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然，摩根太太并没有接待客人的心思，艾德琳也不多做停留，稍坐了一刻钟的时间，让德里克·摩根冲了个澡换了身衣服，就又告辞离开。

    路上，艾德琳停下来买了三杯咖啡。她没有特地去问各自的口味，反正摩根没心情提要求，莫尔斯先生不好意思提要求。

    莫尔斯先生只喝了一口，便恍然大悟——难怪家里忽然多了许多各种产地的咖啡豆和器材。

    他不动声色地看着艾德琳，进而发现她似乎比自己想象中的更守规矩。比如，只在等红灯停下车时喝上一口咖啡，又比如每次转向变道，不管后方有没有车，都会提前打转向灯。再比如，即便被加塞也可以很有耐心地不去疯狂按喇叭。

    艾德琳注意到莫尔斯先生打量的目光，她半开玩笑地解释着，也试图让气氛活跃一些。她说，“我以前开车的习惯也不好，直到后来斯宾塞告诉我他们经手过的一个案子，犯罪嫌疑人开着车，随即枪杀惹怒他的司机。”

    不过，这可能并不是一个很好的，可以活跃气氛的案子。莫尔斯先生不得不再喝上一口冰冷的美式，“喝点冰的好，提神。”

    摩根忽然笑了，他无奈地叹着气，“艾德琳，你的幽默同瑞德不相上下，还好你没同他在一起，否则，再也找不到比你们更擅长讲地狱笑话的情侣了。”

    艾德琳忽然踩了个急刹，又暴躁地按了一下喇叭。摩根看着干干净净一辆车也没有的道路，他不明白是什么让艾德琳忽然暴躁。他追着问，“怎么了，后悔选择了墨菲定律而不是我的天才博士？还来得及，只要你愿意，这件事情——”

    摩根怎么不会看人脸色了，他看见艾德琳忽然就翻出了太阳镜戴上了，她为什么要故意掩饰自己的情绪呢？

    他又看了一眼一直在喝咖啡的律师，这位律师叫什么来着的——

    摩根懂了，他沉默地喝着自己这杯苦咖啡。

    不多时，车停在一辆货车后，是从纽约来的搬家公司的车。

    “要去看看吗？”莫尔斯先生犹豫着要不要邀请艾德琳。

    “不了，替我问声好。”艾德琳放下莫尔斯先生便离开，此刻最重要的，还是要调查清楚，摩根卷入了什么样的案件，真凶又是谁。

    ***

    正如艾德琳自己所设想的那样，她被排除在调查之外，除了出自她个人行为的后勤保障外，她什么也做不了。

    她把自己的车留给摩根，自己打车离开。

    利普没有想到，会在大学的咖啡店里遇见艾德琳。

    他把自己的鸭舌帽扣在艾德琳的脸上，“终于有空来这里偶遇我了？”

    艾德琳把臭烘烘的帽子扔回去，“想喝什么，我买单。”

    利普特地点了一杯放了五泵枫糖浆的摩卡，他同明显心情不太好的艾德琳随意在学校里走着，不知不觉走到了当年“等待”赫斯特教授的那张长椅上。

    当时的他们，只一眼便能看出来自贫民区，衣衫破烂满脸孤傲。

    虽然利普现在手头依旧不阔绰，但离食不果腹朝不保夕的窘迫已经很远了。他坐在长椅上抽着烟，同艾德琳说，“昨天，不，前天。前天我去艾莱伯找凯文，我看到凯伦了。”

    “凯伦？”艾德琳看着自己如今接近于原本发色的头发，想到了当时凯伦给自己染出的一头红发，她问，“凯伦还好吗？上次你同我说，她要结婚了？”

    “也许吧，或许又结婚了。艾德琳，我以为我很爱她。后来发现，我所理解的爱并不是对的。”利普故意朝艾德琳的脸上吐着烟圈，他不喜欢如今这个过分正儿八经的艾德琳。他说，“遇到什么事情了，你看起来很低落。”

    “我管理企业，因为这于我而言是不得不承担的责任，家族责任、企业责任、社会责任。这是我不得不做，也必须好好做的事情。但今天，我把罗西探员他们送到警局，看着他们走进去，走进了一个我不被邀请也不允许轻易进入的世界。只有他们需要我的时候，我才能再次进入，而这意味着，很糟糕的事情发生了。利普，我似乎在用很多忙碌的工作掩埋自己，这样，我就没有时间进入我想进入的那个世界。这样，我就不会发现自己一身破烂的站在春暖花开里。”

    利普没有像往常那样，无情地嘲讽艾德琳的“矫揉造作”。他和他的家人，何尝不是艾德琳所谓不可逃避责任中的一部分。

    他递给艾德琳一支烟，“你说的，不去过多地赋予价值或者定义，一支烟就是一支烟，一件事就是一件事，你就是你，开心不开心，都是你。”

    许久没有吸烟，艾德琳有些不习惯。她问利普，“你觉得，我做得好吗？”

    “或许问题就出现在这里，艾德琳，你做得太好了。可我长时期地处于一种混乱中，你的这样的好，让我感到害怕。有没有一种可能，你也同样如此。一切都在步入正轨，你楼上楼下都是家人朋友，你不再孤独，你甚至找到了对你而言极为重要的布莱恩。错的不是现在，艾德琳，错的是我们过去所经历的糟糕的一切。”

    既然提到了布莱恩，艾德琳决定不如去看一看他。只是利普拒绝了她的邀约，“我得回实验室，今天要跑数据，我可能又得睡在那里。你要是心疼我，把你的新车送给我开，要不，给我们实验室再捐点钱，我让班纳博士去买一台按摩椅。”

    不用想，艾德琳果断地拒绝了这两个要求。

    利普又一次揉乱了她的头发，“艾德琳，没关系的。再差又能如何呢？还有——”

    他拥抱了艾德琳，像以前很多个冬日寒风中的拥抱，把自己为数不多的温暖分给她一份，他说，“我在遇到你以前，就是个足够勤奋的好学生，所以，今天在你的帮助下我可以睡在实验室跑数据。艾德琳，不要用以后的未知来影响你今天的行动。那句老掉牙的话是怎么说的？种一棵树最好的时间是五年前和今天。”

    ***

    艾德琳的确去看望了布莱恩，只是形式有些出乎意料。

    广告公司的老板，莱德先生，正领着如今在芝加哥风头正盛的陈小姐参观。他顾不上去细想为什么陈小姐会主动选择自己的公司，毕竟这位陈小姐，随意签下的一两份合同，都够养活公司一整年。

    莱德先生语气和缓，毕竟是当惯了乙方的公司，说起漂亮话来都见不着重复词。

    莱德先生同艾德琳介绍，“陈小姐，这一层主要是创意总监的办公室。听起来可能有些夸张，但这里坐着芝加哥最好的广告策划。”

    艾德琳看着走廊那头从一间办公室里走出的布莱恩，她从未在正常的工作场合中见过布莱恩。

    布莱恩的步伐很快，盯着手里材料的那双眼睛里有挑剔、不满和独属于工作场合的克制。

    如果说布莱恩把敲定一笔合作，收取一笔奖金当作他事业上的一种“高潮”。那么忍受压力、学会屈服、适当吞咽苦果，就是他不得不付出的“前戏”。

    “那是布莱恩·肯尼，芝加哥最优秀的广告策划，并且，您不得不承认，他还是最迷人的那一个。”莱德先生敏锐地捕捉到这位陈小姐看向布莱恩时眼中闪现的光亮。他太习惯这样的反应了，哪位初次见到布莱恩的人不会这样呢。

    莱德先生笑着说，“陈小姐稍等，我请肯尼先生同您介绍。”

    “我的荣幸。”艾德琳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满意地看到了布莱恩发现自己时无处掩藏的慌乱。

    “肯尼先生，久仰。”艾德琳主动伸手。

    布莱恩已经收拾好刚刚的慌乱，在工作场合遇到“熟人”，总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他看出了艾德琳眼里的恶趣味，于是万分暧昧地亲吻了一下艾德琳的脸颊，“下午好，陈小姐。”

    如此一来，慌乱地变成了莱德先生和艾德琳今天带来的秘书，两个人面面相觑又看向各自的员工、老板。

    艾德琳同布莱恩讨论过该如何同他人解释两人之间的关系，可商量来商量去，他们发现，与其费劲找一个合适的关系来向其他人介绍对方，不如干脆不解释了。

    艾德琳将秘书留在了广告公司对接相关事宜，自己则亲自向莱德先生借人，“莱德先生，能把芝加哥最优秀的广告策划借给我吗？”

    莱德先生自然不会拒绝，倘若布莱恩·肯尼愿意，他有哄得这位陈小姐买下自己这家公司的本领。

    ***

    布莱恩的办公室并不大，一张办公桌，一张沙发和一个茶几。但是，能在他这个年纪拥有这样一间办公室，已然说明了很多问题。

    艾德琳翻看着出自布莱恩手笔的广告策划和广告语，她感叹道，“曾几何时，我最嫌弃你的就是你糟糕的审美。对了，你记不记得曾经在芝加哥北区给我留了一套房子，那间房子被称作鬼屋，还有那里的花园，你为什么会选择在里面种满鸡冠花？”

    对于这些自己完全不记得的事情，布莱恩向来不认账。他躺在办公椅上，一只脚翘在桌子上，悠闲地啃着苹果，“学习是一种能力，不巧，我是个有能力的人。我亲爱的陈小姐，能赏脸告诉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布莱恩简单地向艾德琳介绍了自己的工作内容，并且“警告”艾德琳不能未经自己的允许买下或者注资他所在的公司，“艾德琳，打工者和老板之间，是永远没有办法共情的。你好好研究在其他地方的生财之道，至少现在，我还想继续享受这份工作带给我的乐趣。”

    “那真是托你的福。”艾德琳问布莱恩，“还有苹果吗？为什么不想着给我分一个？”

    “我记得你不喜欢吃苹果的。”布莱恩打开抽屉，翻出来不知道有没有过期的饼干递了过去，“别告诉我没吃午饭？”

    “吃了，就是又饿了。”艾德琳拆开包装，学者布莱恩躺在他的会客沙发上，好在这间办公室的百叶窗拉得严实，外面的人不会看到刚刚那位陈小姐正在卸下自己的“装腔作势”。

    “我的朋友遇到了些麻烦，但我帮不上忙，或者说，他们不想让我帮忙，总之我很挫败，这是其一。第二呢，我讨厌上班，但是我不能不工作，因为某个始作俑者拒绝帮忙，对吧，始作俑者？第三呢，我收养了一个孩子，她有些与众不同，我不知道该让她在我们不同的世界里生活还是让她回归正常人的生活。第四个——”

    “好了好了。”布莱恩投降了，他坐在沙发上，方便艾德琳把头搁着他的腿上，“我的错，都是我的错，给我一个弥补的机会。”

    “比如呢？”

    “还没想好，不过你今晚空的话，我带你去一个好地方。”

    ***

    艾德琳以为布莱恩会把自己带到巴比伦，让自己在放纵的音乐和酒精里释放压力。

    可是，他把艾德琳带到了一间保龄球馆。

    “你确定，邀请我打保龄球？”艾德琳换上保龄球鞋，上一次还是弗兰克戒酒的时候打的保龄球。

    艾德琳如今的身体素质，足够赢下每一场体育比赛。

    而布莱恩连保龄球鞋都没有换上，他坐在一边，在嘈杂的球馆里同艾德琳说起了他的父亲，“他找到我，他说，他得了癌症。”

    艾德琳知道，布莱恩的原生家庭对他来说是一种折磨。可又偏偏像利普说的，被折磨煎熬久了，忽然到来的“解脱”就像一场审判，审判着受害者。

    “有什么是我能做的吗？”艾德琳问布莱恩。

    “没有，我准备平静地看他走入死亡。”布莱恩起身，接过一直被艾德琳拿在手中的球，抛了出去，“艾德琳，在你的左边，那个男人，他就是我的父亲。你看他，他同我很不同，他一次次地同我说，说我不应该出生在这个世界上。你再看我，我并没有他的失职而失去如今的人生。所以，怕什么呢？你会把莱拉养得很好的。”

    艾德琳木讷地看着左边的那个老人，是啊，那是一个老人。他同一身高级时装的布莱恩是完全不同的，似乎更老、更贫穷。

    布莱恩的父亲同样看向了艾德琳，或者说，从布莱恩带着艾德琳出现的时候，他就在留意着这两个人。

    终于，他主动走向前，“没想到你会带这样年轻漂亮的女孩来这里，怎么了，忽然发现你老爹我教给你的泡妞方式有用了？别介意，叫我杰克。”

    “很高兴见到你，肯尼先生。”艾德琳礼貌地同布莱恩的父亲打招呼，“叫我艾德琳。”

    “艾德琳？这是个不错的名字。”杰克看向自己的儿子，其实，他也很久没有见过对方了。疾病终于还是找到了他，他没办法再像从前一样我行我素，他谦和甚至带着恳求地问布莱恩，“或许，你可以邀请她回家里吃饭，你妈妈还有你姐姐，她们应该会很开心的。”

    “改天吧，她很忙，我也是。”布莱恩拉走了艾德琳。

    艾德琳依旧礼貌地同杰克点头告别，“有机会再见。”

    ***

    从保龄球馆出来后，他们还是去了巴比伦。艾德琳坐在吧台上，看着舞池里的布莱恩。

    “你似乎不应该出现在这里。”是麦克，是依旧对艾德琳抱有抵触的麦克。

    “请你喝酒，我想收买你。”艾德琳把手里的酒递给麦克，带着她那双装满诚意和凄楚的眼睛看向麦克，“能和我说说布莱恩吗？和我说说，你眼里的他。”

    “你知道这是不对的。”麦克把酒杯推回去。

    可艾德琳岂容他拒绝，“和你一样，我很爱他。和你一样，我不想让他受到伤害。”

    “没有人能伤害他，他是布莱恩。”麦克觉得面前的艾德琳太过于不可理喻。

    “那么换一种方式。”艾德琳重新点了一杯酒，她郑重地看向麦克，“麦克，希望你能看出来，我在笨拙地讨好你。”

    “为什么？”麦克被吓得往后退。

    “因为你是他最好的朋友。”

    “好吧，但是你要知道，他是个混蛋，比今天巴比伦所有的混蛋加在一起更过份的那种。”

    ***

    终于回到家的时候，墨菲正坐在楼梯口等着，而他的怀里，莱拉已经睡着了。

    他看着满是酒气的布莱恩和勉强扶着布莱恩的艾德琳，小声的说，“你们最好也给莱拉写一份检查，她很伤心。”

    “是吗？”布莱恩醉醺醺的，他凑得很近。

    他想用手指头戳一戳莱拉的脸，却被墨菲推开了，“肯尼先生？”

    遭到拒绝的布莱恩似乎要比脸上挂着泪珠的莱拉更加委屈，他搂着艾德琳的肩膀控诉着，“看到没有，这就是选择庸俗的下场。”

    “你前几天还劝我拥抱庸俗。”艾德琳推开布莱恩，轻手轻脚的把莱拉从墨菲怀里抱过来，她亲了亲莱拉的额头，然后凑在对方的耳边说，“小丫头，我知道你没睡。不过，我愿意替你保守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