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博弈

    “老夫信你聪颖不凡,但老夫不信十多岁的小丫头可以赛过顾恒,便是尽得他身传,老夫也不信。”

    此话虽是拒绝,可蔡霖那锐利的眸光里,却满是欣赏。

    单凭盛怀安的三言两语,就敢直接找上他来,此女胆魄绝非常人,只是可惜啊,年纪太小了……

    蔡霖一脸惋惜,若顾允千年长个十来岁,他或许会陪她一起赌一次,看看大乾的气数到底尽没尽。

    可现在……望向对面少女青涩的眉眼,他终是摇了摇头。

    顾允千并未退缩,她见蔡霖还有的聊,便大着胆子问,“我知大人不信我,可大人也该信凌将军吧?”

    这顾允千路上唯一想到的办法,如今沈家激流勇退,顾家背后牵扯太子,两者都不是蔡霖想要合作的对象。

    只有那个远在边关,用自己孤勇热血守护家国的人,那个凭借心中赤诚撑起大乾半边天的人,才能让他,多信她几分。

    凌远年名字的出现,就像是石头丢进水面,在蔡霖心里激起波澜。

    他目光变得狐疑,心底也难掩激动,“莫非……他……”

    回来了!

    蔡霖在心里自动脑补着,如果凌远年归京,叛臣定然不敢再兴风作浪……

    顾允千出声,准确抓住那抹动摇,趁热打铁地道:“大人该知此物是什么?”

    她忙从腰间拿出令牌,在晃动的烛火下,蔡霖看清了那令牌。

    “这是……无痕令。”

    蔡霖震惊,黑色的瞳孔随之骤缩,他转头看向顾允千,眼底充满打量之意。

    这块满是痕迹的令牌,名唤无痕,持此令牌者,不拘身份,不问行径,皆可调动凌家那藏在暗处的家臣。

    令牌有痕,然事无痕,无论持牌者的行径多荒唐,听令者皆会将事情做得干净,做得无痕,哪怕只剩最后一人。

    蔡霖知道凌家与顾家关系好,也曾猜测过这枚可以调遣凌家底牌的令牌在哪里。

    他想过沈泓,猜过顾恒,甚至连沈鹤舟和顾言出都考虑过,可唯独没想到,凌远年将令牌给了顾允千。

    “年初回乡祭祖时,我曾去探望过凌大哥,他说朝中有奸佞作祟,恐危及前线战场,所以将它交给了我。”

    顾允千随口解释,只为让蔡霖多信几分。

    她信眼前默默坚持的蔡霖,但也只信此刻的蔡霖。

    谋杀和亲公主,边关守将私自回京,都是抄家灭族的大罪,更别提他们还在暗查朝廷大员的封地,以及追查淮郡那批无主银子……

    这一桩桩一件件,是连盛怀安都不知道的密事,何岂会告知眼前这个刚认识的人。

    似是察觉她真假参半的话,蔡霖心中很是纠结,理智告诉他,他还是该找顾恒,可想起那令牌的主人,他……愿意一试。

    蔡霖抬头,目光狠厉如炬,“即是如此,那你可知奸佞是谁?”

    顾允千心尖一颤,她没有直接回答,她也不敢直接回答,因为所有的事情都与那人有关。

    如今他们身在暗处,抢占了先机和优势,可一旦让那人收起尾巴……功亏一篑是小,搞不好会把大家都搭进去。

    见顾允千犹豫,蔡霖补充道:“只要你说的人,与我心中是同一人,我便将这些年收集的证据,全部交给你。”

    他像是一个鬼魅般,不停引着顾允千开口。

    可顾允千依旧没有回答,而是心里反复权衡着利与弊……

    马车陷入安静,只有外面滚动的车轮声,在提醒着众人,这场无声的博弈,还在继续。

    看戏的盛怀安突然一动,他肩膀靠近顾允千,似是在这场交锋中,给予她力量。

    瞥见他的小动作,蔡霖如他所愿般,将注意力转移到他身上。

    此子虽机敏,但心性实在过于懒散,若非有所求,只怕有人在他身边造反,他也只管保全自身……

    蔡霖摇头,目光重新锁定顾允千,他压低声音诱惑道:“你不信我,我也同样不信你,我信的是那块令牌,也是你身后的凌将军。”

    顾允千握紧袖中的手,终是给出了蔡霖想要的答案,“顺安侯,商刃。”

    华灯初上,月色朦胧,马车缓缓驶入主道,车外挂的灯笼逐渐并入市井的烛光,照得车内愈发明亮。

    蔡霖放下心中巨石,长舒一口浊气,从怀里拿出封厚重的信函。

    他一边指尖颤抖地递出信函,一边声音嘶哑地解释着,“这里面有两份名单,涵盖了所有曾在兵部任职的官员。

    一份是有确凿的实证,另一份则尚有存疑,我均在上面做了标注,你们自行去查吧。”

    顾允千双手接过信函,发自内心道:“多谢大人。”

    蔡霖摆手,如释重负地道:“希望你能早日拔出蛀虫,还大乾一个政清人和的朝堂。”

    “蔡大人放心,我会的。”

    顾允千点头,从蔡霖手上接过重担,不就是肃清内患吗,她,做得到。

    见两人达成一致,盛怀安借着笑容遮掩,把藏在座席下的瓷瓶往里掖了掖。

    感受手边传来的微乎其微的抖动,顾允千侧首,对上他无辜的眼神,无奈一笑。

    蔡霖没理会两人小动作,而是伸手摸向腰间,摸向他给的纸条。

    想起那个一杆银枪如影化龙的男人,仿佛他就站在他面前,一脸正色地回答着他的疑问,“这么多年……值吗?”

    “以忠持于天下,无愧内心。”

    这一刻,纸条上的内容突然有了声音,在告诉着他多年的隐忍没有白费……

    蔡霖的眼底泛起光亮,隐约间溢出晶莹,带着他的忍耐与不甘,迷茫与委屈一起释放出来。

    见此,顾允千心里也不好受,申老的评价果然不错,蔡霖确有治世之才。

    不惜舍弃仕途,也要隐忍蛰伏多年,只为守住前线将士最后的支撑,只为保住那摇摇欲坠的王朝。

    马车再次陷入安静,蔡霖卸了力气,不再强撑,整个人靠在车厢上,默默平复心中的委屈。

    将蔡霖送回府后,马车里只剩两人,想起他方才细微的动作,顾允千眼波流转,“你藏了什么?”

    盛怀安咧嘴一笑,得意地摊开手掌,一个精致的瓷瓶躺在掌心,瓶身被动作牵动,似是和主人一起偷笑。

    “这……”

    想到盛怀安的行事风格,顾允千心里有所猜测。

    盛怀安挑眉,为她解释道:“这是浓缩的蒙汗药,只需一点点就可以让蔡大人睡上一整天。”

    他眼冒精光,言语间满是自信。

    顾允千觉得好笑,扫了眼瓷瓶,便重新看向盛怀安,眼底划过一抹狡黠。

    “这么说,你是不信我能得到蔡大人的认可喽?”

    她假意误会他的好意,状似伤心地垂眸。

    “岂敢!”盛怀安凑近,轻声地配合她道:“我是怕他顽固难缠,扰了你我回程的清静。”

    顾允千失笑,“那你就想出这么个法子来?”

    盛怀安摇头,一副无赖的模样,“对于黑风寨的少当家来说,它才不是邪门歪道,顶多是家学渊源而已。”

    他轻晃手中瓷瓶,如果蔡霖抵死不从,他是真的不介意自己去找。

    闹市藏声,暗色藏谋,反正蔡霖不敢声张,最后只能生生咽下这个哑巴亏。

    想起苏流苏喜劫的银子,顾允千目光在瓷瓶上流转,“虽直接了些,但确实是个不错的法子。”

    “那回头我给你送些过去。”

    顾允千点头,心情却陡然低落,“盛怀安,你说,他为什么要反呢?如果没有蔡大人,如果那批军械真的流入战场,于他又有什么好处?

    难道看着将士们血流成河,看着百姓无家可归,看着乱世重现,他就开心吗?”

    盛怀安心底一触,是啊,如果没有蔡霖,该是何等惨况啊?

    血流成河,尸横遍野……

    他从不介意阴私手段,可就这样没了命,是不是也太可笑了?

    抗住了敌军的刀斧,却丧命于叛徒的龌龊?

    盛怀安没有回答,因为他也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这偌大的朝堂上,难道只剩下腌臜了吗?

    不,还有像蔡霖一样的人,他们用自己微薄的存在,去抗衡已经污染的枝桠,守护着风雨中的大树。

    他在心底自问自答,可又止不住地反问自己,像蔡霖这样的人又有多少呢?

    只怕是寥寥无几,因为他们在对抗叛臣的同时,还要躲避帝王的猜忌,一个不慎,就会落得和申燮一样……

    顾允千心里闷得厉害,她掀起车帘,让外面的冷风涌入车间。

    随着冷风的灌入,马车里凝固的空气好似被吹散,盛怀安也逐渐回神。

    他顺着车窗望去,看见灯火一片,可在恍惚间,他又看见了战火满山……

    这里没了闹声,只有哭声,围在一处闲聊的人不再言笑,而是趴在地上争抢馊掉的冷饭,远处的妇人轻哄着无声稚儿,那眼神呆滞又绝望……

    “盛怀安,我会守护好他们的,对吧?”顾允千声音颤抖,仿佛在无垠荒海中寻找希望。

    她的声音犹如大漠中甘泉,将他从梦魇中唤醒,眼中的战火,在刹那间重新变回了烛火。

    盛怀安不知她看到了何等惨况,但这一次,他坚定地答道:“会的,我们一定会守护好这万家灯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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