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路上,岑惊拿出玉简给南昭报平安,祝凌云手里捏了一朵新鲜的喇叭花玩,盛自横则在祝凌云身后跟着她的影子走。
几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只有江不染闷声不开腔。
祝凌云回头看了眼,试图把他拉进话题:“万华宗的书可真丰富,连岿吟的画像都有。”
江不染抬眸,酝酿一番:“今日才知,书中所言也不可尽信。”
“怎么说?”
“我在书里看到的岿吟神君,只有鬓边有一缕白发。”
此言一出,三人目光纷纷定向江不染,眼中满是惊异。
岑惊收起玉简问他:“你看的那幅画作于何时?”
“画中题字写的是,四百六十年前,神君醉卧无忧花树,被一路过的野游道人画下。”
祝凌云想象着簌簌花林,千瓣落红的画面,好奇道:“神仙也会喝醉?”
“酒不醉人,人自醉。”岑惊随口一接。
江不染点头,思量片刻道:“传闻岿吟神君每十年,也就是无忧花开之时,都会到往生山大醉一回。”
“那你知不知道他为何会被困在听松崖下?”祝凌云想起与岿吟的第一次见面。
“‘困在’?”江不染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眼神中透露出疑惑,似乎是在理解祝凌云的话。
到底是何方神圣,能把以一己之力拦住三千幻光神兵的岿吟神君困在听松崖下。
祝凌云又讲了一遍听松崖奇遇,不过省略了灵晶片段。
江不染摇摇头,勉强道:“一千年来,神君鲜少露面,我也不清楚怎么回事,但是据古籍记载,神君法力深厚,少有人能与之匹敌。”
经过他这么一说,祝凌云心底埋藏的疑惑被浇灌般破土发芽——
倘若真是天道送她来的这个世界,为何至今未派使者来告诉她她的任务?
反而是十分憎恨幻光天的岿吟,知晓所有因果……
祝凌云脑中突然闪过一个想法。
她需要赶快回随心宗找南神,她要知道更多,不能不清不楚地来这一遭。
剑峰顶。
祝凌云下了追风翼,胡乱将其丢在一旁,也不顾冰面地滑,搂紧披风就匆匆跑进流霜殿。
空气里弥漫着梅花的香气,红泥小火炉烧得咕嘟咕嘟,祝凌云之前插在案几上的花也还开着。
南神双手枕着后脑勺闭目养神,摇得身下摇椅嘎吱嘎吱响,旁边茶水的白雾才升起就被风吹斜。
“师父,我想请教您几个问题。”
南神眼皮都懒得掀。
祝凌云双手缩进披风里抱着,瞥了一眼被热气顶起来的盖子:“你炉子沸了,水漫出来我可不管。”
南神眉毛皱了皱,瞬间睁开眼,一踢脚一抬腿,啊呀大叫着跑向小火炉,施术调小火力,又从桌上吸起一只杯子,把茶水倒进去。
做完这一系列动作,南神才慢吞吞转过来,满目幽怨地瞧着祝凌云。
“敢整蛊师父兼义父,跟南昭学坏了。”
祝凌云笑道:“不怪二师兄啊,我悟性高,自学成才。”
南神哼一声,又想伸手弹祝凌云脑门。
这么多次了,祝凌云哪能再让他得逞,侧头一闪便轻松躲了过去,叫南神弹了个空,他尴尬地搓搓手指,默默放下。
“你不是早就想尝尝我那四百年的梅花味道吗?”南神把祝凌云常用的玉杯递到她面前,“喝。”
祝凌云两眼放光,没想到南神行动力这么强,双手早就赶着接了去。
“您不是可宝贝那棵从小养到大的梅老兄了吗……哎哟!”
在祝凌云沉浸在幸福之中美美品茶时,南神趁其不备搞偷袭,成功弹中了她眉心。
祝凌云:“……”
“幼稚!”她转过身,愤怒地喝了一大口用梅老兄,不,梅大爷的头发做的茶。
姜还是老的辣。
梅还是老的香。
师父还是老的损。
“好喝吧?”南神投来得意的目光,乐呵道,“我下次趁他睡觉多去薅点,存起来咱慢慢喝。”
“别吧。”
听祝凌云这么说,南神也觉得自己做得不太对,毕竟剑峰峰顶天寒地冻的,他一棵老树陪了他那么久,感情不深也厚。
没想到祝凌云笑笑,朝南神看过来:“想喝的时候再去借,新鲜的更好喝。”
“……”多损呐。
不愧是他的徒儿。
差点忘了正事,祝凌云放下茶杯,看着南神眼睛正经道:“师父,咱们宗里有没有关于幻光天的书,尤其是记录有岿吟和某位神女的,或者记述一千年前神女之冤的也行,多野的史都行。”
南神疑惑,努努嘴:“怎么突然好奇上界的事情了,这么早就在想飞升呢?”
“不是,您就告诉我有没有吧。”
“我想想啊,想想啊……好像是有。”
祝凌云激动得站起来,立马追问道:“在藏书阁?还是您的私藏?”
“都不是。”南神摇头,“在岿吟神君那儿。”
祝凌云呆了,怎么又是他。
“你说的这几类书都被他取走了,至于干啥咱也不敢过问,”这会儿换南神奇怪了,“怎么现在你也要借?诶,我记着我不是给了你一本《幻光天野闻》混在剑法书堆里吗,那是唯一剩下的一本了。”
祝凌云印象里没有一丝那本书的影子,也来不及纠结它去哪了,转而换了个新问题:“岿吟什么时候借走的?”
见她好像很急的样子,南神意识到这件事真的对她很重要,摁住太阳穴冥思道:“我想想啊,想想啊。”
祝凌云不知不觉握紧了手,心跳加速,掌心传来阵阵指甲掐出的痛感。
“想起来了!是……”南神话还没说完,就听见祝凌云淡声道:
“在我拜入随心宗之前。”
“你怎么知道?”南神脸上写满了诧异。
祝凌云身上立刻起了层鸡皮疙瘩,她松开握到指节发白的手,刺痛的感觉越来越明显,也让她的思路更加清晰。
她盯着红泥炉子底下跃动的橙黄亮焰,重新在心里捋了一遍关于她如何穿越的已知线索,问出下一个问题:
“岿吟神君的头发,一直都是白色吗?”
这是南神回答得最快的一个问题,每一个字的话音都重重敲进祝凌云耳朵。
“不是。”
祝凌云双眼微微放大,后背不自觉沁出一层薄汗。
事情正在不断靠近她猜测的方向。
“身体不舒服?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南神见她久久不说话,难免担忧道。
祝凌云仍旧沉浸在思考中,听到南神询问也只是僵硬而缓慢地摇头。
下一秒,她感觉肩膀上落了一点重量,接着就听见比平日温和几分的声音——
“要是遇到事儿了就说出来,还有师父帮你扛呢,再不济,你那三个师兄是干什么吃的,他们不顶事的话,你师姐厉害着呢,没事儿啊。”
祝凌云开口,语气滞涩,像深厚冰面下流不通的水:“没有,我就是,好像突然明白了。”
她看向门外越下越大的飞雪,第一次感觉身上的法衣居然无法抵抗彻骨的寒意,她不由自主地裹紧几分。
不过幸好。
幸好她在快要遗忘殆尽亲朋好友的声音样貌之前,勘破了这场谎言。
一切就都还有转机。
“师父,你说,什么力量可以让神仙一夜白头?又是怎样强的人,可以突破时空呢?”
南神也不急着问她发生了什么,只是多谨慎思虑了一番后才道:“有很多,最常见的是术法反噬。至于能突破时空……那必定是上界才有的秘术,为师便不知道了。”
祝凌云点头,没再说话,回想了一遍岿吟所有的话语和动作,细致到他的每个微表情。
她立马从芥子袋里翻出纸笔,伏案记下关键要点。
南神在一旁看她笔尖动得飞快,唰唰就写了大半张纸。但她不写长句,只是把几个词语分布在纸上,然后圈圈画画,在它们之间连上线,标注上奇奇怪怪符号。
“你这字儿……师父咋认不全?”南神弯腰细看,还是叉腰挠头。
因为是简体字。祝凌云抬头看了他一眼,轻轻抿唇,继续写。
“嘲笑师父呢?”南神抱手。
这次祝凌云头都没抬,不置可否。
潦草的思维导图记满一页后,祝凌云大的困惑都已经猜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几个小问号。
比如在深巷里岿吟看向她的复杂的眼神。
似近似远,像开心又像悲伤,既期待又失望。
活了几万年的龙就是复杂,她又偏偏不是心理学家。
祝凌云转着笔,撑头凝思。
看来问题的突破口,在这儿。
她在“神女”二字上画了个又大又醒目的圈圈。
南神用灵力把白梅清茶推到她面前,押了一口自己杯中的茶水,问道:“你想知道岿吟神君和星阑神女的故事?”
“嗯。”祝凌云抿了口茶,换了只手撑下巴,“星阑神女是他的妻?”
就连她都能通过眼神看出来岿吟对幻光天恨之切,他怕是爱惨了星阑神女。
“只是神君的单相思罢。”南神的视线穿过门,望向远天,“说起来也巧,星阑还是我们随心宗的弟子呢。”
“二十三岁元婴的那位?”祝凌云眉梢微抬,“这岿吟还是条痴情龙呢,过去一千年了还在思念她。”
都说龙性本淫,如此看来也不能一棒子打死所有。
但她并不想同情岿吟。
先不管她的记忆是不是他抹除的,就拿岿吟未经允许把她一个普通高中生送来遥远的修真界来说,就十分可恶。
祝凌云烦闷地趴在桌子上思考对策。
硬刚肯定是不行的,人家是神兽,她算哪根葱?怕是连修炼成精的葱妖都比不上。
但至少,她不能再继续遗忘了。
孤身一人在陌生的修真界,若真要在这里活几百上千年,必须得有点什么寄托。
故乡是每个人的精神浮木。
可她正眼睁睁看着她的浮木被洪流冲走。
祝凌云打足精神,从案上直起身,手指紧紧握住杯子,将茶水一饮而尽。
“砰”的一声,盛自横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重重放下瓷碗,水液来回激荡,飞溅出来打湿石桌,洇出几点深痕。
他看着碗中自己的倒影,旋即抬头望向旁边专心致志侍弄花草的女子:“师父,你去年给我我没有收的阅宝券还在吗?”
符峰峰主秦欢停下剪子:“去年让你们几个亲传去储珍阁挑法宝,结果就只有岑惊跟苏粹听话……”
秦欢一丢剪刀,扭头走过来坐到盛自横对面,笑着损他道:“我徒弟怎么突然想用功了?太阳还在东边呀。”
盛自横低头不语,突然想到什么,嘴角漾起笑意,抬头认真道:“因为,有了想要保护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