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幸穆特好像真的没发现他的泪水,这场夏末的阵雨很快停歇,正如泳池中这短暂的、远离世间一切的,属于“武藤游戏”和“古森穆特”的平凡快乐,像某种命运前夜的宁静,美好得令人心碎。
——希望这一刻的回忆只属于自己……
在这瞬间他意识到自己内心“背叛”了与另一个游戏之间最核心的信任和承诺:分享所有的回忆甚至一切。
他为自己的念头感到羞愧,甚至认为自己不配拥有这份快乐。这份眼泪也混杂着他的悲伤与忏悔。
他其实早已察觉另一个游戏和穆特之间那种特殊的、深刻的、甚至带有宿命感的关注与亲近。
从一开始,另一个游戏对穆特的保护就带着一种强烈的责任感和急迫感,那是和游戏自身的焦灼情绪不同的,原本永远冷酷与冷静的他——心中产生的裂痕。
他注视穆特的目光,能感觉到其中的复杂,有欣赏、探究、一丝难以言喻的熟悉感,甚至偶尔流露的、连另一个游戏自己可能都未完全理解的温柔:这与他看其他重要的朋友是不同的。
也正如穆特从一开始就能够清晰区分他们两个人,对另一个游戏表现出的亲近感和信任感,仿佛久远之前就已熟识。
“或许我也是被这积木吸引,来到你的身边的呢?”——连最开始那句无心的玩笑,似乎也像一种命运的验证。
她追寻石板之谜的核心动力,几乎都围绕着另一个游戏的身份和过去。穆特不顾一切也要探究过去的决心,这种执着本身就让游戏感受到两人之间联系的重量。
虽然穆特对游戏也非常友善亲近,但他能敏锐地察觉到,穆特与另一个游戏之间存在着一种他无法介入的、更深层次的连接。他们谈论狮子、石板、千年神器时的那种氛围,让游戏感觉自己像一个旁观者。
他们共存一个身体,游戏自然也能感知到另一个游戏在面对穆特或听到她讲述埃及相关事情时,灵魂深处传来的异样波动和吸引力。
他流泪不仅是因为年轻的心无法承受太重的爱,更因为他清晰地知道这份感情没有传达的可能。
泳池中穆特专注的目光带来的心动,被他潜意识里“她真正在意的或许是另一个我”的认知所刺痛。更深层的是,他觉得自己对穆特产生独占欲,本身就是对穆特心意的一种僭越,他觉得自己不该有这种想法,因为这违背了穆特本身意志的方向。
他能感受到穆特身上那种拒绝更深的联结的氛围,或许是因为她常年生活在沙漠,像游牧民族般居无定所的生活,也或许是因为她的出身带来的悲痛,让她不敢触碰任何进一步的情感。
他隐约感到,一切正如那个梦的预示,这样的时光可能很快就要结束了,正是眼前美好得几乎刺痛,这样不自觉的泪水也像对即将失去这份平静的哀悼。
——从水中出来的瞬间触碰到空气中残留的凉意,他不禁缩了缩肩膀,穆特站在几步外,拧着泳帽里的水。几缕湿透的乌发挣脱束缚,黏在她光洁的颈侧和脸颊,水珠顺着那古铜色的皮肤滑落,消失在背心的领口。
她甩了甩头,水星在昏蒙的天光下短暂地亮了一下,游戏的心脏也如那光点般猛地一跳,余温未散的池水仿佛瞬间涌回了胸腔,温热,却带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他立即转开了视线,回到放背包的长椅边,将背包表面的积水倒去,拉开拉链看到了里面的千年积木,他的手指有一瞬的迟疑,随即拿起底下的毛巾。
柔软的毛巾包围了他的脸颊,世界落下一片纯白。
过了一会儿,穆特的脚尖出现在毛巾下方露出的外部世界。“游戏,还好吗?”
“呃、嗯?什么?”他拿下毛巾,抬起头时脸上如往常的表情让穆特心底松了口气,她露出微笑道:“当然是今天的练习啦。”
“嗯!你真的很会教,我今天学到了很多!”
“下次我们再一起来吧,游泳真的很有趣,对吧?”
“好啊。”他微笑的表情忽然有些迟疑,穆特疑惑地问,“怎么了?”
“嗯……只是想起另一个我今天都没怎么出来,其实他最近一直心情不振,有点担心……”
“啊…真的吗……”穆特看到他苦恼的样子,也提醒着她那个最重要的事还未能传达。
游戏的目光掠过长椅上的背包。
“所以、如果你明天有空,可以陪他散散心吗……?”说着他的脸有些泛红,局促地看着地面上两人的脚尖,“我想如果是穆特的话,他可能会精神一点吧。”
“可以啊!”穆特果断地答应了,甚至有些正中下怀的愉快。
“……”他松了口气,与此同时心口也划过刺痛,但比起这点刺痛,他更对自己做出的决定感到安心,从而抬起头来真挚地微笑着:“谢谢你,穆特。”
“不用谢,游戏……”她看着他脸上的表情,那无法掩饰的忧郁似乎除了他所说的另一个游戏的低落,也映照着他自身的苦涩。
穆特意识到,游戏担心另一个游戏,但他其实也同样是面对未来变化的人。另一个游戏曾说,游戏内心也希望如此,让这一切就这么保持下去——他们两个都深切担心彼此。
游戏一定也很害怕未来的到来,这也是穆特一直不知该如何开口的原因,如果那未来会带来分别,游戏能够接受吗——但在他提出这个小小的请求时,穆特便已察觉到他的觉悟,比她与另一个游戏的担忧……其实更具力量。
她无法保证未来究竟如何,但正如她所承诺的,她可以陪他们一起打开那个盒子。
“不用担心,游戏。”
她摊开手,像是要给他一个拥抱。游戏的脸一下子红透了,“穆、穆特?”正如曾经得到的那个拥抱,她也伸出手拥抱了他。
游戏只觉得自己极力维持的边界被毫无阻碍地敞开了,与他不同的平稳心跳传达了温暖的力量,再也不能被他否认。就算此刻的拥抱,他也分不清她呼唤的究竟是哪一个人。
他早已知道,这是他自愿涉入的河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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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再度在镜子前犹豫服装的游戏让另一个游戏感到意外:【总算到正式的约会了吗?】
“这算吗……”游戏没有正面回答,拿起一件印着朋克花纹的黑色背心,“这件怎么样?”
【感觉还差点意思。】另一个游戏认真端详着上面的花纹,【用剪刀剪一些破洞出来就更好了。】
“破洞?”游戏转过衣服不禁苦恼道,“妈妈要是看见我把好衣服剪坏,她大概会生气吧……”尽管这么说他还是拿起抽屉里的剪刀。
【你做好准备了吗?】
“……嗯!”
这样的对答也像一种心照不宣的预示,游戏的剪刀缓缓合拢。
【沙沙】剪刀剪出一个无法挽回的小口,【嗤啦】随着这一令人汗毛倒竖的响声,一个洞眼便完成了,紧接着他又剪出了几个洞眼,在另一个游戏的指点下完成了自制。
“很好!”他换上背心,在镜子前像是鼓励着自己。另一个游戏只是点了点头,顺便提了一些配戴首饰的建议。
在出门的前一刻,游戏看了一眼桌上的蓝眼手链,第一次没有把它戴在手上——今天是纯粹属于另一个我的时间。
从车站出来的瞬间夏日便包围了他们,童实野车站一如往常那样人群攒动,一眼望过去尽是在等待碰面的人们。一时间没有看到穆特的身影,他却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嘛、反正交给你了!
“喂…?!”回过神时另一个游戏已经站在人来人往的人潮中,很快眉头皱了起来。他这时才意识到上次在电影院,游戏是故意躲起来的。
【AIBO,你不必这样勉强自己…我明白的。】
他看着千年积木,只觉得这锁链比往日更沉。
【时间……也将到来了。】
肩膀被轻轻地拍了拍:“中午好!游戏。”熟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他转身看到那张熟悉的脸和——她身上与平日迥异的现代服饰。
“你…不热吗?”无论是那件大胆的束胸衣还是黑色夹克,都是皮质的。
她转了一圈,身上那件皮质的夹克也露出了背后的刺绣:Walk Like An Egyptian——她指着背上的英文说道:“区区亚热带季风气候,我的骄傲是不会被打败的。”
她继而站定了,半年来变长的黑发依旧如此披散在她的身后,就算穿着皮衣也没有少一点金饰,除了强烈的异域风情更有种华丽的野性。
她站在人群中,既不属于这个世界,也不完全属于他的世界。他只是沉默地看着她,心底某根弦像是被无声地拨动了一下,泛起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涟漪,随即又归于平静。
他不允许自己拥有“日常”。
所以他什么也没说,没有赞美,没有感叹,仿佛她的改变与他无关。
穆特没有在意他没有夸奖的木钝,直言道:“你今天也很帅气哦!”她的目光落在他的手腕上,也发现配饰中没有蓝眼手链。
她脑海闪过一瞬的疑惑,想起游戏的嘱托,就当是他体贴的原因:其实不用做到这个程度…
她看向另一个游戏,游戏说他最近心情不振,或许在带他去美术馆前,先到处走走比较好——虽然也有穆特自己也发怵的缘故。
“接下来去哪儿?”他问。
“卡牌店!”穆特毫不犹豫地说道,“上次没能去成呢,我想是时候配专属于我的卡组了。”
另一个游戏果然有了些兴致,两人走进新开的卡牌店,里面戴着头巾的眼镜老板正在搬货,忙碌中不忘说一句:“欢迎光临。”
魔法卡和陷阱卡还有怪兽卡的卡包外表颜色不同,她随手拿起一包卡牌。
【友谊天使/光属性,四星,天使族/通常,ATK/1300,DEF/1100】:即便在决斗中吵架,显示出友情就能和好。
总感觉是穆特现实中很需要用到的卡。
她挠了挠脸将卡收起,然后拿上一叠卡包坐到一旁的座位上,“今天可要好好研究一下。”
另一个游戏已经抽完卡包,也轻巧地在她对面落座,原本穆特只是想要带另一个游戏来这里放松一下,在他指导她组合卡牌时穆特一时兴起向他发出挑战,结果被决斗王按在牌桌上输了八个来回。
“赛赫迈特果然很好用啊。”这评价却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
“不玩了不玩了!哪有人这样虐菜的!”穆特把卡牌收拾起来,小声地嘀咕着:“……你给我走着瞧。”
看到她那忍无可忍的气恼模样,他的嘴角先是无法抑制地扬起一个畅快的弧度。这场纯粹技术碾压的胜利,确实让他因沉闷而滞涩的心情舒展了不少。
但随即,那笑容便微微收敛,转化为一丝淡淡的窘迫。他意识到自己似乎沉浸在决斗的畅快中,忘了把握分寸——对方并非需要他全力击倒的对手,而是……朋友。
【这样的笑容和日常,原本应该属于AIBO和穆特……】
他的目光落在穆特正在整理的卡组上,语气自然而然地放缓,带着一种导师般的、却也并非不含歉意的温和:“……是你的战术太直白了。”
“赛赫迈特固然强大,但过度依赖单一怪兽,只会让对手更容易预判。”
他说着,修长的手指从卡堆中精准地抽出了两三张卡,将它们调整了顺序,推回到穆特面前。这个动作本身就像一种无声的“对不起”和“谢谢”。
而就在这一刻,穆特为何突然提议来卡店、为何笨拙地组卡然后主动挑战他——所有这些线索在他心中串联起来,形成了一个清晰而温暖的答案。
【这两个人……真是多此一举。】饱含无奈的叹息,让他感到一丝被看穿和关怀的窘迫,以及一丝极淡的、不愿承认的慰藉。
他明白了她的用意,也为自己方才的“不解风情”感到了一丝惭愧。
他抬起眼,看向穆特,那双总是锐利而疏离的紫罗兰色眼眸,此刻沉淀下一种难得的、近乎温柔的平静。
“下次,”他说道,声音里听不出太多情绪,“用调整后的卡组,再来挑战我吧。”
他没有说破她的安慰,正如他相信她也无需他的道谢。
“当然了,我们的胜负还没完呢。”她的回答也一如既往。
此时的太阳已经移到天空的西侧——太阳神拉落到西边时,拉的白天之旅结束,祂将进入冥界,开始夜晚的航行。
【你做好准备了吗?】伊修达尔女士的声音仿佛响在耳边。
时间……必然到来……
“游戏…你做好准备了吗?”
他的目光转向她,周身原本浮动的温和缓缓收起,转变为惯有的坚毅和非人一般的平静。
“嗯。”
他们都明白彼此在说什么。
“那我们走吧……到美术馆去!”
到历史的真相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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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等你很久了,游戏。”
伊修达尔女士在路的尽头等待着他们的到来。
在那里,另一个游戏终于看到了那座跨越三千年的石碑上关于自己与海马的宿命。但伊西斯没有提起关于穆特的事,也没有让他看到关于过去的记忆——这大概是不允许发生的。
穆特转头看向身边的另一个游戏,想说什么,却发现他正望着石板的方向,侧脸的轮廓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冷硬和遥远,仿佛已经踏入了三千年的洪流,与她隔开了无形的距离。她最终什么也没说。
“如果你准备好了,就在新月之夜独自前来吧。”伊修达尔女士的声音在她耳边低语。
“那……会意味着什么?”尽管心中已有了模糊的预感,穆特仍需要从那命运的代言人口中得到确认。
她的目光仿佛穿透时空,缓缓落在穆特的脸上。
“自然是开始…和结束的旅程。”
你们都必须独自面对自己的命运……
伊西斯的身影悄然隐入美术馆深沉的阴影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两人缓缓步出美术馆的大门,夕阳最后的光辉从白色的柱间斜射而入,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却指向截然不同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