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无风无月，临近子时，附近的百姓们早早歇下，四下静悄得可怕。
林妙臻清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她看着冯逸水抬手结印，使出追踪之术。
细长的红线绵延数里，一眼望不到尽头，为他们指引着方向。
“妙臻师妹，咱们走吧。”冯逸水变出一道花舟招呼林妙臻，扭头，却见她拔下已经自己发髻上的玉簪，幻出斩渊真身。
他有些惊讶：“师弟的本命剑怎么在你这儿？他没了斩渊护身，岂非……”
冯逸水慌忙住嘴。
“是李不洄放在我这儿的。”林妙臻简短解释一句，飞快催动玄剑，“冯师兄，咱们还是赶紧走吧。”
她话音刚落，驾驭玄剑飞驰而出。
“哎！师妹等等我！”冯逸水急忙追上去。
二人追踪百里，在临近灌愁海的一片密林里寻得李不洄。
李不洄品貌出众，林妙臻隔老远认出了他。
他白衣染血，奄奄一息倒在地上。
“李不洄！”
林妙臻大声喊着他的名字，一个踉跄差点跌下斩渊，被反应迅速的玄剑接住。
斩渊神速，比冯逸水快了几息落地。
林妙臻几步奔行到李不洄身边，见他静静躺在草丛中，身上七七八八好几个血洞。
这一次，她不曾落泪，面容平静地取出许多丹药塞进李不洄口中。只是手下颤抖不停，差点把丹药堵在他鼻中。
“怎得伤得这么严重？”冯逸水走近些查看李不洄状况，眉头紧锁，“除了外伤，还有灵力枯竭，经脉逆行。”
他抬手结印，输送灵力为李不洄疗愈。
林妙臻喂完药，坐在李不洄身侧，静静待冯逸水动作。
李不洄肤色本就白皙，加之失血过多而更显苍白，即便是在这样黯淡无光的夜里，也能朦胧瞧见他俊秀的五官轮廓。
他面色沾了几丝血污，不算狼狈，却恰到好处的展现出战损美。
一刻钟后，冯逸水收了手。
可李不洄还是没有醒来。
他闭着双眼，像是沉睡，眉头却微蹙似不安稳。
林妙臻抬手，将李不洄揽进自己怀中，轻轻抚平他眉宇间的愁绪。
“冯师兄，这里有我照看，想来不洄师兄很快便会醒过来。”林妙臻扭头同冯逸水道。
“好。只是不知师弟是为何人所伤。”冯逸水皱着眉，扫视李不洄周身，在他衣摆一侧拾起一枚绚丽的巨大鳞片。
“是鲛族？”冯逸水愣然，捏紧那枚鳞片，“妙臻师妹，你在此陪着师弟吧，我先下去灌愁海畔探查一番。”
“好。”林妙臻无法点头，只轻声道，“师兄此行千万注意安全。”
“师妹放心，我此行只为探查状况，不会轻易同鲛族动手。”冯逸水解释一句，很快提剑离去。
一时之间，四野无声，整个天地静得就像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林妙臻等待片刻，幽幽道：“师兄还要装到什么时候？”
无人回应。
尚不及收起的玄剑不敢作妖，自林妙臻下了剑便老老实实贴在地上，只当自己是一把无灵智的剑。
听见林妙臻的问话，李不洄还没有什么动静，斩渊却悄悄抖了抖剑身。
林妙臻垂首盯着怀中的李不洄，他连睫毛都没有颤一下。
她冷笑：“斩渊，你过来。”
玄剑不大情愿，慢吞吞移动身躯。
林妙臻瞥着它这模样，干脆抬手将玄剑收在掌心。
她单手握住剑柄，不走心的威胁道：“李不洄，你再不醒过来，我便杀了你，再捅死我自己。”
就这样一同死去，算不算殉情？
几息过去，怀中之人却无动静。
林妙臻正怀疑着自己的判断是否真的出现了问题，但见李不洄眉头紧锁，呼吸急促起来，似是做了噩梦。
他面色稍稍转为红润，长睫颤动，似蝴蝶振翅般睁开双眼。
银蓝色的流光一闪而过，林妙臻一怔，定睛再看，却似一个幻想般了无痕迹。
李不洄醒来了，掀动唇角露出一个苍白无力的笑：“妙妙。”
他声音沙哑，低声呼唤她的名字，好似真的十分虚弱。
“师兄，你醒了？”林妙臻格外平静，任他躺在她膝上，轻轻拨弄他微卷而漆黑的发，“你告诉我，你受了这样重的伤，是去了哪里？”
白皙修长的手指穿梭在发间，拨乱心弦。
“抱歉，妙臻。”他又在道歉。
李不洄从她怀中缓慢起身，小心翼翼地防着自己压到她，跪坐在林妙臻身侧。
他的长发仍然纠缠在她指尖，牵动肌肤，痛得清晰，却不愿被解救。
他觑着她神色，老老实实道：“我独自去了灌愁海域，杀了那些恶鲛。”
林妙臻怔愣：“杀了多少？”
“凡有吞吃人类并身负天罚的的，不论雌雄寿元，尽数斩杀，共计七百一二条。”
他好猖狂，自诩修为高深，轻描淡写杀了大半鲛族。
林妙臻沉默。为他的诚实，也为这强悍的实力。
金丹修士，会有如此逆天之能？
她不愿细想。
“若你不喜，我往后便不再杀妖了。”李不洄见她不语，慌忙拉住她手承诺。
“替天行道，是正义之举。那些食人的恶鲛，杀了便杀了。”林妙臻叹气，“可是师兄，你为何要瞒着我，独自奔赴险境？”
李不洄避而不谈，牵强扯道：“鲛族死伤大半，余下皆是良善不好战之辈，再无还手之力。不必担心他们会追杀过来，妙臻，我不会让你受伤的。”
林妙臻气极反笑：“我是问你为何要抛下我独自赴险。”
“鲛族凶恶，我怕他们会伤了你。”李不洄诚恳诉说。
他绝不能把自己的身份，兼之最初见她的目的和盘托出。
若妙臻知晓，只怕会生气，眼里再没他这个人了。
“师兄是此间金丹境第一人，难道还怕作战时护不住我？”林妙臻不禁淡淡嘲讽。
李不洄笨嘴拙舌，一时答不上来又想道歉。
林妙臻冷笑，堵住他的话：“那日在漓江畔对上蜃妖，你也是如此行事的对不对？”
“你轻而易举便可杀了它，却在我的面前，装出受伤的样子。”
“妙妙，我那是真的受伤了。”李不洄弱弱辩驳。
林妙臻冷笑反问：“那是蜃妖伤的你吗？”
她认得斩渊所伤的剑口，只是那日太过慌张，身心俱震之下关心则乱，未来得及细想其中关窍。
李不洄早料想到她会发现，只是没料到却是此时发作，他尚不知该如何应对。
妙臻心思难以猜度，不似仇敌般，一抹脖子便可干脆利落地解决的。
对上喜欢的人，魔君有通天手段或移山填海之能也无计可施。他唯一能想到的法子，便是不断伤害自己，博取她的怜惜。
可他没想到，这法子不过将将使过三次，便失效了，还引得妙臻怒火中烧。
这一头的诘问李不洄还未及想出应对之法，一时没有言语。
林妙臻越想越气。
她猛然站起身，居高临下盯着李不洄质问：“你记得在大昌发生的一切，是不是？！”
“李不洄，你为何要骗我？”
她说得气愤，胸膛起伏不定。
既无明月，也便没有惨白月光可以披在他身上。
阴影笼罩在他面上，只有那双眼睛，在黑夜里灿如繁星。
李不洄抬眼瞧她，眼瞳中闪着一点亮光，像是泪。
“你对我既无半点真心，我也只好使出这些手段。”
他说得平静，林妙臻却怔在原地。
“你说什么？”她反问。
“难道不是吗？”李不洄起身，慢慢靠近她。
他高大的身影压过来时，似玉山倾倒。
林妙臻被他问得心虚，不自觉后退几步。
“你站起来做什么？伤才刚好。”林妙臻伸手，想要抗拒他的动作，思及他的伤势，又收回手。
他的眸光不曾错开，一心一意盯着她。
“妙妙，你告诉我，你是不是早就猜到我会来那座破庙？”
“你接近我，早有目的，是不是？”
李不洄想要试探她，是否也像他一样，记得前世。
他声音清泠带着寒意，似乎又变回了初见那日高岭之雪般的仙君。
林妙臻被他问得头皮发麻。
这两个问题，她一个也不能回答。可要她欺骗如今的李不洄，她也做不到。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林妙臻盯着他清俊的脸，眼中蓄起泪水，“李不洄，你记得大昌，却为什么要骗我？”
“你为什么要骗我……”她说着，哽咽起来，泪落如珠玉滚地。
李不洄一见她落泪，便慌了神，伸手想要拉着她：“抱歉妙臻，我不是有意……”
林妙臻推开他的手，双眼红得像兔子，仰头瞧着他啜泣不止：“你怀疑我，不是真心对你的吗？”
“对不起，是我的错……”李不洄不知该如何回答，见她哭得伤心，自己也红了眼眶。
他俯下身，再一次将她揽进怀中，声音哽咽哄：“对不起渺渺，我是怕你伤心……”
“那时，你被父兄抛下，李家满门殉国，而我，又死得那样惨烈……”他说得断断续续，却颇有心机的隐去一些内容，矫饰自己行为，“那些记忆太过痛苦，我想，若再提起，只会惹得你伤心……”
“你为什么不喜欢我？！”林妙臻趴在他怀中，眼泪糊在他衣衫上，愤愤锤了他两下，“你做道士那辈子，为什么不喜欢我？”
李不洄差点被她问得冒出一脑门汗，好在他是修士，神仙骨肉，早没有这些烦恼。
“我喜欢你呀，妙妙。”他下意识道。
林妙臻止了哭声，怔怔抬眼瞧他，却只看见他弧度秀美的下巴。
李不洄说这话时，格外平静。
仿佛这一句话，他已经埋在心里许久许久，在对她说出来之前，已经在脑海中演绎过无数遍。
那些，是前世残存的记忆吗？
他俯下身子跪坐在地上，却拉着她坐在他怀中。这动作十分怪异，不大舒适。
李不洄取出手帕，珍而重之地为她拭去眼泪。
他的声音温柔：“我怎么会不喜欢你呢？渺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