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伞

    翌日,雨初停,石阶湿润润的,即连空气也变得湿热黏腻。

    陶府的乘舆一早就停在了府门口,陶由清闭目坐在车内,车夫拎着缰绳,却没有要驱车的意思。

    直到门栏后遇鸢缓步行来,上了乘舆,车夫才挥动缰绳。

    陶由清徐徐睁开目:“京师不同于临川,你要学的很多,也许你和皇上永远不会相认,但许多事理,即使不用,也要懂得。”

    透过晃荡的帘幔,遇鸢望着马车外碧绿的景色。

    这是去璟王府的路。

    昨日官身来报,工部一名郎中死了,宫里修筑宫殿之事再度拖延,阁老今日是去王府与王爷议这事的。

    此刻捎上自己,大抵有意从中教诲。

    遇鸢缓缓开口:“阁老对我,用心良苦。”

    陶由清面色淡然:“你既是故人遗息,我代为抚之,于情于理都是应当的。”

    说完,他又阖上目养神。

    遇鸢也没有再开口,乘舆内只剩下车轮碾过地面的声音。

    过了几息,陶由清忽然道:“昭徽十二年临川连拔三试案首的神童,是你吧。”

    遇鸢不语,也未有否认。

    陶由清自顾自接着说:“你母亲是成元十一年的进士,我与她一道在翰林院做过几年编修,她先我一步受重用,一路高升。你如今之才学,倒颇有几分令慈当年的风采。”

    他虽是闭着目的,却隐隐透出一道审视的目光。

    “只不过,”陶由清轻叹道,“你这股子倔强的心气,像你父亲。”

    遇鸢垂下眼帘,想起母亲也曾说过类似的话。

    “你心性骄狂,临川也许是留不住你的。”

    “我为你定了与宋家的亲事,到时入了京,天高任鸟飞,想来更适合你。”

    天上的云如团如絮,时聚时散。

    陶由清此时睁开双眸,认真问道:“你想走你母亲那条路?”

    遇鸢趴在窗边,沉默着,任帘幔在颊侧拂拂扫扫。

    她其实还有很多不解,母亲易钗而弁入朝为官,不畏岐路多艰,只求施展抱负,怎就会与当今天子诞下自己。

    马车驶得愈快,脸旁的风就愈大。

    帘子大动,遇鸢恍惚看见道路上有一道青色身影晃过。

    待她看定,不禁轻喃:“宋旻?”

    宋旻步态急促,没有注意到坐在乘舆内的遇鸢,匆匆而过。

    陶由清瞥了眼道:“皇上召了工部所有官员进宫,昨夜雨大,宫里要修的那座殿塌了。”

    帘幔落了下来,乘舆正好停靠在璟王府前。

    车夫掀开帘:“阁老,到了。”

    陶由清是璟王的老师,有璟王的特赦,进府无需通传。

    他走下乘舆,领着遇鸢一前一后步往前院。

    廊檐下,璟王垂头负手焦躁地来回踱步,看见陶由清,紧锁的眉头才舒展开来。

    “老师,你终于来了。”

    遇鸢的眸光落在璟王发间几缕突兀的白发上。

    她知道,当今天子子嗣稀薄,多数早夭或暴薨,只余下璟王和褀王二子留待京师,那夜在固宁寺见到的想来就是前者了。

    璟王也注意到遇鸢,问:“老师,这位是?”

    陶由清:“臣的远房侄女,前些日子才接到京师来。”

    璟王点了点头,无心多问,急着往内厅走,好商议朝事。

    遇鸢和陶由清后脚跟着进屋,就看见厅中还坐着另一人。

    此人约莫已至四十不惑之年,身上穿了件崭新的绯色锦鸡补子袍服,站起来微微施礼道:“陶阁老。”

    陶由清扫了眼此人身上的袍服,收回目光,道:“汲芳,宋甫已去,你入内阁顶他的空缺,日后就要你多操劳了。”

    李汲芳面上带笑:“都是下官的分内之事,下官理应为王爷和阁老分忧。”

    陶由清坐到椅子上,漫不经心品了口茶:“我听说,宋旻写了封奏疏死劾你。”

    闻言,遇鸢正色端详了一遍李汲芳。

    李汲芳不紧不慢地回应,毫无惧色,“我朝官员无论品阶高低皆有弹劾之权,互相督促才能恪勤持正,只不过皇上一月只上两回朝,这封奏疏的定夺,也只能等到月末上朝时才知晓了。”

    陶由清笑着摇了摇头:“恐怕今天就能见分晓。”

    李汲芳这才抬起头来,探究地看了陶由清一眼,又望向璟王,璟王也是一脸茫然地等着陶由清继续解释。

    “江郎中死因不明,宫殿又在此时坍塌,若事情只发生其中一件,都只与工部有干系,可一天内连生两件,就不止是工部的事了。”

    *

    奉元宫。

    殿里的金砖被宫人洗拭得发亮,一清二楚地倒映着工部官员们沉闷的表情。

    殿内两端各架一排宝剑,或形折如流水,或锐利如尖峰,亮白似雪的剑光折射在殿中央古朴的紫檀木座椅上。

    座椅上坐的是昭徽帝,他不着龙袍,穿的是玄色窄袖纹龙服,瞧着比一般的衣裳还要更贴紧身形,腰系白玉革带、袖佩暗纹护腕、头束高髻,不似天子,倒像剑客。

    也确实是喜剑得很了。

    昭徽帝崇尚剑术,一心研剑只待飞升剑仙,这是满朝皆知的事。

    他从檀木椅上起身,慢悠悠走下来,手叩过架木上一排宝剑,剑声接连响起,如裂帛碎玉。

    叮,一下。

    叮,两下。

    叮……

    这铮铮的声音,揪起每一个在殿官员的心。

    直到最后一声鸣音消散,官员们才松一口,殿外却正好落下一滴雨来。

    昭徽帝走到殿门前,望着檐外横斜的雨丝,吟道:“今我来思,雨雪载途。王事多难,不遑启居。”

    掌印太监冯禄躬着身子提着碎步走到昭徽帝跟前,抬起宽大的袖子挡雨,“主子,当心淋雨。”

    昭徽帝却把他的手拍了下去:“朕修习剑道多年,如今不过想修座武殿渡化悟道,殿就塌了,冯禄,你说是不是上天对朕不满?”

    冯禄立即跪了下去,紧跟着满殿的官员也乌泱泱匍匐在地。

    冯禄:“主子仁心圣德,剑法卓群,说不得这雨是上天看见主子爷剑道登极,喜极而泣啊。”

    “油嘴滑舌,”昭徽帝睨他一眼,“去把钦天监的人叫来。”

    *

    璟王府。

    陶由清接着道:“皇上问完工部,接着就是钦天监,钦天监若说不出缘由来,下一个便是内阁的你我了。”

    李汲芳的面上终于露出几分紧张。

    璟王无奈叹道:“说到底还是云贵木材运输的问题,工部迫不得已用旧木去修宫殿,雨水一淋,旧木受腐,殿怎么能不塌?”

    说罢,璟王站起身来,甩了甩袖,似下定决心,“不若我就趁今日这个机会,向父皇请缨督办此事。”

    陶由清回头,看向一直站在身后缄默不语的遇鸢,“王爷,臣的侄女倒是另有见解。”

    璟王重新打量起遇鸢,才发现她的眉目清而沉,眸光闪动时,像酌开的春酒。

    遇鸢定眸道:“王爷还是尽量不要主动提出为好。”

    璟王皱起眉:“这是为何?”

    “这件事情的关口既然在云贵木材运输上,朝中所有眼睛都盯着,是以不该太过冒进。”

    遇鸢娓娓说道:“意图只有藏在心中时才是谋,说出来就成了别人手里的柄。”

    璟王眯了眯眸,眼帘半垂下来,心下思考过几轮,忽地抬手拍在桌案上。

    “你说的极是,”璟王称赞,“我这样做只怕会让父皇觉得野心太盛,反离了心。”

    李汲芳略带迟疑地问道:“姑娘,学过《六韬》《三略》?”

    遇鸢:“只是浅读过几本经书。”

    璟王手撑着下颌,一瞬间心中又有疑问,转头看向陶由清,问:“可是这些事和宋旻的奏疏又有什么关系?”

    陶由清移目望向厅门外,一个秉笔太监匆匆冒雨走来。

    陶由清起身道:“皇上召我们了,走吧,到了御前自然就都清楚了。”

    *

    奉元宫。

    工部的官员已悉数退到殿外,飞来的斜雨把一件件袍服洇成深色。

    这时候钦天监的官员也战战兢兢从殿内走出来,看见丹墀下璟王、祺王、还有内阁的人都来了,便纷纷让出一条路来。

    遇鸢止步于丹墀下,远远地,望见奉元宫门口立着的人,身姿高挺,不怒自威。

    那就是昭徽帝……她的父亲?

    只见昭徽帝摆了摆手,听不清说了些什么,殿前围着的官员便一一拜礼告退。

    宋旻也随着人群走下来,衣襟被雨湿成一片青荷。

    恰好有雨落在他的眼下,他偏眸看了一眼,望见立在人群之外的遇鸢。

    宋旻停下脚步。

    “遇鸢。”他轻声唤道。

    继而穿过人群走到遇鸢跟前,然后看见遇鸢被打湿的发丝,清润的声音里就带出一丝疚意。

    “我今日没来得及带伞。”

    遇鸢只是注视着奉元宫里威严的昭徽帝,下意识地回了句:“无妨。”

    直到听见自己的声音脱口而出,她才反应过来,正目看着宋旻,说:“你先回吧,我在等陶阁老。”

    宋旻知道父亲与齐若拙、陶由清三人为官时情谊甚笃,遇鸢如今改投奔陶由清,他也并不意外。

    宋旻转身离开,过了许久,他又折返回来,手上多了把从同僚那借来的伞。

    圆润的雨珠从他的下颚一路流淌至脖颈,沁湿了穿在官服下的白色孝服。

    父亲要他千万照顾好遇鸢,他莫不敢忘。

    宋旻走到遇鸢身旁,撑开素色的油纸伞,陪她等在雨中。

    奉元宫内,昭徽帝手里拈着一本奏疏,站在一旁的冯禄手捧托盘,其间也堆放了数本奏疏。

    昭徽帝:“这都是这一月来收到的弹劾奏疏。”

    站立在一侧的李汲芳使劲探头望了望,待看清昭徽帝手中的奏疏不是宋旻的,顿觉如释重负,谁料一转头,瞥见冯公公手里托盘上,第一本就是宋旻的奏疏,整颗心又提了起来。

    “你们这些做臣子的,哪个不是盼着社稷好,弹劾来弹劾去,说到底都是为了我大琮朝,非要搞得你死我活的,又是何必呢?”

    昭徽帝随手把手里的奏疏扔到托盘上,“李汲芳。”

    李汲芳的心沉了一下,半息后才迟缓应道:“臣在。”

    “你如今身为东阁大学士,更当以身作则,要懂得和衷共济。”

    李汲芳伏身在地:“臣铭记于心。”

    昭徽帝朝冯禄摆了手,冯禄便踱着小步到烛台前,拿起托盘里的奏疏放到烛火上焚烧起来。

    昭徽帝:“臣民相斗,互生怨怼,朕不想看这些,不单是朕不想看到,上天都动怒了。”

    淋漓的雨拍打在宫瓦上,哗哗啦啦,断断续续,擂鼓似的忐忑。

    李汲芳把头伏得更低了:“臣万死难辞其咎。”

    昭徽帝瞥他一眼,眉峰拧了拧,“朕说过不要总是把死挂在嘴边,这里也没有人要你死。”

    言罢抬了抬手,示意李汲芳起身,又道:“工部尚书一职正好空着,朕给你个将功补过的机会,你就调到工部去,接手武殿修筑的事。”

    “臣定尽心竭力!”

    烛台上奏疏已经焚尽,冯禄招手让宫人过来把灰烬拾走。

    袅袅青烟兀自弥漫殿中。

    昭徽帝蓦地唤道:“冯禄。”

    冯禄放下手中托盘,躬着身子过来,“奴婢在。”

    “传朕旨意,明日起,除都察院御史外,凡其他官员每三月仅可上劾一次。”

    璟王闻言悄悄抬起眼,诧异地窥了窥昭徽帝。

    他虽没看过宋旻那本奏疏,但其以死相劾,其上定然罗列了诸多足以置李汲芳死地的罪状,只为玉石俱焚。

    这件事,竟然就这么轻飘飘地揭过去了。

    似是感知到璟王的视线,昭徽帝眯眸,犀利的目光落在璟王身上,“谢厚安。”

    璟王一凛,立即应道:“儿臣在。”

    “下月你便二十有二了吧,你母妃为你的婚事操劳得紧,满京闺秀,你就没有看入眼的?”

    璟王语塞,又忽然想到什么,没来由地回头望了眼丹墀下。

    昭徽帝循着他的视线看去,只能依稀望见一把朦胧的伞,便招手唤冯禄,吩咐道:“去看看谁站在那,传她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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