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阴青,大抵是昨夜落了阵细碎夜雨的缘故,风一阵阵的,枝与叶微微颤动。
遇鸢很早便起了,闻家仆传话,今日有贵客来府,为了找她。
她心里沉了一沉,不禁想起宫中的灯烛。
穿过回廊,廊畔水声潺潺,宛如撒了一整盘珠玉,没来由地心慌。
到尽头时,回廊内偶掀起一阵大风,落了丛丛枝瓣在地,遇鸢回头望去,好像看见母亲故去时的白雪、乡试场上的卷子。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至于前路——过了回廊便到中堂,她心中已隐约猜到今日贵客的身份。
推开中堂的门,遇鸢看见里头坐着的人着一身袀玄长袍,闻见推门声,其偏过头来。
对侧的槅窗是打开的,灰青青的天光透进来,落在昭徽帝的眉间,有些不真实。
遇鸢刚要稽首,昭徽帝招手道:“到朕跟前来。”
他伸指点了点身侧的圈椅。
遇鸢局促地坐下。
昭徽帝凝着她的轮廓,反复念道:“遇鸢,遇鸢……”
“你母亲当年说过,要给你起名以‘天阔鸢飞’之意,只可惜朕还没等到你坠地,她便辞官还乡,十七年光景已去!”
遇鸢不知此时刚说些什么,亦或做些什么,于是昭徽帝问什么,她便答什么。
“你母亲在何处,她有没有来应天?”
遇鸢一梗,眼角低垂,道:“母亲早已病故。”
昭徽帝刹时间哑住,手下意识想去握住些东西,却仅仅只能攥到茶几上的瓷盏,青白的筋脉在手背上渐渐凸起,指腹已经发白。
窗门被凉风拍得匝匝作响,漏光一时明一时暗,遇鸢缓缓抬目看着昭徽帝。
这样近的距离,她能清晰看见皇帝眼下的深纹、衰白的鬓角,君王的威严与英武之气淡淡化开。
遇鸢不禁问:“我当真是您的女儿?”
昭徽帝眼角的横纹颤了颤,他长吁一声,眼神中淌出丝许的怅惘与孤独,“你母亲没有与你说起过朕和她的事吗?”
遇鸢摇了摇首,沉默须臾,才说:“母亲从不曾告诉过我,父亲是何人。”
昭徽帝仰头无言,攥着瓷盏的手慢慢松开,方才还凸起青筋的骨节,忽然就感到无力。
他举目望向槅窗外,花木浓得正好,恍惚还是二十年前的光景。
“成元十六年,朕与她至兖州赈灾,”昭徽帝忆道,“无意发现她的女子身,这件事成了朕和她之间的秘密,到了成元二十一年……”
成元二十一年春,彼时还是东平王的昭徽帝带兵攻入大内,与齐若拙、陶由清里应外合,行清君侧,暴戾无度的成元帝闻此噩耗,自刎于殿中。
改元为昭徽的那个夜晚,春花落在静谧的池中,摇碎了水底的月影。
昭徽帝不知不觉走进内阁值房,今夜是齐若拙值宿。
她正坐在案边专心起草票拟,一缕碎发从她的额边滑落,昭徽帝伸手拂起,她方才注意到来人。
这几年来,她与谢玄玧之间虽是君臣,却胜似知己,即使互有情意,也深埋在案牍之下,他们默契地发乎情止乎礼。
可这个时节的花月太过幽沉,以至于他们打翻了案上的烛台,衣摆缠绵。
月色消退时,谢玄玧说:“若拙,我想立你为后。”
齐若拙浅笑,摇了摇头:“陛下,我只是直面了自己的感情,但不应因此困囿在所谓清白或名节之间,我不需要什么名分地位,仅仅只是我喜欢陛下,便兴起而致,我志向所在仍是经世济民。”
那时的昭徽帝不解女子所说,他一直将后位空悬,只等齐若拙点头,最终等来的是一封辞任疏。
遇鸢安静地听完,外头正起了阵凉风,院中的池塘泛起涟漪,欲皱还休。
她已不知如何言语,想来应是感慨万千,可此刻,她只想再听一听母亲教自己念书。
“遇鸢,”昭徽帝道,“朕希望你能归宗。”
她垂下眼睫,不知该如何迎接这份肃穆的、威严的亲情。
昭徽帝倾了倾身子,和缓道:“你和宋旻的婚事,是你母亲所定?”
“是,只不过如今已作罢了。”遇鸢回道。
昭徽帝:“这样也好,归宗以后朕亲自为你择一良婿。”
遇鸢愕了一瞬,忙说:“皇上,我上京来不是为了找一个夫家。”
这句话令昭徽帝轻微恍神,好似若拙的声音响在耳畔。
他沉吟许久,才道:“跟朕说说你的想法。”
遇鸢望着窗棂上的树影,像做了很久的准备,才说:“我想参加明年的春闱。”
昭徽帝蹙眉:“你想效仿你的母亲?”
窗棂上的光影变幻了几轮,遇鸢心底想了许多。
她并没有母亲那样远大的抱负,她清楚自己在学问上的天赋,故而更享受揭榜时的赞叹,她渴望利用心中学问一步步走得更远,赢得独属她一人的功与名。
可她想的愈多,便说的愈少,此刻沉郁而不发一言。
昭徽帝站起来身来,走到窗台前,拾起台檐上一枚落叶,道:“朕只与你说一句,青史留名易,当时步履难。”
作为帝王,遇鸢的想法有违朝纲,然而有若拙之例在前,于他而言便也尚可接纳。
可作为父亲,他便不得不如此劝诫,只因方才说话时,他在遇鸢眼中看到了清晰明亮的虚荣与野心。
与年轻时的自己可谓如出一辙。
他深知这样的心气,最堪受摧折。
话到这里,昭徽帝也不再等遇鸢回答了,径自推门而出。
路过两坛乌鸢时,昭徽帝余光瞥过去,顿住了脚步,侧目循向屋内,道:“下次,还是叫父皇吧。”
遇鸢望着屋外,阴天的光在她眉下洒了片郁色,她张了张唇,一个“父”字的音节定在唇齿间,却发不出声。
这个字眼,对她而言太生涩了。
昭徽帝走了很久,中堂内也静了很久,遇鸢看着灯案上的烛台。
她时常觉得自己是纱灯里的芯子,母亲为她罩下了那层灯纱,以至于她对母亲、对这个世间有太多不了解。
如今拨开那层纱罩,她反而懂母亲了。
门外,有门房躬步走来,通传道:“姑娘,外头有个自称虞婶的婆子找您。”
遇鸢应了一声,让门房带虞婶进来便是,心里头还沉着方才的事。
这边厢虞婶得了通允,火急火燎地朝中堂赶来,一进门,额头上的汗都来不及擦,直道:“齐姑娘,你和公子的婚事可不能再拖了!再拖下去怕是以后就结不成了!”
遇鸢:“我和宋旻的婚事,不是早已作罢了么?”
虞婶一愣,目色复杂起来:“原来姑娘当初说的,都是认真的?”
遇鸢轻“嗯”一声。
虞婶这时才感到身上身下汗漓漓的热着,她接过遇鸢递来的茶水,胡乱吞了一口,这水却平不了心里头的焦躁。
虞婶又道:“可是公子明日就要去新贵县了,这一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回京师。”
“这般突然?”这倒让遇鸢感到意外。
虞婶:“是啊!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朝廷忽然就要把公子调到新贵,说是督管木材运输的事,新贵县那样偏僻,我就怕公子这一去回京无期。”
虞婶越说越急,说着说着自己也乱了次序,又绕回到婚事上来。
“我原本以为姑娘与公子的婚事只是暂且搁置着,况且阁老临走前,还特意叮嘱了我,要格外办好这门亲事,没成想,竟真不作数了。”
而遇鸢只是平静地坐在圈椅上,耳中只拣了“木材运输”四个字听进去。
自宋旻决意查江雪堂一案开始,就可预见这样的境况。想来,他是查到什么了。
遇鸢心中还在思忖,虞婶却只能看到其波澜不惊的样子,于是心里头又揣度了一番,得出另一结论:
齐姑娘怕是对自家公子没有那门子心思,强扭的瓜不甜,这份姻缘是强求不来了。
于是虞婶又道:“你们年轻人的事我还是不掺和了,只是公子明日就要动身去新贵,我就想着公子能与姑娘再道个别就好了。”
遇鸢想了想,说:“好,明日何时?”
虞婶喜上眉梢,笑吟吟道:“等姑娘来了我们再动身,不急的。”
……
到傍晚,天还是阴阴一片,墙角的青苔不知不觉已连成一片。
家仆拿来短锄,说:“雨水一多,青苔真是发了疯般地长。”
遇鸢循声看过去,看着那青色潮湿、柔软静谧的事物,似想到什么,招招手道:“没事,不必锄它。”
她想不通,从阴翳的缝隙里生长出来的,为何这样温柔纯粹。
是夜清风徐来,苔柔软地匍匐,然而这阴凉的天侯没有持续太久,翌日,日光照旧灼人。
遇鸢用过早膳便去了宋府,宋府的门大喇喇地敞着。
她迟疑着跨过门槛,虞婶不知从何处喜笑着快步走来。
“齐姑娘,公子方才收拾好行装,这会儿在堂屋呢。”
说罢,虞婶便领着遇鸢过去,自己却不进屋,只站在门外不远处,时不时地偷瞄上一眼。
宋旻不知遇鸢要来的事,只是一大早起,虞婶便一直拖着他不让他动身,原本早该在天未亮时便走了。
宋旻道:“虞婶没跟我说,本不该让你来的,若要辞别,该我去找你好些。”
遇鸢开门见山地问:“怎会突然调到新贵去?”
宋旻把上回的图纸拿了出来。
“云贵的木材,不是不能运,而是有人不想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