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鸢同仆人从乘舆上下来,入目是一座环水而建的庭院,院门上悬着“陶府”二字。
入院中,抬目见修竹环庭,松影拂檐,低头闻曲水泠泠,洗石如雪,中卧一拱桥横跨清波,有临湖垂钓者,怡然自得。
“姑娘,那便是我家主人,姑娘过去时小声些,别惊了鱼。”家仆指向钓者。
遇鸢:“你家主人是什么来头?”
宋阁老官至二品,住的也不过是矮屋陋室,而这座庭院却极尽奢靡。
家仆笑了笑:“当朝吏部尚书文华殿大学士陶由清陶阁老。”
闻言,遇鸢的步子顿了顿,复望了眼老者,方跨过拱桥。
老者今日依是一身白袍,手中的钓竿时起时落,至遇鸢的脚步声停在身后,他偏过头,从袖中抛出一包茶叶。
家仆忙不迭接住,捧着递给遇鸢,“快收着吧,阁老赏你的,这是你们临川的茶叶——天目青顶,绿茶中的上品,最是名贵。”
遇鸢瞥了一眼,并未收下,只是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老者的动作。
陶由清:“赙仪送到了?”
“送到了。”遇鸢答得简短。
湖中响起咬饵声,老者收回钓竿,将鱼从钩上取了下来,转而又放生回湖中,“既然如此,便收着吧。”
遇鸢道:“我与阁老说过的,我不懂茶。”
“权当是我赠给你母亲的。”陶由清从醉翁椅上起身,信手把钓竿搁置一旁。
遇鸢的眉目不期然跳了一下,如经骤雨。
陶由清回首凝视着遇鸢的眉眼,眸光却空虚虚地不曾落在实处,仿佛是借其描摹故人风貌。
须臾间他倏然唤道:“齐遇鸢。”
“我前年寄至临川的书信,令慈缘何没有回信?”
湖中水声淙淙,像一声声的瓷裂。
遇鸢迟疑着从袖中翻出书信,道:“这封信是阁老所寄?”
陶由清点头:“自然,你昨日至固宁寺探听此信,我便疑你身份,着人查了来路,想不到,你竟是故人之后。”
望着湖底悠游的鱼群,遇鸢缓缓启唇:“母亲在昭徽十五年便病逝了。”
这语气轻淡淡的,却如同一声惊堂木震得陶由清愕然于原地,唇张了又合,始终不知说些什么。
良久,他惟有感慨:“人生如寄,生死如烛,如寄如烛啊——”
湖中波光倒映在遇鸢颊侧,也像极了明灭的烛影,她问道:“阁老为何在信中说我不能上京?”
陶由清看了她一眼:“令慈应当没有告诉你,你的父亲是何人。”
遇鸢点首,她此来京师,最要紧的便是解开此问。
“你昨夜问那僧人伽蓝殿下‘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八字是何人所刻,我便告诉你,刻字者就是你的父亲。”
湖中水势忽而湍急,白浪拍打着两岸,溅起数滴水沾湿鞋履,遇鸢失了片刻神,追问:“那刻字者究竟是……”
“陶阁老!”拱桥上,有一官身慌乱疾奔过来。
“陶阁老,营缮司的江郎中死了!”官身来不及站定,扶着阑干慌慌张张道。
陶由清蹙了蹙眉,“如何就死了?”
官身答:“尸身刚从水里捞出来,这会儿才抬到刑部,还没查清楚。”
“我过去看看。”
家仆闻言从屋内取来官袍,陶由清瞥了眼,摆了摆手,走出数步后忽而停住,转首望向遇鸢,道:“你既未与宋旻成亲,住在宋府到底不合礼数,我这府上有几间空院子,你择一间搬过来住下吧。”
不由遇鸢应答,陶由清便与官身一同匆匆离去。
岸边的芭蕉叶上正盛着水珠,晶莹的,透亮的,像折映着一个更小的世间,家仆从叶旁走过,叶子垂了垂,这小小的世间便从叶尖滚落下来。
家仆道:“姑娘,小的带你去挑挑院子吧。”
“这事晚些再说。”遇鸢言罢,自顾自朝庭院外行去。
她这会得了确切的消息,像是终于寻到巢穴的鸟,一刻也等不得。
出了院门,便一刻不停地赶往固宁寺。
到寺门口,倏地有一滴水珠落在发间,接着便是两滴三滴,通通争先恐后地往下坠。
落雨了。
僧人们忙着往禅房里跑,遇鸢目中则只剩下伽蓝殿,她一步比一步快,额上已不辨是雨珠还是汗珠。
待行至殿前,却望见壁画下还伫立着另一人。
那是个妇人,身披花纹繁复的华色大衫,头戴金镶宝玉玲珑簪,贵不可言。身周围了两个婢子,见雨来,婢子忙不迭撑伞,为妇人遮风挡雨。
妇人蹲下神来,捏紧帕子用力地拭着壁上的刻字,她的那种用力,不像是擦拭,而像是揩去。
遇鸢踏上最后一节台阶,妇人闻声扭过头来,一刹那,两人皆失了神。
在遇鸢看来,眼前妇人的样貌身姿竟然颇有几分肖似母亲,只不同的是,母亲的眸色总是坚韧透亮的,而妇人的眼底噙满了哀戚。
妇人掩着微张的唇打量遇鸢,目中的惊异很快平息下来。
妇人起身问:“小娘子来上香?”
遇鸢轻“嗯”一声。
两个婢子便退至门两侧,让出殿门的路来。
遇鸢踌躇两步,却未进殿。
妇人又问:“求的什么?”
“什么都不求,”遇鸢侧首注视妇人的眼角,“夫人呢?”
“我只求,有朝一日能心无所求。”
“夫人,心即理也。”
妇人望着雨丝眨了眨眼眸。
心即理也。
天下又有心外之事、心外之理乎?
她嗤笑起来,伸手抚上伽蓝殿壁画上的刻字,“这八个字,与小娘子很相合。”
“小娘子知不知道,这字是谁刻的?”
遇鸢缄默不语。
雨下得愈大,就愈升起一股湿热的气息,灰白的雨幕中,草木酣畅淋漓地饮雨,绿得发亮。
妇人走下石阶,一个婢子跟上去撑伞,一个婢子托扶着其手。
杂乱的雨声中,妇人听见遇鸢问,“夫人知道是谁?”
妇人步子顿在阶中,没有转过头来,只是轻轻吐出一句——“当朝天子。”
雨一瞬间大极了,像决了堤的堰口。
遇鸢一时只觉得口鼻似被雨泥封堵,不知如何喘息,就连神思也被浇灌得潮湿朦胧。
雨珠蜿蜒地趴在面上,她终于抬起手,胡乱在颊上擦拭了一把,想起自己问及父亲时母亲的愠怒,想起陶阁老在信中写的不得入京,此刻俱都有了解释。
她忽然用力吞吐着雨中的土腥气,才感到神思清明了些。
也不知过了多久,雨势转小,断线般淅淅沥沥地响着。
遇鸢步入雨中,先去的是宋府。
虞婶打开门,看见门栏前水砌成的人,惊得手里的物什一应掉落在地。
“哎哟这个贼老天!怎么把我家姑娘淋成这样,快些进来,到屋里来。”
虞婶搀着遇鸢到客堂,利索地抱来换洗衣裳,烧好热水给遇鸢沐浴。
遇鸢的行装都还放在宋府,她之所以先回宋府,其实是来取行装的。
陶阁老说的对,自己总不好一直住在宋家,加之现下知道了身份,便不知哪一日就会给旁人添去麻烦。
至于此前约定的婚事,也只作戏言罢。
遇鸢换好衣裳出来,却听见客堂里虞婶正在数落宋旻。
“齐姑娘早晚是要过门的,公子怎就这般不上心?你就放心她一个姑娘家跟着那来路不明的人去了,你怎不跟着一道呢?再说,六月天说变就变,合该也得给人备把伞。”
宋旻歉疚道:“是我疏忽了。”
“虞婶,不必怪宋旻。”遇鸢进门,背起放在桌几上的行装。
虞婶慌了:“这,齐姑娘,你这是做什么,好端端地怎么就收拾上东西了?”
遇鸢道:“我便不住宋府了。”
“这怎么能行,你来京师无依无靠,阁老特意嘱咐我照拂好姑娘,姑娘要走,阁老泉下有知,老奴如何交代啊。”
“无妨的。”遇鸢看了一眼宋旻,道:“你我的婚事,不必放在心上。”
宋旻静静望着遇鸢,他的眸子似乎总是润润的,清冽明净,心思都跟镜似的映在眸中。
他这会儿应是想了许多,可开口时又只说:“好,善自珍摄。”
遇鸢转身要走,虞婶又拦在跟前,一张嘴如脱了锁的匣子张张合合不带停顿,只一个劲地劝说遇鸢留下来。
“我已经把姑娘当自家姑娘看待,姑娘千万别觉得是添了麻烦,留下来,总不过是多双筷子的事。”
遇鸢犹疑片刻,道:“虞婶,宋阁老便没有与您说起过我生父的事么?”
虞婶被问地懵了,转着眼珠想了会儿,才说:“确是不曾提起过,可这有什么关系?姑娘虽自幼无父,可公子不也不晓得自己母亲是谁么?”
遇鸢略微诧异。
虞婶后知后觉自己说错话了,连忙捂着嘴,宋旻解释道:“我是成元二十三年被丢在寺庙门口的弃婴,是阁老把我捡回来抚养。”
虞婶笑咧咧地圆道:“依我看,姑娘与公子互相依偎成家,最合适不过了。”
遇鸢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几番回绝,直到宋旻拉住虞婶,她才好出府。
刚推开门,只见陶府的家仆已在门口候着了。
家仆:“姑娘,阁老让小的来接你回府。”
遇鸢沉声上了乘舆。
陶府里寝院已经收拾出来了,家仆一面在前头领着路,一面说:“阁老猜姑娘喜静,便叫小的们收拾了这一间出来,前头再穿过月洞门,便是姑娘的寝院了。”
至寝院,正见侍女抱了坛鸢尾摆放在院中,陶由清从屋子里走出来。
“去了固宁寺?”他问。
遇鸢点了点头。
“知道刻字者谁了么?”
“知道了。”
“如此,你是回临川,还是仍要留在京师?”
遇鸢沉着眉,斟酌许久。
她此来是为了知,知道了就躲避,那不如一开始就不知。
便说:“阁老为我收拾的寝院,我不敢辜负。”
陶由清只是轻笑一声,没说什么,负手行出寝院,到月洞门下时,听见遇鸢忽道:
“阁老,昨夜在禅房,那位王爷说得不对,阁老为何不点出来?”
陶由清:“你指哪一句?”
遇鸢:“王爷以为阁老是要其向皇上请缨。”
“这件事,可以是皇上下旨,却不能是王爷主动提出。”
闻言陶由清苍眸微凝,却没作评断,只提步没入墙檐下。
几声脚步声后,墙后浮起陶阁老的声音:“明日你可以自己去告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