!”
东夷兵再次动起,乞勃延骑马上前指挥,子徽仪由几个士兵带到俘虏处,一起看管驱赶。
队伍后方,武朝俘虏被绑住,蹲坐在烈日之下。
俘虏有五个,俱是武朝官员,月惊时也在其列。她那夜被人抓走往昌州去,苦行数日,结果刚望到昌州就见东夷军逃窜出城,浑浑噩噩被带走,跟着一路来到这,也不知是哪,发生了什么。
她半边身子尽是血污,捂着左肩虚弱蜷在地上,忽见夷兵推着个漂亮人过来,看着很眼熟。
在两人看到对方那刻,目光俱有惊诧。
月惊时大喜:好耶,殿下很快就要来了!
子徽仪被赶过去,和俘虏一起前行。月惊时踉踉跄跄凑近,沙哑低声:“公子好巧哇,在此相遇也是缘分呐。”
子徽仪道:“你自己缘去吧。”
月惊时虚弱笑道:“别呀,好歹同是天涯沦落人。”
子徽仪没接她话茬,月惊时脸色苍白地笑道:“别怕,这帮人大多听不懂汉话。”
他看了看她,问:“你受伤了?”她道:“先不提这个,有吃的么?”
子徽仪摇头,月惊时叹了口气。
周围安静了会儿。子徽仪一直谨慎偷瞄那些夷兵,瞅准时机低声问:“想跑么?”
周围俘虏皆神色紧张。片刻后,月惊时接话:“风险太大。没武器,没马匹,真要溜,须得分头跑,能跑一个是一个。”
她声音压得极低,但周围几个武朝人还是都听见了。有个妇人没言语,却眼神朝前示意了一下。在她所示方向,正是那个私通逆党的叛徒,长吉知州。现下她得了匹马,在夷兵前殷切指路。
月惊时低啐:“狗叛徒!竟把州事都卖了干净……我也是长吉官员,她这般岂不带累我,若叫人误我也变节,还怎么回去!”
子徽仪原静静在走,听闻此话不知怎的一滞,脸色微白。
夷兵此时喝斥过来,狠狠几鞭,众又安静。队伍在山林里走着,子徽仪看着脚下草石,忽低声道:“若无法脱身,我们有可能被抓到东夷去。”
几个俘虏皆面色惨淡。
“万一不幸被带到东夷,我有一事想拜托各位。”
月惊时道:“你放心,我必不会做汉奸。”
哪料子徽仪摇头:“不是。”
他眼神异常平静地看向她们,低声道:“我想说,无论我们谁到了东夷,都请想方设法笼络周围部落,敌对东夷。”
此话一出几人俱是愣住。林叶萧萧,山仿佛在这一刻寂静。
旁边一个沉默一路的人,此时突然开口,几近哭音:“如今自身都难保了,还堪担此大任么?”
“愈是艰难,愈是考验品行之时。”子徽仪看向她们,用十分低微,却异常清晰的话音说,“时穷节乃现,若几位有心叛国,此时早如那知州一般乘马指路了。然沦落敌手这么久,几位大人仍为俘虏,承受这屈辱,不正证明了你们的品节?”
周遭几人皆震然望来,连方才一声不吭的,此刻也睁大眼睛,红着眼圈看向他。
子徽仪低声道:“国有卧榻之患,疆有垂泪之民,仪恳请诸位,穷且益坚,靖疆土之危患,救黎元于兵劫。”
如此低小的话音,似一阵微弱之风吹过,却在几个俘虏心中荡起巨大波澜。在层层环绕的敌兵之中,她们不能够发出声响,却已用灵魂发出震耳的呐喊。
月惊时目光早已肃然:“这是殿下的意思么?”
子徽仪点头:“殿下已有此心。”
她还要说话,不远处东夷兵喝斥,一鞭子抽来,狠狠斥骂,然方才那几个哀哀戚戚的俘虏,此刻竟都没再悲号。
鞭子呼啸间,子徽仪以手挡头,对她们低语:“一会儿请各位见机行事。”便再不多言。
众人在驱赶下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子徽仪低头行进,目光隐蔽在地面搜索。
方才在乞勃延那时,他听到东夷兵要去寻水的话。那便是时机。在军医署帮忙的这些日子,他早认得了颇多药草,只消找到哪怕一棵有毒药草,便能得脱身希冀。
时间一点点过去,走了不知多久后,他终于在绿丛中看到一簇藜芦。
子徽仪四下望望,假装跌倒扑在地面,手飞快拽下几片叶子藏进袖里。
他在袖中紧紧抓着叶片,默不作声地用指甲一点点掐碎,攥成团。夷兵紧张前行,很快就遇到一条山间小溪。
他暗暗看向周围夷兵。依常理,夷兵不会取水,毕竟已觉察敌兵追来,应当疾行为上。但这群东夷兵是逃出昌州的,本就没带多少吃食,甚至大多连水袋都没来得及拿,从昨夜奔忙到现在哪能不饥渴。见到水源,就算人能忍住不喝,马也忍不住。
看着大队夷兵凑到溪水前,子徽仪攥紧手中药叶。心知此时动手可能会被发现,但他确实不能再等了,眼见就要出山了。
子徽仪抬头,目光冷亮,豁地冲跑到溪水边,一头扑下,装作急切饮水的样子,趁机把药叶全混入溪水里。
身后五人大惊,周围夷兵用东夷话大骂:“轮得到你喝么!滚蛋!”给他踹到一边。子徽仪不吭声,飞快爬起,月惊时踉跄上前给他拽到一边,脸色苍白。
周围夷兵都聚集到溪水边,有的灌水袋,有的用手捧水喝,许多马在下游大口饮水。子徽仪静静看着她们。
过了许久,前方传来夷语催促,语气很不客气,众兵慢吞吞离开溪水往前走。一个夷兵忽然挠喉咙,发出声痛吟。
又过了一会儿,越来越多的士兵声音艰涩,捂抓咽喉部,发出呕声。不多时连马也相继叫唤起来,一个一个停住脚步。
五人震惊看向子徽仪。
子徽仪抓紧袖子,低声道:“不管我们谁不幸被抓到东夷,都不要忘了那件事。”
他伸出食指,在心口点了点:“尊王攘夷。”
风过密林,头顶树叶沙沙作响,月惊时站在林影下,睁大双眼看着这个公子,目光有惊讶,亦有震然。
树片绿叶飞落,远处有鸟雀飞起,月惊时低头沉默片刻,再抬眼时目光已凛毅,望着他,抬手捶了下心口。
林间不断响起呕声、马的嘶嚎,子徽仪慢慢挪向邻近的士兵,看向她的马,在她俯身呕吐刹那,一把将人推下。
月惊时几乎同时转身:“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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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方一里左右,乞勃延正带人谨慎探路,忽然有个部下道:“大勃延,怎么好像听到狗叫?”
“狗叫?”
那部下是东夷山区出身,耳目甚灵,屏息细听道:“真的有狗叫,就在前方。”
乞勃延立刻命人停下动作,噤声前望,什么也没望见。正当此时,后方突然传来骚动,乞勃延大怒:“聒噪什么!”一人跌撞跑来禀道:“大勃延,咱后面的人好像吃了不干净的水,好些呕泻,几个俘虏抓住空子跑了!那男的也跑了!”
乞勃延怒然大骂:“还不去抓!”兀地听见头顶传来数声鹰鸣,抬头一看,竟有一大群鹰在上方绕圈飞。
“坏了!”她恼道,“前头探路的人眼珠子是喘气的么,怎么不报?!”
正说话间,前方林间响起汪汪犬吠,乞勃延脸色大变,毫无废话,当机立断掉马后奔。其余士兵不明所以,跟着狂起跑来,队形霎时乱了。
她不知此刻武军进行了多久疯狂的搜寻,萧成部骑兵,尤其是子徽仪那班护卫,近乎是不要命地在山中牵犬狂奔,从山脉东北、西南、正南三个方向合围上来。
乞勃延只跑了一炷香功夫,便听前方也传来大批狗吠,竟已是前后遭围。
叛臣听不懂东夷话,不知子徽仪已逃,情急之下,大喊道:“大勃延快将那子清华绑来充作人质,那太女爱之如命,必有所顾忌!”
乞勃延目光凛转,道:“好极了。”一巴掌扇向叛臣:“就由你来演人质吧!外袍脱了,给脸蒙住!”
叛臣大惊失色,但更不敢违抗,战战兢兢脱了外袍蒙住脸,被她拽上马以刀架在脖上。
“一会儿你敢吭半声,要你小命。”
几乎在话音落下瞬间,前方树林便传来响动,大批铁甲在浓绿树林中闪动,细犬声音此起彼伏,兴奋狂吠。
她刀架在人脖上,厉声喝道:“再敢往前,我就杀了这小公子!”
周围脚步声都霎时止住,仅剩狗的叫声,和头顶盘旋的鹰叫。
乞勃延紧盯密林,浑身紧绷。山林诡异的寂静。
须臾后,前方传来铁甲让路的声音,枝叶烁动,一个年轻俊丽的身影在密林阴影中闪现,看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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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林西南方向,子徽仪正在促马狂奔。
方才他手无寸铁,仓皇去抢马匹,却骑不惯东夷马,那马也不太听他的。纵使周遭士兵都在呕吐,也还是有两个没中毒的追来。
眼看着有个人已要追上来,他焦急促马,未想马被地面树根绊住,嘶鸣摔倒,连他也摔落在地。
子徽仪扑通滚在地上,也顾不得疼,爬起就要往前跑,哪想后面那个士兵已然追上来,跳下马抓住他手,大声以东夷话痛骂。
糙手似镣铐箍在手腕,子徽仪咬牙憎视,难道就要这样被抓回去?
不,绝不。
他抓起地上石头,全力向敌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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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北方,密林之中,乞勃延在包围圈里与武军对峙。
那道身影在密叠的绿枝影里缓缓踱步,凤眸于细碎光斑里移动,却始终盯着她。
这眼神,让乞勃延想起了曾经在林间遇到的虎。她脊骨泛寒,抓住人质以刀狠抵,厉喝:“不许再动!”
那小太女果然停下脚步,低声跟身侧人说了句话。
“殿下——”身边张通鉴张口,风临示意止声,暗估距离,不动声色将弓提在身侧,隐于灌木下。林间许多黑影悄无声息窜过。
乞勃延勾起笑:“武朝的小太女,怎么跑到这来了,来追那只小兔子?”
那只?风临蹙眉,明白其意所指,嘴角的笑淡了几分,下颌紧绷,握着弓的手隐现青筋。
“你叫他兔子?”
乞勃延挑眉:“怎么?多像啊。”
风临望着她微笑:“你的脑子大约是让马嚼了。”
“将玉剑视为木枝,凤雏看作庸禽,怪道孤座下方士观此处无王气,调军犬入山才寻到你。这般眼力,不似王血啊。”
乞勃延嗤笑:“叭叭的说些什……”说到一半忽然停顿,脸色唰地变了,咬牙切齿道,“你这武狗……”
“任何轻视他的人都会付出代价。”
风临暗握紧弓,一字一句:“包括孤。”
“所以劝你最好收起那副轻佻的蠢模样。”
乞勃延闻言,忍不住站在林中讥笑:“武朝女人都这么胆小吗,对个小男人都怕?”
风临笑道:“小心说话,不然若有一天死在他手下,岂不是很丢脸。”
乞勃延脸色愈发难看,讥讽大笑起来:“我死在他手上?”
她们对话期间,武朝一个负弓士兵蹲行上前,藏在灌木里再次估量距离,对风临比了个九,摇了摇头。风临眉蹙得更深。
她再三打量那个被外袍裹住的人,总觉得不是徽仪。但隔着九百多步距离,树林遮挡,且身边军犬兴奋狂吠,显然是闻到了他的气息,她没有十足把握。在子徽仪的事上,没有十足把握就绝不能冒险。
乞勃延一边眼神示意部下悄悄后撤,一边道:“听说太女你十分看重这个小公子,是个情种,想必自是愿意为了他后撤几步。”
风临说:“不错,孤愿意。把他还来,放你离山。”
说话的同时,她左手伸到背后,对豢鹰兵比了个手势。
对面乞勃延把刀压在人质脖上,露出古怪的笑:“在我年少时候,大约十几年前吧,我曾跟母上去武朝拜见新任皇帝。当时住在驿馆,你们朝廷派了很多人服侍我们。我们晚上吃饭说话,为了自在,遣去仆从,只留了几个孩童斟酒。我们再三试探,确定这些孩子真不懂东渤话,才放心谈起来。那晚留下五个童仆,其中有个八岁小孩。你知道她做了什么吗?”
后方林间传来箭矢声,隐约人的惨叫、狗的狂吠。
她停顿片刻,声音渐沉:“那个小孩把我们当晚说的话,所有字音一字不漏的记了下来,回去找人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翻译出来,全部转述给你们皇帝。整晚对话,一字不漏。那次,我们差点没能走出武朝。”
后方安静了。乞勃延笑笑,目光阴冷:“从那时我就明白一件事,绝不能信你们武朝人,哪怕是一个八岁小孩。”
“所以,你先撤出此山。”
风临冷然看着她。
天下是否真有那么多神童,尚未可知,但十几年前,整个武朝只有一个八岁小孩能将一场宴会的对话全记下来。
风临开口冷笑:“说得像谁将你害了一样,你若没在背后做不该做的,怎会被人抓把柄?堂堂王女,不省自身行事不端,还怪上一八岁稚童,亏你讲得出口。”
乞勃延嗤笑:“话别说太早,你就不好奇这‘稚童’是谁?”
“管她是谁,也是你行事不端。”
“哈!”乞勃延额前青筋跳动,挪刀指向她,“你这小杂种怎叫人如此恼火——”
火字还未说完,她忽见风临向身侧瞄了一眼,只见风临身后那女子一动,飞快吹出个极嘹亮的哨音,其肩上骤然窜出个黑影,迅如闪电,直冲而来。
乞勃延立刻后仰,提刀欲挡,却听得身旁“嘭”一声,转目去看,面前人质蒙头的外袍被鹰抓住。乞勃延眼睛骤然睁大。
鹰极速冲飞,外袍在半空中呲拉撕裂,遮挡的面容暴露在阳光之下,一张陌生的脸。
在看清的刹那,风临直接提起落龙弓,用尽全力拉开,在筋肉发出的撕裂声里将重弓拉如满月,瞄着乞勃延一箭射出。
刹那间惊雷炸空,摧枝折叶,啸风穿林,深山俱震,满山鸟雀在刹那惊飞向空,乞勃延还没来得及看清,就听一阵巨风迎面啸来,整个人直接被贯飞出去!
箭带着她身躯狠钉在树干,叶如雨落,数千只鸟惊窜出山林。
巨响伴着飞鸟狂鸣,掠过西北方向的山林。林间,抓住子徽仪的东夷兵惊闻此声,猛地转头看向满天飞影。
而就在她转头瞬间,子徽仪抓住时机,拔下发簪猛然刺入对方脖颈,夺其腰刀,转身就跑。
滚烫的血溅在衣袖,他无暇去看,用尽全力往前方奔跑,在林地踩出沙沙急响。马蹄声在后紧追。
树枝影落在他脸上,一条又一条,层层叠叠,像牢的铁栏,他奋力去拨开那些条影,咬牙往光明挤去。
细碎光斑透过密叶,落在他脸上。
子徽仪狠狠拽开面前的枝条:凭什么我要被人殴辱?
凭什么我要被人抢来夺去?凭什么我要由人决定何去何从?
我的声音呢?我的意志呢?全不重要吗?!
就因为我是孤儿,生了这幅身子,便任人欺辱摆布吗,凭什么。
是男子又怎样?没有依靠又怎样?无权无势又怎样?我不要忍受这一切!
她告诉我了,人该怎样活。
要自尊,要自爱,要像珍视他人一样珍视自己的生命。
我是珍贵的,重要的。
我不是没人要的小孩。有人在等我。
就算用尽手段,遭人怀疑、受人鄙厌,我也要回去。
条条枝影落脸上,子徽仪在阴影中抬起头,看向面前层层叠叠,遮天蔽日的藤蔓绿林。
不错,这就是牢。这天地合起来就是座牢,但我要逃出去!
子徽仪拔出刀,狠狠割开藤蔓,砍断枝条,大步冲出密林,冲进阳光之下,数千鸟儿在他背后飞起,漫天高鸣。
他抓着刀,拼命向前奔跑,乌黑长发在风中飞舞,眼睛亮似剑光,疾风在他胸膛呼啸,他仰起头,冲着天空大喊:“来啊!还有什么全都来吧!”
“凭你还有什么招数,全都使出来吧,我不会停下脚步,什么也别想拦住我!”
“我要回到她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