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我们很少在这么短的周期内,对同一个人进行第二次审查。”
安曼达心中警铃大作。
“有悖于我追求的公平”……?
那么一瞬间,面前的男人如同摘下友善的面具,露出了漠然的内里。
就那么眨眼的一瞬。
尔后迅速恢复了轻松的神态。
她故意忽略余明朗的赞叹,话锋一转,回到她造访此地的目的。
她是来审查他的。
就算在临出门时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喷洒上新买的香水,她也是来审查他的。
以警员的身份。
余明朗点点头:“可怜的格雷戈,被送进这里几个月,依然在等待第二次审查。”
“他的情况比较特殊,审查中心还需要对他进行心理评估,需要观察。”安曼达摇了摇头,“他需要经历的手续也比其他难民更复杂,包括以后对他融入社会能力的评估,才能最终决定是否向他下发居住许可证。”
对面那人棕眸里闪过复杂的光彩:“我还以为只有我们这种需要担心身份的人,才对这套流程了如指掌呢。”
“我奉长官的命令,这两天都在调查审查中心难民的档案,不少人是由我所负责的边区小组转运到这里的。”安曼达罕见地回答了他的问题。
隔着玻璃,她看见男人勾起唇角,轻声问:“我听说这种时候,二次审查只是走个形式。专员们对我的去留,其实已经形成了决定。是这样么?”
她脸上的表情瞬间褪去,只剩下冰霜般的严肃。
“你所要做的,只有如实交代你对我们提问的答案。”她竖起自己的记事本,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其余有关专员判断的问题,根据工作章程,我无可奉告。”
走廊的另一端,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
陌生的审查专员,摆好记录审查画面的摄影机,和安曼达握了握手。
“编号251106,”专员坐下来,清了清嗓子,“现在根据我星难民审查条例,对你进行第二次审查。不要思考,第一时间回答我的问题。明白么?”
“非常明白,长官。”余明朗微微颔首。
“别讲废话。姓名?”
“余明朗。”
“年龄?”
“刚满二十四岁。”
安曼达听着余明朗简短的回答,一时有些走神。
本次所谓的二次审查,专员的提问,与前一次相比,并没有什么新花样。
摄影机忠实地记录着余明朗的答案,转播给外面会议厅里的二三十来号专员。
大体如余明朗所言,两次审查举行的时间如此之近,正是因为安曼达这些警员没有在X-21的废墟里找到任何不利于他的证据,反倒还找到了一具高度怀疑为间谍的遗体。
这次审查的重心,也就变成了通过再次提问余明朗,审查他的回答与上一次是否有出入。
根据她的记忆,余明朗的回答,与前几天可以说是基本不差。
专员面无表情地收起记录本时,不知道为什么,安曼达跟着松了口气。
一定是因为,如果这个被她救出来的男人没有问题的话,她的工作和名誉也不会受到影响了。
“安警官,”专员收拾好摄像机,目光扫到微微松懈的安曼达脸上,“书记让我捎个话。审查结束后,他在会议厅等您。”
“多谢专员。”安曼达马上站直了身体,朝专员敬了个礼,匆匆向走廊外走去。
她没有回头看玻璃后的男人。
?
和两天前一样,埃弗里秘书背着手,站在会议厅内。
不同的是,她站在门口的时候,里面那些原本坐着看审查转播的专员,都站起了身,鱼贯涌出会议厅。
埃弗里秘书关闭了转播屏,回过身,安曼达在台下站得笔挺。
“长官,”她盯着埃弗里,“看来这里的专员们已经作出了表决。”
埃弗里点了点头,脸上没什么表情。
“我可以问表决结果么,长官?”安曼达看着埃弗里波澜不惊的脸,声音低了下去。
埃弗里瞥了她一眼,淡淡道:“还能是什么?你在义眼上发现的那个编号,No.576,身份已经确定了。”
“今天确定的?”安曼达讶异地扬起眉毛,“特工部门的效率,什么时候这么高了?”
“临近选举,这种事情的处理优先级提高了。”埃弗里重新打开墙上的屏幕,调动自己的电脑,“你既然来了,刚好可以看一下,我和审查中心的专员刚刚研读过的文件。”
“关于No.576,那具遗体?”安曼达抱起双臂。
她的目光快速浏览着一行行文字。
“你取得的那只义眼,的确属于麦尔肯星的军用工厂,同一批次的第七十六只。”埃弗里压低了声音,“我们的情报系统中,并没有直接关于义眼主人的信息。可以确定的,只有一份三年前的供词。”
“大概有一百个人,出身于麦尔肯星的高层间谍训练系统,是精英中的精英。”埃弗里滑动着文档,“这份供词,是三年前落网的21号间谍留下的。21号也是服药自尽,但我们从他的遗体上,找到了来不及被销毁的文档记录。”
“这份文件里面出示的记录,应该只是部分内容。”安曼达不满地蹙眉,“一手资料都被死死管控在特工部门那里,他们还想不想让我们进行调查了?!”
“别激动,曼达。”秘书冷冷地唤了她一声,“只向我们展示他们认为有必要的文件,这也是他们的职责。”
“文档记录显示,No.576义眼属于当年和21号一起登陆努比斯星的间谍,代号‘金乌’。”埃弗里摇了摇头,“同行的还有两个人,但是他们在我们的特工到达前,全部成功转移了。21号受了伤,否则也能成功逃脱。”
安曼达警惕地抬起眼:“间谍成功转移?我们内部走漏了消息?”
“你当年在沙漠边区,还算是新人吧。”埃弗里捏了捏自己的太阳穴,“21号他们不是在沙漠登陆的,消息对外界封锁了。这件事当时在内部闹得很大,现在还留在特工部门的人,基本都经过了严格的审查。”
“他们为什么派出同一批人过来?”安曼达踌躇道,“不怕别人认出他们的脸么?”
“训练一个间谍需要二十年,即使是造一架飞艇,也没有那么长的周期。”埃弗里耸耸肩,“总之,特工部门出具的文件认为,这件事和余明朗没有关联。”
“按照法律,我们明天就将余明朗送出审查中心,后续发放工作许可。”埃弗里退开一步,关掉了巨大的屏幕,“转运车遭遇袭击的消息已经传了出去,现在,不只是沙漠边区的人在盯着这个身份特殊的难民。要是拒绝让他入境,光辉联盟有风险遭受针对性的抗议。”
“这是最终决定么,长官?”安曼达咬了咬唇,“总觉得,有些……草率啊。”
阴影之中,埃弗里回过头,望了她一眼。在他眸底,闪烁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光彩。
执政官秘书顿了顿,刚要说什么,冷不丁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
安曼达转过头,视线撞上推门进来的科林专员。
科林专员大步流星地走到埃弗里身前,看也不看安曼达,以一种打小报告般的语气,大声说道:
“长官,余明朗指名要见安曼达警员!”
?
头顶的白炽灯随着匆匆的脚步声,一盏接一盏地亮起。
隔着一层玻璃,安曼达再次见到了余明朗。
他们之间的氛围产生了微妙的变化。他已经不再是官方意义上的嫌疑犯,不是天生低她一头的在押人员。
她没想好用什么开场白,迎着余明朗明亮的目光,一时说不出话。
咔哒的一声响动,打破了沉默。
一个小小的托盘,顺着玻璃上的滑道,被余明朗从牢房里推出来,推到她鼻子底下。
托盘里有一个玻璃杯,装了半杯水,映出安曼达发白的脸。
还有两张纸巾,散发出淡淡的芳香。
“喝口水,休息一下,警官。”
余明朗简短地说。
安曼达扫了他一眼,拾起纸巾,拭去自己额角的汗滴。
“你不像有什么急事。”她把托盘推回去。
“我请科林专员把您叫过来,没有给您造成什么麻烦吧?”余明朗的语气似乎有些抱歉,却并没有流露出道歉的神情,“其实,只是因为科林专员刚刚过来通知我,说我明天就可以离开审查中心了。我想,无论如何都是您把我救出飞艇的,我还没有机会感谢您,以后大概也见不到了,所以想请科林专员喊您过来一趟。没有急事。”
“我们的对话被走廊的监控设备记录在案,我相信不会造成麻烦。”安曼达淡淡道。
“其实麻烦不在对话内容,而在人的心里。”余明朗叹了口气,“我说想见您,科林专员就一副抓住了您把柄的样子,希望不会给您的上司留下不好的印象。”
“几年时间搭建的工作成果,不是一个陌生人和我说几句话就可以毁坏的。”安曼达说。
其实她有些后怕。
要不是埃弗里长官认识她父亲,以埃弗里多疑的性格,很可能会在心里给她记上一笔。
余明朗端起那杯为她准备的水,自己喝了一口,又问:“过两天有空么,警官?”
安曼达抬起眉毛,不明就里地看着他。
他笑得灿烂:“我想请您吃顿饭。”
“不用了,”她马上摇头,“帮助降落在沙漠的人,这是我的职责。”
“不是感谢。”他露出皓白的牙齿,“我只是想问,您愿意和我出去约会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