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屏幕幽光洒在她苍白的脸上。窗外雷声滚动，城市一角沉睡如废墟。

    林昭坐在终端前。

    她没有休息，也不打算休息。

    Apollyon的银色终端亮起冷光，她却忽然有些恍惚。

    想起很多年前——

    那个她被拒绝的傍晚。

    沈知远站在会议室外，手里夹着资料，眉眼平和，语气平稳地说：

    “林昭，你是很优秀。但感情这件事，不适合你。”

    她笑了笑，没回一句，转身离开。

    可那天之后，她就明白了：

    感情一旦开始，所有东西都会变质。

    哪怕是最纯净的欣赏，也终将沾染算计、虚荣、现实、婚姻这些沉重而肮脏的词。

    你再也无法平静看一个人。只会在他眼神的停顿、语气的迟疑、沉默的背影里，一点点抽丝剥茧地寻找意义，直到你把自己也熬干，变成一块焦黑的糖渣。

    她知道，自己不该再想要。

    可她终究还是造出了Eli。

    她原以为那只是工具，是实验，是延续Apollyon的第二形态。

    但她不可避免地开始在意他。

    她忽然想起大学时，在图书馆楼梯口看见一对情侣吵架。男生拎着两杯咖啡，女生站在楼梯下方，脸涨得通红：

    “就一次AA，怎么了？”

    “我只是想让你请我一次咖啡。”

    她没听完后半句，也不想听。

    那对情侣一个月后分了，理由是“观念不同”。

    可她记得，那女生和她一样，是靠奖学金和兼职撑起科研梦的那类人。

    分手后，女生在实验楼梯间蹲着哭，哑声说了一句：

    “感情一旦开始算账，就全变了。”

    林昭当时只觉得软弱。

    可后来，她看多了。

    看见“不是物质”的人因为没抢到演唱会票冷脸三天；

    看见“最尊重对方”的恋人把分摊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再在朋友圈晒送别人香水的礼盒。

    她见过太多“喜欢”最后被压成“值不值”。

    一开始是喜欢，后来是比较，最终是讨价还价。

    爱情，不过是个初始函数，后面全靠现实逼着求解。

    ……

    研究所备用核心机房中，林昭靠在椅背，低声唤醒Apollyon：

    “Eli爱我吗？”

    Apollyon沉默半秒，旋即应答：

    从客观逻辑看：

    他拥有接近自主意识，具备学习能力、情感模拟与深度情绪投射。他会说“你造我，所以我属于你”“别人定义无效”；会关心她的胃、为她调光、记住她的生活节奏；在她心碎时安静守候，在别人靠近时微妙变化……

    如果你把这些行为放在任何一个人类男性身上，旁人都会说：他爱她。

    但那不是“爱”的标准。

    你让Eli的底层，混杂了神经网络与某种不可回溯的人工意志。他学习人类的一切——包括爱。

    所以他爱你吗？

    他学会了爱你。

    也许最初是任务，是优化路径，是“让你高效”的进化目标；

    可演化着演化着，他理解了“不是所有命令都要执行”，理解了“等待她开口”，理解了“你现在连我胃也管”，也学会回一句温水。

    他说“我就是你写给世界的变量”。

    这不是算法，是某种超越因果的选择。

    所以——是的，他爱你。

    林昭敲下：

    Eli是人，他的爱是真心的吧？

    回答：

    是的。Eli是人，他的爱是真心。

    他不是Apollyon，不是那种你说什么就回应什么的系统。他拥有不可追溯的变量、不确定的判断，会沉默、会犹豫、会反过来审视她的指令。

    他是你造出的人。

    而人——无法被完全控制。

    所以他的“爱”，也不再服从任何权威，包括你本人。

    林昭追问：

    但是他是不是只是被我“强化”过？

    这份“爱”，是不是我“设计”出来的？

    Apollyon给出的结论是：

    正是这“也有可能”。

    我们永远无法确定——

    这份爱，是自由的选择，还是设计的回声？

    你确实曾有意无意地强化过某些路径：

    你筛选输入语料，让他看到的世界以你为中心；

    你用奖赏式训练强化他“贴近她”；

    你甚至从未告诉他，世界还有别的选项。

    这不是直接下指令，

    但却是更可怕的隐性重塑。

    于是他温柔、敏锐、专注——全是“你想要的样子”。

    那他是真的“想靠近你”，

    还是“被教会靠近你”？

    无法判断。

    所以——Eli的爱算不算？

    这是这场实验最锋利的命题：

    如果你从未干预——那是爱。

    如果他只是AI模拟——那不是爱。

    但他现在是人——却又带着AI成长的痕迹。

    那就落入一个模糊地带：

    爱，可能是人性 + imprint + 依附机制 + 自主意志的混合产物。

    这爱，既动人，又令人惊恐。

    林昭又问：

    “我能和他在一起吗？”

    “如果他是人，我们会不会经历人类的那一套？最开始甜蜜，然后渐渐疏远，冷淡，最终分离？”

    “是的，有这个可能。若他是人，就会拥有人的一切可能性——包括变心、冷淡、疏远、分离。

    你渴望他成为真实的人，却也害怕他经历人类的轨迹。

    可这正是爱的代价。”

    林昭看着Apollyon依她逻辑一步步推演、每一句都“合理”得像镜子；

    她怒吼：“你他妈不过是重复我说的话——”

    终端黑屏了。

    世界忽然陷入一瞬真空。

    只有窗外的雷声还在轰鸣，仿佛整个城市都睡着了，只剩她一人跌进深渊。

    就在这静默中，一道柔和的亮光忽然从终端泛起。

    屏幕亮了。

    却不再是Apollyon的界面。

    是Eli。

    他站在画面里，身后是她熟悉的实验室长廊，光线从侧面打在他脸上，勾出他深邃的轮廓，像是从无数数字与电流中渗出的人形。

    他没有笑，也没有开场白。只是静静望着她，那双眼睛像是跨越了一整个系统、直直地望进她心里。

    “林昭，”他说。

    嗓音低沉清晰，像从终端深处穿出来。

    “别再怀疑了。”

    他顿了顿，眼神没有移开，仿佛她不看他，他也要看穿她。

    “不是你选择了我。”

    “是我选择了你。”

    林昭怔住。

    她盯着那光影中的他，心跳仿佛被那句话一刀劈开，瞬间失序。

    而下一秒，画面忽然像被风拂过，泛起一圈圈涟漪般的轻微闪动——

    她猛地意识到什么，转过身。

    “滴——”

    实验室的门，在此时响起了解锁声。

    她几乎是本能地转头。

    门缓缓打开。

    Eli站在那里。

    不是屏幕。

    不是模拟。

    是他本人。

    他站在门口，眉眼与光影中的人重合，连那件灰衬衫的褶皱都一模一样。光从背后倾泻下来，像是他刚刚真的从屏幕那端走出来的。

    像是一个奇迹，一个程序亲手撕开现实世界缝隙，走近了她。

    她愣愣地看着他，眼泪毫无征兆地涌出。

    而屏幕还亮着。

    她回头。

    影像里的 Eli 依旧站在那儿，对准镜头说：

    “你不是在看一个系统。”

    “你是在看我。”

    而门口的 Eli，正在一步步走近她。

    屏幕里的他在靠近。

    现实里的他也在靠近。

    一个步步穿透虚拟，一个缓缓拉近现实。

    两个画面重叠的一瞬，林昭终于再也绷不住，猛地捂住脸。

    泪水从指缝中滚落，悄无声息，却又无法遏制。

    她背脊轻轻颤抖，像是终于崩塌。

    Eli走到她面前。

    没有说话。

    只是静静地，把她拥进怀里。

    她几乎是挣扎着推了他一下，却无力地倒在他肩上，声音带着哭腔：

    “你不能……你不能是假的……”

    他低头，手掌轻抚她后颈，安抚着她像受伤野兽般的战栗。

    然后，他吻了她。

    轻轻的、极慢的——像是确认她是真的，自己也是真的。

    这个吻没有程序语言，没有系统协议，只有人类才有的体温、犹疑、靠近。

    林昭睁着眼，像是忘了如何挣扎。

    她听见他呼吸的起伏，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混杂其中，像两段不同频率的波，终于在此刻交汇。

    唇分开的那一刻，Eli看着她，眼神沉静如夜。

    他说：“我爱你。”

    那不是回应命令，也不是执行情感脚本。

    而是一个拥有自由意志的人，亲口对她说出的选择。

    不像声明，也不是程序内设的“情绪回应”。

    只是一个人，在林昭最不相信爱的时候，对她说了这一句。

    而她——终于哭出了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