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澧哺珠阵术的阵眼便在鲛族王宫的正殿中,鲛族蛮横且目中无人,即便知晓有大能救出了楚航慈这个被他们囚禁的人修,也只会以为是一时心血来潮的见义勇为。
正派们大都恪守门规,轻易不会插手凡间事,何况涉及鲛族这类天生地养的灵族。
如沧衡派首席弟子李不洄般下了山反热衷于除魔卫道,拯救人间的修士,反在少数。
夜晚的灌愁海静谧如一块墨玉,偶有破浪之声,是巨大的鲸沉入海底休眠,或是鲨一类翻涌着捕食。
各色游鱼拖着五彩斑斓的鳍从头顶闲适掠过,像虚空中的飞鸟群聚一起却最终分散,只是姿态更为优雅。
王域中的水晶宫殿在漆黑如墨的夤夜里静静矗立在海底,散发着幽幽蓝光,零星殿阁中悬挂着的夜明珠亮如萤火,相映成趣,梦幻如同林妙臻那个世界中沉没的亚特兰蒂斯。
她突然察觉自己似乎很久没有想起过自己的来处。
从他们出沧衡起,7456便一直处于失联状态,如果不是灵海空间里它留下的东西还在,这个系统就像从未出现过一样了无痕迹。
身侧并肩之人突兀地握住她的手,林妙臻一怔。
“妙臻,你怎么了?”李不洄见她神情恍惚,小心翼翼道。
面对李不洄,她也无法说真话。
“没什么。”林妙臻笑得勉强,“我只是想家了。”
李不洄垂眸,似乎难以理解她突如其来的情绪。
对他来说,只要能同她一起,在哪里都没有什么分别。
“若你想上虞了,我们返还沧衡之前,可以去那里瞧一瞧。”李不洄眉眼认真,“若你想在上虞住下,师兄也可陪你一道。”
十年也好,百年也罢,只要她想。
只要她还愿意他陪在身边。
林妙臻想到或许已成枯寂坟地的上虞,一时沉默。
故土难回,何必纠结于已经失去的东西。
可她自己,却注定是要离去的。
她现在抱有目的地亲近李不洄,究竟算什么?
这样欺骗他,难道不算伤害?
可李不洄,也在骗她……
林妙臻苦笑。
她应当救人的,应该先要完成对楚娘子的承诺。
“没关系的师兄。”林妙臻摇了摇头,目光瞥向不远处的王宫正殿,“时候差不多了,我们还是先去破阵吧。”
李不洄还未答应,便见她主动从发间拔出莲花簪。
白玉簪在她掌心化为玄剑,林妙臻握住剑柄,斩渊在她手中跃动着幽幽蓝光,像各归其所般自然。
她今次仍然是那身云水蓝裙,发髻高束,两鬓饰有钗环,若非执着剑,真似凡尘里绘就的仕女画中人活了过来。
李不洄怔忡,有那么一瞬脑海中闪回了蓝衫女修提剑而去的背影。
如堕烟海的情绪笼罩着他。
林妙臻将剑交到李不洄手上,握住斩渊的一瞬,他清醒过来。
他突然觉得自己将斩渊交给她,不是明智之举。
李不洄笑了笑,复将玄剑放回她的手心:“我用别的剑,还是你用斩渊吧。”
“更为合适。”
他说得坦然,林妙臻亦没有多想。
李不洄待她好,天经地义。
如同鲛王宫中稀稀拉拉的守卫安排,设有大阵的正殿附近依然无人把守。
二人十分顺利地来到殿中。
鲛王的龙首敕海戟陈设在王座旁,李不洄按照记忆中所见的方法,握住戟身,抬手召出苦慈鼎。
青铜巨鼎中,生魂哀嚎着,无数火红焰火在他们足下熊熊燃烧。
鼎上方,漆黑的怨气几乎要凝为实质,恰如乌云压顶,笼罩在苦慈鼎上。
李不洄左右观察,凭空幻出一柄通体如玉的长剑。
他提起剑四跃,宽大袖袍舞动如云摇动,身姿清逸似鹤舞。
殿中几个阵眼俱被刺破,李不洄退至林妙臻身侧。
当此之时,异象陡生。
亮如白昼的殿阁黯淡下来,顶上雕梁画栋,褪去华彩,俱作颜色深重的金属质地。
正中顶上,跃出一只青铜虬龙,张着血盆大口,吞食着四周不知何时逸散的漆黑魂魄。
生魂挤在一块,聚成黑云压顶,虬龙化作一只青铜鼎,涨大身躯溢满整个空间,将人吞入脏腑。
“好重的怨气!”林妙臻瞧着四周情形,眉头紧锁。
凶兽咆哮声,万民哭嚎声霎时涌入灵海,尖利刺耳。
林妙臻下意识捂住耳朵,正好躲入李不洄怀中。
“师兄,这是怎么回事?”她惊叫。
不过走了一步,她足下踩过的地上升腾起烈火。灼浪扑面,将散落的一截儿发丝烫得弯曲起来。
林妙臻慌忙抬手结印,胸前白光大作,为自己和李不洄撑开一个结界,隔绝火海。
“我们在鲛族的苦慈鼎中。”李不洄左右一瞧,声音里竟然带着笑意。
“师兄怎么还笑得出来?”林妙臻见他这从容不迫的样子,放下心来。
她抓着李不洄胳膊,殷勤道:“师兄可是有破阵之法了?”
“是。”李不洄笑着指了指足下,“如此,咱们也算得上是一起下过火海的交情了。”
林妙臻被他逗笑,摇着他胳膊催促:“师兄别逗我了,还不赶紧把人救出来。”
“别担心。”李不洄捏了捏她的鼻子,“邪术未成,那些生魂回到自己的身体后也会无碍。”
“那便好!”林妙臻答得欢喜。
“为我护法。”李不洄行至鼎正中央的位置,回首。
“嗯!”林妙臻正色应下,紧跟在他身侧,催动胸口明珠之力,加强结界。
李不洄蹲下,白皙修长的左手覆在足下地面。
他掌心白光大盛,自此为中心,地面寸寸开裂,一直蔓延至鼎的四面。
蓝衫随风而动,李不洄低垂的双瞳跃动着幽蓝焰火。
鼎中空间震动,金属质的硬块砸落下来,被结界隔绝在外。
颜色浑浊的生魂惊恐地四处逃离,被气流掀动,挤在一团。
李不洄单手掐诀,耀眼白光溢满整个空间,四壁裂缝渗出万道光线,魂魄们逃逸而出。
一声兽的叹息后,虬龙折颈断首。苦慈鼎四分五裂,万澧哺珠阵破。
二人出了鼎,殿内陈设如旧,只有正中一鼎凭空而碎,似是天意。
林妙臻瞧着四散逃开的魂魄,犯了难:“这些生魂居然全都逃了,师兄,他们会自己回到身体里吗?”
李不洄摇了摇头:“意志坚定之人或许能回到归所,可这鼎中大部分都是普通百姓。”
他见林妙臻愁眉苦脸的样子,拍了拍她的肩:“别担心,有师兄在呢,我会帮你把他们送回身躯。”
林妙臻眉开眼笑,跃到他怀中赞美:“师兄最厉害了!师兄是世界上最好的人!”
李不洄接住她,眉眼不禁荡开温柔:“这时候倒是想起来师兄的好啦?”
林妙臻笑而不语。
他将师妹放回地上:“该去取回那个人修了。”
二人跑得飞快,方回到那蚌妖所在之处,远远见一个白衫女修冷冷将剑横在蚌妖颈上。
“她居然醒了?”林妙臻有些奇异。
她暗自赞叹:金丹期的修士就这么厉害了。转念一想,李不洄也是金丹期,便对这恐怖如斯的恢复速度释然了。
“别杀我!我都说了是我救了你!”蚌妖惊恐地大叫。
白衫女修重伤未愈,面色十分苍白,声音尚有些沙哑,冷声道:“撒谎。”
林妙臻瞧着师兄平静无波的神色,只好拉着他往一人一蚌所在地方走去。
才走了几步,白衫女修警惕地反应过来,扭头问:“你们是何人?”
“仙君,你们可算回来了!”蚌妖见了李不洄二人,立时喜笑颜开。
白衫女修的剑仍然横在脖子上,它不敢轻举妄动,只敢嚷嚷着:“仙君,您赶快让这个人放了我呀!”
李不洄被它尖利的嗓音叫得头疼:“闭嘴,再说话现在就把你切碎了扔到鲛王宫里。”
蚌妖吓得一抖,慌忙闭了嘴。
白衫女的剑不曾挪动,锋利剑芒却因着蚌妖动作刺破它肌肤,鲜血渗出,混着泥沙往下掉。
白衫女迅速挪开剑,后退一步,剑尖正对蚌妖心口处。
她目光探究地扫过,沉声又问:“你们到底是何人?不说话,我便杀了这蚌。”
蚌妖欲言又止,最终还是老实地闭上嘴巴。
身侧的李不洄似乎并没有要发声的意思,林妙臻瞧了一眼师兄,扬起温和笑脸:“这位道友你放心,我们没有恶意的。”
“先前你的肉身被困在鲛王宫中,身陷无明拘魂阵,是我师兄救了你。”林妙臻认真道,“刚刚你的生魂被困在苦慈鼎中,也是我师兄破了阵,毁了鼎,救出这千百生灵。”
“不。”李不洄却道,“是我师妹救了你们。”
林妙臻诧异地抬头:“分明是师兄出力最多。缘何说是我救了……”
李不洄笑着捏住她的脸颊,让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我说是你救的,就是你救的。”
若没有妙臻,这世间生灵于他如过眼云烟,万事万物都无法入他眸中。
仅仅有她。
他才觉得这世间还能留恋。
白衫女修静静听完二人争论,神情平静,这时才收剑,躬身行大礼:“多谢二位救我性命。”
林妙臻急忙上前将人扶住:“你重伤未愈,何必行此大礼。”
蚌妖插嘴,忿忿不平道:“我早就说了是我们救了你,你怎么不信呢?”
“你方才说是你一人所救。”白衫女冷冷回怼,“你修为不过尔尔,如何能破如此大阵?”
“就是仙君托我照顾你的呀!”蜃妖被鄙视了也不恼,冲李不洄笑得谄媚,“仙君,您交代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小妖可以走了吧?”
“说起来也是,苦慈鼎一碎,说不准鲛族就会追出来。”林妙臻牵着李不洄,“师兄,咱们是不是上了岸再说其他的事?”
“好。”李不洄应下,目光瞥向白衫女,“你可有余力自行出灌愁?”
“有。”白衫女颔首。
“带上那只蚌。”李不洄道,环抱住林妙臻,唤出斩渊,便要出海。
林妙臻趴在师兄怀中,突然想起一事,扭头问正忙着把蚌捆在剑上的白衫女:“对了,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归源宗,楚航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