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您说！这样一支百战百胜的雄师，十万铁骑！若粮草充足，援兵及时，怎会……怎会败给区区六万北羌残兵？怎会全军覆没于那黑水河畔，尸骨无存？！”
“轰！！！”
积压了十五年的疑问，如同被点燃的火药，在慈安宫最华丽、最虚伪的殿堂里轰然炸响！画卷上猩红的血迹，破碎的旗帜、将士们穿透风雪死死望来的不甘眼神，与顾今朝此刻孤绝而锐利的诘问融为一体，形成一股摧枯拉朽的力量！
沈妙容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眼前阵阵发黑。那画卷上无数双眼睛，仿佛真的活了过来，带着刻骨的怨毒与冰冷的质询，死死钉在她身上！
她精心描画的面具寸寸龟裂，保养得宜的手死死抓住宝座扶手，指节因用力而扭曲变形，赤金点翠的护甲深深嵌入楠木之中。她想厉声呵斥，想将这贱婢立刻拖出去杖毙，可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鬼手扼住，那串刚刚被刘嬷嬷捧到身后的蛇骨佛珠，此刻更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缠绕着她的脖颈！
殿内落针可闻。臣妇贵女们面无人色，有人以帕掩口，皇后宋凝华端坐的身形几不可查地晃了晃，手中的金樽早已放下，指尖冰凉。明珠公主萧笙笙小脸煞白，下意识地攥紧了身旁宫女的胳膊，清澈的大眼里第一次映入了如此惨烈沉重的画面，满是茫然与惊惧。江月棠抿紧了唇，那双灵动的大眼此刻锐利如刀，在顾今朝和太后之间来回扫视。
苏府女眷席上，苏老夫人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那幅血画，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她身旁一个年轻些的苏家小姐，更是吓得低呼一声，打翻了面前的琉璃盏，清脆的碎裂声在死寂中格外刺耳。
“康宁郡主！”一声尖利得近乎破音的呵斥终于炸响，刘嬷嬷如同护主的恶犬，猛地跳出来，三角眼怒睁，手指几乎戳到顾今朝脸上：“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在太后娘娘的迎风宴上，拿这等污秽血腥之物冲撞凤驾！还敢妄议军国大事！污蔑先帝朝英烈决策！你……你其心可诛！来人啊！还不把这妖言惑众、诅咒太后的贱婢拿下！”
几个膀大腰圆的慈安宫太监闻声就要上前。
“住手！”
萧明月猛地踏前一步，挡在顾今朝身前。她脊背挺得笔直，素青色的宫装如同披上了一层凛冽的霜甲。她没有看那些凶神恶煞的太监，目光如寒星，直刺宝座上摇摇欲坠的沈妙容，声音沉静却蕴含着雷霆万钧之力：
“太后娘娘！臣女斗胆请问，先夫顾白衣，统率十万神武军，为大齐开疆拓土，立下赫赫战功，是也不是？神武军百战百胜，威震四方，乃我大齐柱石，是也不是？北羌六万残兵，在十万神武军面前，本该不堪一击，是也不是！？”
她每问一句，声音便拔高一分，句句叩问，如同重锤击鼓，敲在所有人的心上，更敲在沈妙容摇摇欲坠的心房上！
“这幅画，画的是神武军将士为国捐躯的惨烈！画的是十万忠魂埋骨他乡的悲壮！何来污秽？何来诅咒！？”
萧明月目光如炬，扫过那些欲上前的太监，带着久居上位者不容侵犯的威严：“至于粮草援兵，十五年前战报抵京，朝野哗然，质疑之声从未断绝！我母女今日重提旧事，非为私怨，只为我大齐十万英魂求一个明白！求一个公道！若连问一句‘为何会败’都要被扣上‘妖言惑众’、‘诅咒太后’的罪名，试问这天下公理何在？忠义之心何存！？”
她字字铿锵，将刘嬷嬷扣下的屎盆子狠狠掀翻，更将“求公理”、“问忠义”的大旗高高举起，瞬间占据了道义的制高点！那些太监被她的气势所慑，竟一时不敢上前。
殿内气氛绷紧到了极致，如同拉满的弓弦，随时可能崩断。
“够了！！”
一声带着疲惫与威严的清喝响起。
皇后宋凝华缓缓站起身。她雍容华贵的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沉痛与不忍，目光先是落在顾今朝身上，带着一丝怜惜，随即转向沈妙容，声音温婉却不容置疑：
“母后息怒。康宁郡主年少失怙，思父心切，今日睹画思人，言语或有失当之处，其情可悯。东阳公主亦是爱女心切，护犊情深。这幅画……”
她目光扫过那幅令人窒息的画卷，微微叹息：“画得是惨烈了些，却也是忠魂泣血，令人痛心疾首。今日是母后为东阳姑母和今朝妹妹设的迎风宴，本是阖家团圆，叙话温情的日子。若因往事悲恸，闹得不可开交，岂非辜负了母后一片慈心？”
她的话，如同一盆温水，看似在劝解，实则四两拨千斤，将顾今朝“妄议朝政”的尖锐指控，轻描淡写地化解为“年少失怙”、“思父心切”的情有可原，更点出迎风宴的温情主题，暗示太后若继续发作，反倒显得心胸狭隘，不顾皇家体面。
沈妙容胸口剧烈起伏，涂着鲜红蔻丹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几乎要刺出血来。她恨毒了顾今朝母女，更恨宋凝华此刻站出来搅局！可宋凝华句句在理，抬出“皇家体面”和“慈心”，让她这尊“慈悲”的太后，如同被架在火上烤！
她死死盯着宋凝华那张温婉娴静的脸，又扫过下方那些宗室命妇惊疑不定的目光，最终，那股滔天的杀意被强行压回扭曲的心底深处。现在发作，只会坐实她心虚，更会让那幅血画和顾今朝的质问，如同瘟疫般在京城蔓延！
“……皇后说得是。”沈妙容的声音像是从齿缝里磨出来，干涩嘶哑，脸上勉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是哀家……被这画惊着了。哀家……也心疼那些将士啊……”
她抬手，用丝帕按了按毫无泪意的眼角。
“刘嬷嬷，还愣着做什么？把这幅……忠魂血画，好生收起来，莫要再惊着诸位夫人小姐。”她刻意强调了“忠魂血画”四字，试图挽回一点体面，随即目光阴冷地刺向顾今朝，“康宁郡主孝心可嘉，思父情切，哀家……理解。只是这战场杀伐之气过重，难免冲撞。念你初犯，又是无心之失，哀家便不追究了。入座吧。”
高高拿起，轻轻放下。一场足以掀翻慈安宫顶盖的风暴，被强行按了下去，只留下满地狼藉的余威和更深的暗流涌动。
顾今朝低垂着眼睫，掩去眸底深处一闪而过的冰冷笑意。她顺从地由夏蝉搀扶着起身，盈盈一拜：“谢太后娘娘宽宥。”
姿态恭谨，仿佛方才那个字字泣血、锋芒毕露的人不是她。
她重新落座，依旧是那副素净鹅黄，弱不禁风的模样。
只是此刻，再无人敢用轻慢或怜悯的目光看她。那幅血画的冲击，那直指核心的质问，如同烙印，深深烫在了每个人的心上。神武军战败的真相，那“误判军机”四个字背后的血腥与疑云，如同被投入滚油的冷水，在看似平静的宴会之下，剧烈地翻腾、炸裂开来！
萧明月也回到座位，紧握的拳头在宽袖下微微松开，掌心一片冰凉汗湿。她看向女儿，顾今朝恰好抬眸，母女二人视线在空中短暂交汇。顾今朝眼中一片沉静，唯有一抹极淡的、如同寒潭深处幽光的锐利，一闪而逝。
宴会的气氛再也无法恢复。丝竹声显得苍白无力，珍馐美味入口如同嚼蜡。贵妇小姐们或低头沉默，或眼神闪烁地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目光。苏老夫人脸色铁青，低声对身旁的儿媳吩咐着什么，那年轻媳妇连连点头，神色紧张。
皇后宋凝华温言软语，试图缓和气氛，目光却时不时落在顾今朝身上，带着深沉的探究。明珠公主萧笙笙似乎被吓得不轻，小口吃着宫女递来的点心，眼神怯怯地偷瞄顾今朝和她身边侍立的夏蝉。
江月棠倒是很快恢复了那副看戏的神态，她甚至悄悄对顾今朝眨了眨眼，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赞赏。她身旁的江夫人，那位以泼辣爽利闻名的御使夫人，此刻也收起了平日的快言快语，若有所思地看着场中。
沈妙容端坐宝座，脸上的笑容如同僵硬的假面。她强撑着主持局面，心却如同被毒蛇啃噬。那串冰冷的蛇骨佛珠仿佛正贴着她的后心，源源不断地散发着寒气。顾今朝！这小贱人！不仅没被按死，反而借她的宴席，将神武军的冤屈和质疑，如同种子般狠狠播撒了出去！更可恨的是，她竟无法当场发作！
“哀家有些乏了。”沈妙容终于撑不下去，声音带着明显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虚弱：“诸位夫人小姐自便。皇后，你替哀家好生招待东阳公主和康宁郡主。”
她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起身，在刘嬷嬷和张福德的搀扶下，脚步虚浮地匆匆转入后殿，仿佛身后有厉鬼追赶。
主角退场，这场鸿门宴也草草收场。众人如蒙大赦，纷纷起身告退，脚步匆忙，连客套都显得敷衍。
顾今朝和萧明月走在最后。行至宫门口，江月棠像只轻盈的蝴蝶般追了上来，脸上带着明快的笑容，声音清脆：“康宁郡主！等等！”
顾今朝停步，回身看她。江月棠一身水蓝色劲装改良裙衫，衬得她英姿飒爽，她毫不避讳地打量着顾今朝，眼神亮晶晶的：“郡主！你方才在殿上……真是太厉害了！那幅画，还有你说的那些话！简直……简直痛快！”
她压低了声音，凑近了些，“我爹在家也常说，神武将军那场仗败得蹊跷呢！郡主，你胆子真大！”
顾今朝看着她眼中纯粹的崇拜和快意，唇角弯起一丝极淡的弧度，如同冰湖初绽的一点涟漪：“江小姐谬赞。不过是……思及先父与袍泽，情难自禁罢了。”
“什么情难自禁，我看你就是故意的！”江月棠狡黠一笑，随即又正色道，“不过郡主要小心，那老……太后可不是吃素的，今天吃了这么大亏，肯定记恨着呢！”她说着，目光扫过顾今朝身后沉静的夏蝉和一脸警惕的银铃，拍了拍腰间，“要是有人敢找姐姐麻烦，尽管来江府找我！我帮你收拾他们！”
她身上带着一股江湖儿女的爽朗侠气，在这压抑的宫廷中显得格格不入，却又格外鲜活。顾今朝微微颔首：“多谢江小姐。”
辞别了热情的江月棠，母女二人登上回府的宫轿。帘子落下，隔绝了外界。萧明月紧绷了一整日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带着劫后余生的虚脱感。
“今朝，”萧明月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沙哑，指尖冰凉地攥着女儿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嵌进那纤细的骨节里，“太险了！你今日……那幅画，那些话，简直是生生从虎口里拔牙！沈妙容岂会善罢甘修。”
“母亲，”
顾今朝的声音平静地响起，如同冰面下沉稳的水流，她反手轻轻覆住母亲冰冷颤抖的手，指尖传递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镇定：“险？”
“若不险，如何能撕开那层糊了十五年的窗户纸？那幅画，那些话，此刻恐怕已化作无数张嘴，在京城权贵的深宅后院里嚼开了。种子既已撒下，无论落在沃土还是石缝，终有破土之日。”
她微微侧首，鬓边那支橘色绒花在昏暗中依旧跳跃着一抹暖色，映着她眼中那片深不见底的冰海。“沈妙容气急败坏，却不敢当场发作，这便是我们的胜算。她怕了，怕那十万双眼睛，怕那‘误判军机’四字再也糊弄不住天下人。”
萧明月看着女儿眼中那份近乎冷酷的清醒，心头翻涌着无尽的心疼与复杂。她顺着顾今朝的视线望向车窗外，暮色四合，宫墙的轮廓在渐暗的天光里显得格外森严压抑。马车驶出皇城，汇入京城的街市，人声渐起，烟火气息扑面而来。
就在车轮即将拐向通往东阳公主府的朱雀大街时，一阵裹挟着清甜花香的风，毫无预兆地卷开了车帘一角。
几片粉白娇嫩的花瓣，打着旋儿，轻盈地飘落进来，恰好落在萧明月紧攥的手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