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禄站在丹墀上传了一声。
雨中,宋旻以为昭徽帝召的是自己,便把伞递给遇鸢,疾步行到殿前。
几滴雨珠从他的衣摆滴落,宋旻没有进殿,只跪在门外,道:“皇上,微臣衣裳湿透,不敢入内恐污了大殿。”
昭徽帝眉一横:“朕也没有叫你进来。”
宋旻的身形微微一顿,神色倒始终镇定如常。站在他身旁的冯公公便发现,宋主事的跪礼与其他官员是不同的。
他总是静润地平视着前方,既不过分低伏,也不张扬昂立。
朝中大多清流在行跪礼时会刻意把脊梁骨绷得笔直,而宋旻只是温直地、平静地凝在那里,湿雨沾襟,像一支饱含清水的毫笔。
直到昭徽帝清咳一声,冯禄方意会,又朝着雨中唤了一遍。
遇鸢这会儿便明白,原来召的是她。
她撑着伞缓缓走上丹墀,离大殿里那个威严的长者越近,拍打在伞顶的雨滴声便仿佛更清晰些。
啪嗒……啪嗒……
鸣响在胸口一般。
到了殿檐下,遇鸢收起伞,先露出的是黏着湿发的额,清沉而冷硬。
她借余光瞥了一眼宋旻,便学着样子跪在殿门外,道:“民女拜见皇上。”
因是跪着,她无法窥见昭徽帝的面容,只听见他对璟王说:“这是你看入眼的?”声音比此前想象的要浑厚许多。
“儿臣……”璟王不知作何回答,便向陶由清投去目光。
陶由清才道:“禀皇上,这是臣的远房侄女,与璟王殿下尚不相熟。”
“你倒还有亲系?”昭徽帝悠悠移目看向遇鸢。
陶由清缄声不语。
“好啊,朕的儿子和朕的首辅结为翁婿,也不失为一则美谈。”昭徽帝笑道。
陶由清依是沉默。
璟王的额上却渗出一滴冷汗,他近来借陶阁老之故与内阁走得太近了,这话听在耳中便显出几分警告。
可他不能拒,更不能应,进退两难下悄悄望了遇鸢一眼,希冀她能说些什么。
殿檐滴水潺潺,声也嘈杂,心也嘈杂。
忽然间遇鸢说:“皇上,民女已经有婚约在身了。”
殿内外众人视线齐齐落在遇鸢身上。
昭徽帝凝着遇鸢的眉梢,冯禄便站在一旁和声敲打道:“那倒可惜了,姑娘应知道天子赐婚,多少人求之不得,不知你是与哪家公子定了婚约?”
遇鸢默不作声。
宋旻一贯静定的身形在此刻凛了凛,直至察觉到昭徽帝的面上流露出一丝不耐,他恭谨道:“是微臣与齐姑娘定有婚约。”
“是吗?陶阁老,”昭徽帝眯眸注视着陶由清,“你的侄女和宋家定了亲?”
陶由清俯首含糊答:“似乎是有此事。”
遇鸢鬓边的水珠在昭徽帝的余光中闪烁,一刹间昭徽帝似乎捕捉到什么,突然问:“你姓齐?叫什么?”
遇鸢:“回皇上,民女叫齐遇鸢。”
昭徽帝的眉一瞬抬起,若惊若疑,一瞬又平静地眺望宫阁。
此时分明下着雨,分明刮着风,可衣裳偏是粘腻腻地扒在身上,这样湿热,这样烦闷。
冗长的寂静过后,昭徽帝回过身,解下护腕丢到冯禄手中,步入玄关后,宫人察言观色地拉下帘幔。
冯禄立即领悟意思,对着殿中迷茫的众人道:“皇上乏了,都回吧。”
璟王、褀王与内阁众人退到殿外,遇鸢和宋旻也站起身来。
到了东直门外,各家的家仆来接,独宋旻要自己行着回去。
遇鸢正将踏上陶府的乘舆,却闻身后宋旻唤道:“遇鸢。”
她止了步,回过身看着他。
“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宋旻诚恳道。
宋旻详细说着自己的请求,清润的眸和眼前的雨化为一色。
他一口气说完,临末,又补上一句:“若不方便,也是无妨的。”
本以为遇鸢会有所忧疑,却没想到她直接回道:“好,我明日辰时出发。”
*
京师的雨下到傍晚才停,周围的事物都被灌溉得潮湿,潮湿到渐近腐烂。
湿与暑交错。
遇鸢捧着书卷躺在院内的梨花木椅上,她颈后的发丝倏然垂落在椅后,屋檐上滴了一滴余雨下来,正落在盆中的乌鸢叶子上,叶子也垂了一垂。
身后传来家仆的碎步声,家仆带话道:“姑娘,宫里的主子方才派人来传话,说是叫您进宫一趟。”
“宫里哪位主子?”遇鸢从梨花木椅上坐了起来。
她虽是这般问,脑海里却已浮现出一个英武肃穆的身影。
家仆回道:“来人没有明说,但小的瞧着像是钟粹宫里的姑姑。”
钟粹宫,那是皇后的宫殿。
遇鸢感到意外,放下手里的书卷,沉了几息,才走出院子。
到府门口,果见门前停着一架华盖轿辇,等在轿辇旁的姑姑穿的确是宫里的服饰。
遇鸢什么也没问,走到轿辇旁,姑姑把手搭过来,扶她上了轿辇。
所有的动作都这样无声无息,仿佛一出失了声的戏曲。
轿辇一路摇摇晃晃,到东直门前也没停,径直进了宫,最后停在钟粹宫里。
姑姑扶着遇鸢下了轿辇,又领着进了屋内。
随着姑姑挥挥手,屋子里的宫人便都放下手中的活,退到屋外,姑姑也走了出去,同时关上殿门。
遇鸢看见金纱幔后,皇后身姿雍容步伐款款,掀帘坐到殿中。
遇鸢躬身将要行礼,却听皇后道:“不必多礼了。”
皇后的音调端庄而哀婉,听来竟有几分熟悉。遇鸢忍不住抬起头去看,就看见前几日在固宁寺伽蓝殿前,遇见的那位与母亲分外相似的妇人。
遇鸢错愕不已:“夫人竟是……”
“竟是皇后?”皇后和蔼笑着,“本宫也想不到,你竟是齐若拙之女。”
宫里头的事就没有悄无声息的,遇鸢白日在殿前见过昭徽帝,一个时辰后皇后便接到传信,猜到了其身份。
遇鸢问:“娘娘认识我母亲?”
皇后:“本宫与她长得这样相似,想不认识也难。”
说罢,皇后伸出手,点在自己的下颌间,“本宫曾经也诞下过一个孩子,若他尚在世,应同你一般大了。”
“这个时候召你过来,确实是有一事想与你商量,你身上总归流着皇室的血脉,他日认祖归宗了,本宫想把你过继到膝下抚养。”
也许是窗门都关得严实,殿中透出一丝闷。
遇鸢沉声道:“娘娘,我与皇上也不一定相认的。”
皇后不由得发出清脆的笑声,她认真注视着眼前的少女,却并不夹杂一丝一毫的打量之意。
仿佛只是在看曾经的自己。
到底是十七岁的年纪,再怎么沉稳,也不□□出些许天真。
皇后道:“认与不认不是你说了算,皇上要认你,你即是不入京,依是天家的人;皇上若不认你,即是敞出你的身份,也没人敢信。”
“遇鸢,好孩子。”皇后从座椅上走下来,修长而冰冷的护甲抚摸着遇鸢的发丝,“你没得选,这就是权力。”
一如她当年嫁入天家,从来就没有选择的余地。
遇鸢细细品嚼着皇后口中的“权力”二字,这样的字眼母亲也曾提起过。
母亲说那是令人攀登却又沉沦、令人喧闹而又孤独之物。
可她总还未曾切身体会过,便参悟不出这字眼所承载的意义。
这时候天昏了下来,屋子里点着的几排灯烛亮幽幽的。
遇鸢开口说:“娘娘,天色已晚,民女该回府了。”
皇后轻轻叩了叩桌台,殿门应时从外打开,方才领遇鸢过来的那位姑姑走了进来。
“姑娘,待会儿兴许还要落雨,姑娘今晚就宿在钟粹宫吧,明日一早奴婢再送姑娘回府。”
遇鸢是要拒绝的,可她张了张口,看见皇后雍容地含笑望着自己,看见几名宫女走进来搀起自己的手臂。
宫女:“姑娘,这边来吧。”
宫苑里的水珠化成热潮潮的水汽往屋子里钻,皇后的寝宫却幽凉,不容置喙地把那水汽隔绝在外,像在做某种对抗。
遇鸢仍旧凝滞在原地,她一时觉得发不出声,口周似被钳制,身躯似被推行。
姑姑又一次冷硬地邀留:“娘娘从未邀臣女留宿,今儿是头一回呢。”
皇后笑吟吟道:“你不愿意的话,本宫不勉强。”
这话说得倒轻,似一张铺开又紧紧收拢的网。
遇鸢艰涩开口:“民女只是……受宠若惊。”
皇后终于满意地点头,姑姑领着遇鸢往配殿去。
沿路种满花卉,浓郁的花香令鼻子无所遁形,遇鸢遂抬起头,看见黑天中三两星斗。
今夜没有雨要落下。
配殿的门已经打开,姑姑嘱咐道:“奴婢叫叶荷,姑娘若有吩咐直接唤奴婢便是。”
叶荷姑姑点亮殿中烛灯后方退了出去。
遇鸢没有进殿,只信步于庭中,她惊觉宫廷的夜静极了,竟听不见一声蛙鸣与虫吟,只余脚下每一步的鞋履声。
一声通传打破了这寂静——“皇上到”。
遇鸢的脚步骤然停滞,她在原地顿了半刻,继而回转过身,走进配殿中。
夜风入户,她掀开灯罩,让风把跳动的火苗折灭,夜更沉了。
遇鸢又回到庭中,听正殿里传来的动静。
“皇上要去看看她么,妾把她安置在配殿了。”这是皇后的声音。
“谁允许你擅作主张,把她留在宫中?”昭徽帝隐有愠怒。
即使看不见表情,也能猜到皇后面上闪过一丝失措,但再开口时仍旧柔婉,“妾想的是齐姑娘毕竟长于宫外,不如先暂养在钟粹宫一段时日,待熟悉以后,再以幼年体弱、在外静养之名诏告内外,归宗正名。”
“她提归宗的事了?”昭徽帝诘问。
皇后再度哑然。
接着是一阵长久的静默。
直到有宫人来报:“回皇上,回娘娘,配殿的灯已经熄了,齐姑娘应是歇下了。”
昭徽帝只道:“不必打扰她,明日着人送其回府。”
此后再没有声响自正殿传来,宫人们轮替值守,正殿的烛火就此也熄了下来。
遇鸢不记得自己是何时睡去的,只知道是在鸟声啁啾中醒来。
她走出殿,发现叶荷姑姑早已侯在门口。
叶荷:“姑娘,用了膳再走吧。”
遇鸢不曾应声,叶荷姑姑便如先前一般搀上遇鸢的手,试图引她去正殿用膳。
可这回遇鸢未动,却是伸手轻轻将其揩下。
看着叶荷姑姑些微诧异的表情,遇鸢轻淡问道:“姑姑在宫中,算几品女官?”
叶荷愣怔片刻,才答:“奴婢现任正五品尚宫。”
遇鸢笑了笑:“那我算不算主子呢?”
“这……”叶荷不敢答。
其实两人心知肚明,纵然遇鸢尚未归宗,昭徽帝的态度昨夜已昭然若揭。
若真要细论起来,叶荷方才的举动便是不敬。
“姑姑,我无意为难你,只是我今日与人有约,不敢失约。”
遇鸢望向天色,见天光澄澈如洗,似一汪透亮的水落在花木间,绿的更绿,红的更红。
恰是快过辰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