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该来的。”
隐蔽的山洞照不进月色,只在洞外洒下一小片冷蓝色的亮面,迟初拨开扫过头顶的树枝,往这漆黑的洞里挪着步子,身体自然是不住地颤抖着,洞内的气息早就深入骨髓,无法摆脱。
闻昭的声音伴着铁链摩擦地面的响动,回荡在空荡的山体之中。他自黑暗处走出,脚腕处的锁链磨出青紫,脸色一如既往地苍白,狼狈不堪,遮着脸佝偻着身子,一时间甚至辨不出人样。
迟初警惕的观察着周围,一边靠近他。
“我若不来,你怎么办?”
如果只是叙旧自然无事,她就怕闻昭此番受人威胁,若自己不现身,只怕他也没有活路。
看他这般处境,就知道那个疯子也在这里。
迟初转身挡在闻昭前面,正对上另一头暗处,赫连钦那副玩味的表情,他阴鸷的眸子在暗处映着一点月光,就像是鬼魅在伺机蹲守自己的猎物。
“国主怎么跑到大徵境内来了,就不怕被大徵人发现吗?”
男人不屑的走出来,撇嘴笑着调侃,
“哦,此刻之前,有人发现吗?”
他的脚步愈近,迟初两人只觉得压迫感强烈,不由得屏息凝神,观察着他的动向,他自顾自继续感慨。
“看来我把这个杂种抓回来是对的,只要他传信,你一定会来。我还真是低估了你们之间的感情。”
闻昭原也是一方属国的和亲公主与前国主的孩子,理应有皇子之尊,复姓赫连。只不过他的母亲不久病故,他从小跟着个老太监过活,干着下等奴仆的活,还时时活在赫连钦兄妹的折辱之中。
在迟初来到南桑之前,他的噩梦早就开始,从未结束。
迟初一看便知,他身上的伤多半是赫连钦拳打脚踢所致,这才站不直腰。
“国主诱我前来究竟是要做什么,你怎么样才能放了闻昭。”
赫连钦绕着她,环顾一周,顺势带起她披散的长发,卷着发尾,没有理会她的问题,
“我今日才知道你原来叫迟初啊。你不是应该是我的妹妹赫连若吗?”
迟初暗道不好,他莫不是来给妹妹报仇的,更意外的是,昭觉寺那晚他也在。
她强装镇定,声音却是难掩地带着颤抖,
“怎么,公主死在乱箭之下,与我何干,国主今日是要替妹妹报仇吗?”
他聊着那一缕发丝,凑近鼻前,闭上眼睛,似乎颇为享受地熟悉她的浅香,引得迟初胃中一阵恶心。
“不不不,我知道。毕竟是我亲手用箭射穿了她的心脏。”他突然睁眼,整个人靠近迟初,从刚才片刻的温和,恢复了满身的乖张戾气。
“我本想着只要她的死讯传回南桑,便发兵大徵,谁知道收到消息,我的好妹妹不仅没死,还顺利和亲,嫁给了镇南将军的儿子。你说这多可笑,是不是?”
“她是你的亲妹妹,你怎么下得去手?而我只是想活命罢了。”
“亲妹妹又如何,我这个妹妹一向骄纵,是个十足十的蠢货。能为南桑而死,也算是她仅存的价值。我连父兄都可以亲手了结,更何况一个女人。”
“既然不寻仇,那我来这里又有什么用。”
她说罢,下意识要往洞外走。
“当然有用,”他突然发狠地踢向闻昭,闻昭应声跪下,他还嫌不够,纠住闻昭本就散乱的头发,迫使他抬头,
“我也很好奇,在这个世界上,和这个杂种一样的怪物是不是真的存在。”
迟初的脚步一顿,不得已又转回来,
“国主不妨直说,你我何必来来回回的打哑谜,我是怪物,你就是疯子,谁又比谁更异类。”
“好,”他的手一松,闻昭脱力倒下去,回身指向后面的化骨池。
“这个你很熟悉了吧,这十年里这个池子里死了多少人你也知道,听说你身体里真的养出了血滴虫。这么看我这化骨池里五毒蛊也算投的不亏,现在当然是把你剖开来取蛊啊。”
他的语气轻松,甚至是理所当然的样子。
“快走…”倒地的闻昭奄奄一息,奉上忠告,赫连钦阴晴不定,此时又烦躁地给了他一脚,他痛到昏厥,任迟初怎么呼唤都没了反应。
她对于取蛊倒没有太意外,
“我若死了,血滴虫也活不成。”
“这你不用担心,我没办法,会有人有办法取蛊。”
“鬼婆看来也被你带到关外来了。”
胡望朝死后,迟初与怀夕详谈过,胡望朝声称没去过鬼市,就算鬼市的规矩可以从胡太医的手记中找到,那他们进入鬼婆的铺子时。他从那一堆铃铛中找到正确的那一个也无从解释。
他若与鬼婆早有联系,那鬼婆也必定牵涉其中。
“你还不算太笨,就算没有荧火芝,她一样能够施针让你保持清醒,在你断气之前,这能炼百毒、解百毒的血滴虫就能全须全尾地出来。”
迟初从袖中取出匕首,抵在自己的颈间,
“鬼婆自然有办法,可是她却不是现下就在,我这匕首但凡割一寸,血滴虫就活不成。”
赫连钦似乎有一瞬间的错愕,不过马上又恢复了不屑一顾的表情,缓步向她走来,
“小初,”这个称呼从他口中说出,带上了嘲讽,“你不必这样,无非是想活命,想拖延时间,等到那个叫卫寂的找到这里来,不是吗?”
他进她退,直到她的后背抵到坚硬的不规则石壁,他二话不说从她手中抢过那双蝶钗。
“我是真没想到你愿意为了这个杂种做到如此地步,人呐,其实还是该多为自己想想,想想你的夫君、朋友。”
迟初其实随身还带着迷魂香,大婚出逃那日过后,剂量不够,而闻昭又被锁着,这片刻的缓冲,怕是只能得到赫连钦变本加厉的惩罚。
赫连钦绑缚住她的双手,从亮光处渐渐退后,
“其实,我也很想见见你这位夫君,踩着父母的尸骨上位的掌司使大人,居然会娶一个敌国公主。”
“我只有一个问题,既然我今日逃不掉,国主不妨让我死个明白。”
迟初深吸一口气,被他带着一边往洞后走,一边盘算着。
“你说。”
赫连钦紧紧贴着她的脖颈,右手掐住她的下巴,停在化骨池一侧。
“与清客山人交易的买主是你,那清客山人是谁,他与你交易除了牟利还有什么目的?”
“迟初妹妹,这是两个问题了。原来你们还不知道清客山人是谁,真是有够蠢的,我以为你那夫君能猜到的。不过,他即使猜到怕是也不敢信吧。”
说罢加快脚步,将她丢入了集中关押其他人的牢中,迟初环顾一周,里头那间关的是还在浸泡药浴的孩子,和她一间的都是已经经历了三年药浴,正在接受化骨池中毒物试药的年轻人,年纪都稍大些。身上皮肤溃烂流脓,靠着牢边,有一口没一口地喘着气。连疼痛的呻吟都已经听不见了。
当下,迟初与他们显得格格不入,殊不知她已经走完了他们尚未经历的煎熬。
——
顺着迟初一路上洒下的药粉,卫寂一行人找到山洞已近午时,纸条上说若她辰时未归,便有异常,竟不想这一路上耽搁了许久。
纵使正午的太阳势头正盛,在这里也不过是把那豢养了无数毒虫的腌臜池子照得亮了些。
随着几人走近,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迟初的双蝶钗。走近些,江诏最先发现门边被锁着的闻昭,劈断了脚链,正欲来扶他,地上的人赶紧拼命地往里躲,
“别过来…别碰我。”
“没事了,我们是来救你的。”
“我知道,你不想死就别碰到我的血。”他虽虚弱,可是神志清楚,卫寂闻言,持剑的手向江诏身前挡了一下,示意让他自己起来。
闻昭的手上被赫连钦划开的口子还没愈合,还在缓慢的滴着血。
随着一行人向内走,赫连钦全副武装,顺势往化骨池里倒入闻昭的血,霎时间平静的池子暗流涌动,回荡在空旷的洞穴之中的,是密密麻麻成千上万的甲壳类虫子沿着池壁爬行穿梭的声响,那声音听得人直起鸡皮疙瘩。
“国主就不要藏了,在下没想到你比画像上更年轻。”
赫连钦笑着从旁走出,看着面前的一行人,没有半点惧色。
“卫大人,是吧。你看我是叫你卫大人还是周大人好?你父亲的名字倒是在我南桑的国土上颇有名气。”
“迟初在哪里?”卫寂面无表情的看着他,一秒钟都不想浪费在这个疯子身上。
“欸,这就有些不解风情了,咱们刚见面,你就要找尊夫人,未免太过心急。”
“有什么条件,你直说便是。”卫寂如今看似一本正经,实则内里早已溃不成军,对着赫连钦这张嘴脸完全没有耐心。
“好。那我便也不啰嗦,尊夫人就在山洞里,可是如果我不放人,你是找不到她的。我也不为难你,尊夫人刚才问了我一个问题,若是你能答出来,我便放了她。”
怀夕在身后忍不住出声提醒此举与虎谋皮,实为下下策,卫寂抬手示意他自有分寸。
如今在赫连钦手里的人,是他不惜一切代价都要救的。
“尊夫人问我,清客山人到底是谁,是何目的。我想听听大人的答案。”
卫寂蹙眉,一时不知从何答起,
“没关系,我可以给大人几个提示,不过若是提示一出,你选择不回答,便用这刀在手臂上划一刀。”
“就这样?”
“就这样。”
赫连钦抛过一把短刀,危机顺势接住,握在手里。
“第一个提示,肃王刘钧;第二个提示,你母亲卫眠云;第三个提示,听闻你在大徵皇宫住了很多年。”
卫寂依旧保持沉默,未发一言。肃王必定与谋反一事有关,可若第二个提示是母亲,要与前一个提示区分,就不得不将母亲离京前后分开来看。最后是皇宫,宫中的人,亦或是在那十年里与他有过交集的人。
三者合并,要找出那唯一的人,依旧很乱,不光他在猜,他身后的人也都在绞尽脑汁的思索、排除。
“大人可要抓紧了,半个时辰一到,这池子里的毒虫就都跑出来了。”
“我选后者。”卫寂眉心舒展,声音中带着一丝不寻常的情绪波动,抽出刀,对着左臂划了下去。
新鲜的伤口,流速越来越快的鲜血,站撸在众人面前,江诏慌不择路的要给他包裹伤口,却被他拦下,压低声音嘱咐按计划行事。
“卫大人,看来尊夫人也没有那么重要嘛,你明明有了答案却不说。宁愿划伤自己,都不愿意承认吗?”
赫连钦站的远,卫寂在前头的表情变化,他一览无余。
赫连钦算的再精,也没算到迟初能从牢中破门而出,鬼婆找到了这山洞的机关,沿着反方向找到了牢中,在迟初提防的目光中,打开了两个牢门,迟初回身才看到她的小孙女也在隔壁的牢中,体力不支,当下正陷在沉睡之中。
怀夕如今不是墨冰司的人,行事方便,率先出手,剔骨鞭凌空扫过中心的池子上方,直冲向赫连钦。
江诏上前帮忙,却没有帮怀夕,反倒是拦住她,
“别冲动,他手上有毒血。”
赫连钦早站在这山洞机关旁,往一旁的石壁同肩膀高度的地方敲击,只看上方吊起的巨网掉落,里头皆是碎石、沙土,毫无章法地砸向底下的人与池子中,池中的毒虫被溅起的水花带出,渐有攻击人的趋势。整个山洞都开始震颤。
“这里可能要塌了,我去寻小初。”怀夕带着赵擎避开乱石,径直向里面闯进去。
在迟初眼中却是另一番情形,鬼婆带了三个人出去就没再回来。
赫连钦说等卫寂来了之后,要与他赌上三局。输一局,他便杀一人。
只要卫寂愿意赌,赫连若就应允放了迟初,而如今已去三人。
除了这三人,其他人跟着迟初在甬道中躲着,直到外头乱石滚落的震动让他们意识到如果不及时寻找出口,很有可能要被困死在里头。
所幸她听到了怀夕的声音,
“阿姊,这里。”她怀中抱着鬼婆的孙女,往前些回应着愈发临近的呼喊。
“带他们出去,都是被掳掠来的百姓。”迟初将人交给他们,自己往反方向到化骨池边去,她要去找卫寂。
外面情形大乱,卫寂单臂受伤,他与江诏一面要解决毒虫侵袭,一面要留住企图逃走的赫连钦。
追赶不急,卫寂只能取出昨夜刚组好的轻便连弩,昨夜匆忙只打磨了一支箭,成败在此一举,这才是他的赌局。
迟初赶到时,眼前一片混乱,到处散落着碎石,虽然平静下来,可毒虫爬出来,情势更加严峻。
卫寂想要瞄准赫连钦的腿,却无奈身边的毒物越来越多,根本无法静下来。
迟初咬破手指,鲜血滴入化骨池中,只一瞬间,所有躁动的毒物都安静了下来,池水表面恢复了平和,所有在外头的毒物也纷纷回到池中,不可谓不神奇。
就在这时,卫寂的箭矢发射,顺着迟初转身的方向,擦身而过,精准的击中了向外逃窜的赫连钦的小腿。
他当即单膝跪下,一时间失去了行动力。
迟初二话不说,将食指上戒指配饰上端的丝线打开,一手握拳,一手持线,从赫连钦身后套过他的头颅,死死绕住他的脖颈,当即转回他相背的方向,用尽所有力气,想将他勒死,这十年的痛苦皆是拜他所赐,她不可能不恨。
奈何最后还是敌不过他的挣扎,竟用脖子上的尖锐挂饰割断了线,拖着一条残腿,按动了扭转离开的近路。她正欲追,却听闻昭喊了一句,
“小初,快走,山洞快塌了。”
卫寂离他更近,听到这亲昵的称呼,便知迟初今日涉险,都是为了这个人而来。
再回神,迟初已经走到跟前,不由分说给了他一巴掌。
“你怎么敢,你怎么能和那个疯子打赌,那是三条人命啊。”
卫寂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掌打得蒙在了原地,满心还想着方才闻昭的那个称呼,气急之下,拔剑向着那个已经奄奄一息的男人砍去。
下一刻却是迟初张开双臂护在他身前,卫寂只能是用另一只手去接住那因为惯性要上到迟初的刀刃。
“别杀他,”迟初跪在地上,寸步不让,眼神格外坚定,抬眸时竟带着哀求,
“你竟为了他…”
“算我求你,别杀他。”
“你知道他是谁吗,他是赫连钦的弟弟,赫连钦方才亲口说的。”卫寂满眼的不可置信。
“他不是,赫连钦只是想让他死而已。”迟初此刻的镇定与决绝,比今日割在手臂上的伤,疼上万倍。
卫寂突然觉得周身乏力,竟扔下剑,直直瘫倒下去,半跪在迟初面前,
“别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夫人,每一次你用这样的眼神看向我,我都觉得你又要离开我。”
他身体的异样更加明显,艰难的拉住她的衣袖,迟初这才注意到,他掩在宽袍大袖下,仍在流血的伤口。
他直直向前栽下去,意识到昂才赫连钦递过的那把刀,刀刃上无毒,可是在他接刀的那一刻,便已经中了刀鞘外的毒,此时发作,他的意识已经开始模糊。
他整个人靠过来,头抵在她的肩膀,呼吸困难,迟初脑中一片空白,不知道如何是好。
“卫寂,卫寂…你还记不记得我说过的话,我说过若有一日我为人所胁,不必救,只管杀,你都忘了吗?”
他强撑着扣住她的后颈,
“我没忘,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得,可是我从没答应过你…”
最后一句话的声音很轻,他栽倒在她肩头,却是那般沉重,
“我只想要你活着…”
——
她方才身后护着的人,艰难的爬起来,想要帮她分担压在她身上的人,迟初一时情急,冲他吼道,
“别碰他!”
下一瞬,又意识到自己的声音中带了责备,后面的半句明显语气放软,
“你快走吧,别被怀夕抓到,也别被赫连钦抓到。”
江诏查看了这座山洞,总共三个出口,一个是他们进来的地方,一个是牢房的后门,最后一个则是化骨池侧面一条直通山间小径的路。他想去追,奈何卫寂的情况紧急,只能先来帮忙,在山洞坍塌前将他带出了洞口。
怀夕与赵擎在后门清点人数,忽听其中一个年长些的告知,
“鬼婆以及另外三个人质还在里面。”
两人看着眼前岌岌可危的甬道,怀夕一咬牙准备再次冲回去,赵擎拉住她,
“来不及了。”怀夕挣开他的手,
“来不及也要试试,鬼婆不能死。”
鬼婆若死了,往后就算真的找到了荧火芝,也没人能救迟初。
她正欲上前,赵擎却突然站起,将她向后一推,自己则飞身入内,
“要去也是我去。”
山洞轰然崩塌,这噩梦般的化骨池就这样永远被封在山下。赵擎依旧没有出来,怀夕红了眼眶,发了疯似的上前,试图扒开那些石块。
“雀首大人,我们在这里。”不远处的横坡上,赫然站着四个人。赵擎找到他们时原路返回已经不可能了,只能是往前面化骨池那里走,好巧不巧,前头有坍塌的石头砸到了机关,侧面的逃生门顿开,这才逃过一劫。同样走这一路的赫连钦,虽受了腿伤,却也消失在这山林之间。
劫后余生,大家都是灰头土脸,一身狼狈,鬼婆检查了卫寂的伤,束手无策,
“他沾上的是闻昭的血,我解不了。”
迟初看着昏迷的卫寂,又看了看那三个“死而复生”的人质,悔恨万分,只是男人在她怀中再也没有像往常一样拭去她的眼泪。
为什么,这些过去总是缠着她,她想救闻昭,却最终害了卫寂。
她想开始新的生活,可是一想到闻昭,他和自己一样饱受折磨,却没有重新开始的权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