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内阁值房传来一来自江南的急报。
桃花汛期前,陵州府南部一处大坝决堤,大水冲毁了沿边几百亩的农田,情况危急,需要朝廷拨款赈灾。
要光是赈灾也好办,可朝廷在陵州府去年就砸下了八十多万两白银,为的是清除陵州境内大运河河道淤积,让粮船能在年前到达京师。
可陵州府知府,以及南河总督非但没有将大运河淤积问题处理好,只能陆运粮船的一半粮食,总计一百万石,还有剩余一半依旧扣押在陵州府。
现在陵州府要求朝廷再度拨款赈灾,数额高达120万两白银。
要知道,粮船内的粮食也就才两百万石,可朝廷连续往陵州砸的银两就已高达两百多万两白银,这是十余倍的代价。朝中臣子听闻后,纷纷感叹,他们吃的不是粮食,而是真金白银。
梁宣帝知晓后震怒,也觉得这其中有蹊跷,毕竟再往陵州拨款,无异于往水里撂银子,而且也丝毫不见有好转。
事到如今他也只能先叫两江总督去陵州府督察,但是陵州府的底细,他还需要亲信去摸清楚。
太子听闻梁宣帝的顾虑后,第一个想到的人选,就是萧庭安。
萧庭安年少跟随父亲萧琰在江南沿海一带的军营中,并经常到周边州府视察,想必对江南境内的大运河一带非常熟悉。
梁宣帝听后点头认同,他其实也知晓太子之所以做事能如此周道,尤其是在处理宁王一事上,非常得当,张弛有度,都是听从了萧庭安的建议。
梁宣帝很快下旨,封萧庭安为钦差大臣,明面上去视察沿海边防,实则暗地里收集陵州府的实情,尤其是陵州府知府和南河总督等人的详细情况。
东宫思政殿,太子忧心忡忡,一边的太子妃为他倒茶。
太子刚派人去找萧庭安,然后负手站在桌案边,眉眼郁结。
陵州府知府邓黎,以及南河总督罗劲帆皆与他的老师,也就是首辅大臣宁晏关系匪浅。若是这一趟真查出了什么对宁晏不利的证据,他得让萧庭安先行处理才行。
这也是他要向梁宣帝推举萧庭安为钦差的原因。
如若证据落在了心向宁王的朝臣手中,他们会如何反扑,那样的场面,他想想心中都不寒而栗。
李诗筠双眸失神,也在沉思之中,这趟萧庭安南下,她可以请萧庭安帮忙,顺路将姜渺带回家,至于路途中能发生培养些什么,就看姜渺的脑子了。
关于俞昭,她也有所耳闻,宫外传来的风言风语,什么鹤云山匪徒与当朝臣子夫人二三事之类的云云,简直不堪入耳。
这世上本就没有坚不可摧的感情,李诗筠冷笑,萧庭安定是和俞昭貌合神离。她也了解俞昭,空有一副皮囊,实则是个榆木脑袋,呆头呆脑的。
她想到了儿时在女子学堂里,俞家姐妹之间相处也并不热络,她说句好话,拉俞昭过来玩,俞昭还真就过去了。
她才不是要与俞昭做朋友,她只是想让俞昕没人陪罢了。
这种人,萧庭安根本不会喜欢她。
李诗筠视线虚落在殿内柱子上,去年她嫁入东宫后,萧庭安本是要南下去两广一带,而太子需要培养亲信,她也正好托人以太子的名义请他进宫。
经她三言两语劝说后,萧庭安果然留下了,只不过后来他很快就娶了俞昭。
李诗筠思索间,视线里多出了道熟悉的身影,萧庭安一袭鸦青交领袍衫,长身玉立,温文尔雅,与他十八岁回京时满身疏离的模样完全不同。
萧庭安低首问安,“太子殿下,太子妃。”
“子慎。”太子抬手,他现在已不与萧庭安拘于那些虚礼,他连忙将一部分内情透露给了萧庭安,也没避讳李诗筠。
萧庭安侧首听后,眉心微微拧起,他大概懂了太子的意思,思路很快清晰。
梁宣帝想让他暗中收集陵州知府等人贪腐的证据,而太子却想让他查出证据后要第一时间内隐瞒,乃至销毁。
太子说完,视线直直地望着萧庭安,“子慎你可否明白?”
萧庭安下颌绷紧,无声地点了下头。
气氛瞬间凝重,太子也放下了往日对萧庭安的提防和成见,颇有些恳求的意味在内,他轻拍萧庭安的肩膀,“将来孤必定保举你进内阁。”只要萧庭安能帮他办好这件事。
萧庭安垂首,“为朝廷尽心尽力,这是身为臣子分内的事。”
临出宫前,李诗筠又叫住了他。
“子慎,姜渺妹妹她在京中待了五月,现已甚是思念家乡,不如就趁着你这次南下,将她也一同带回南方吧。”李诗筠言辞恳切,灼灼的视线紧紧看着萧庭安。
“有你保护,我这个当姐姐的也能放心。”
萧庭安垂眸,沉了口气后抬眼,“好。”
得到萧庭安的肯定答复后,李诗筠笑靥如花,她就知道,不管她请他作甚么,他都会愿意帮忙。
想到这,她眼里溢出几滴眼泪,“从来没有人像子慎这样对我好。”
就算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也没有,即使她身为太子妃,身份尊贵,但她有许多委屈只能一人独吞,不会有人愿意听她的怨言,她什么都不能和太子讲。
萧庭安抿唇低眼,唇角扯了个笑。所有人在他答应了帮忙后,都会殷勤地道谢,除了俞昭,反倒像是他又欠了她一笔债。
萧庭安计划好了南下暗访的路线,时间定在在二月下旬出发,先走陆路到青州,再找大运河上的渡口乘船至陵州。
不过在他出行前,他会先派暗线前去视察。
回到萧府后,萧庭安依旧宿在书房,至于后宅发生了什么,他一概不知。
……
自从知道姜渺知晓她要跟着萧庭安一同南下回家后,她心中喜不自胜,屡屡往萧家府宅跑,见到刘夫人也甚是热情。
姜渺陪着刘夫人制香,桌案上摆着许多瓶瓶罐罐,金制的秤边上,摆着新鲜的郁金香花、熟沉香、苏合香、蜂蜜等材料,郁金香花捣烂成泥,再并以其他香的细粉,添入苏合香溶汁。
姜渺取了一点抹在手背上,鼻尖凑近一嗅,妩媚甘甜的气味钻入鼻腔。
刘夫人也闻见了,脸上盈着笑意,“还是姜小姐聪明,我老了,眼睛昏花,制了半日也弄不出什么有意思的香来。”
姜渺被夸了很开心,将做好的一罐香送到刘夫人面前,“若是夫人不嫌弃的话,那这一罐就送给夫人了。”
刘夫人摆摆手,“气味太甜了,适合你这样的小姑娘用。”她笑完后,又接着叹气,这些日子里俞昭在京城的名声是越来越差了,总又好事者来问她,而她只能闭口不谈。
她一沉默好像正好落实了他们盛传的谣言,为此她已经许久不出门了,在家不免苦闷,还好有姜渺这孩子经常来看她。
看着姜渺兴高采烈地往手上摸胭脂膏,刘夫人眼里也盈满笑意,她曾经试图在姜渺面前提过她的儿子萧济川,可姜渺迅速冷下脸来,似乎心里只有那个萧庭安。
刘夫人沉了口气,也不知怎的,心中就生出了股挫败感,她终究还是输给了一个通房贱婢。
姜渺手背上涂满了刚制好的香液,整个人甜香四溢,在听小厮说萧庭安回府时,她笑着与刘夫人告别,带上刚制作好的香,去了前院。
萧庭安带了些陵州府来的奏折回府里,书案前,他将陵州府去年报告河道淤积状况,预批拨款,以及后续治理的详情通通看了一遍。
河道似乎一直在清理,可一直没有好转,而且银子入水后连响声都听不见。
萧庭安唇带浅笑,忽然想起前朝一桩案子,起因是一个贪官亏空了三百万两,负责查案的官员问他银子哪去了,贪官答造大船了,官员又问大船在哪,贪官又答大船在海上运货的时候沉了。
贪官所述的事实无法查证,可账目却的的确确亏空了。后来这贪官被抄家,官府在他家搜出了无数珍宝,以及千万两黄金。
他有时还真不得不佩服这些贪官编造谎话的创造力。
而这陵州府官银的用处,也有一个修缮因搁浅拉纤而损坏的大船,至于这些大船是否被修好,远在京城的他们不得而知。
这背后的利益关系错综复杂,甚至于是否会牵连到太子都说不定,萧庭安敛眉,此行会比他想象中的更艰难。
正思索间,一股甜香味钻入鼻腔,萧庭安眼睫掀起,望着门口的方向。
只见少女微微歪着头,穿着湖绿色襦裙,亭亭玉立,笑得乖巧。
“门口没有人看着,我就进来了。”姜渺声音很甜,裙裾随脚步微动,随之而来清甜的香气冲破了满室的墨香。
萧庭安视线落在她身上,有一瞬停滞,姜渺继续说:“此行回江南,我很高兴能与庭安哥哥同路。”
“而且表姐已经警告过我了,我一定会听你的话,不给你惹麻烦的。”姜渺神情认真,圆溜溜的杏眼睁着,打量着走神的萧庭安。
二月下旬,葱茏苍翠的树叶长出,透着窗牖,影影绰绰落在他的侧脸。
他似乎不像新春前那么排斥自己,姜渺唇角微勾,想到了李诗筠同她说的那些传闻,俞昭失节一事在京里闹得沸沸扬扬,他们和离肯定是迟早的事情。
萧庭安没赶走她,她就静静坐在窗边等着他办公,手里一开始还拿着从外厅找来的传记看,只不过看了一会就被她卡在桌上。
姜渺看得一直打哈欠,她真是无聊透顶,要不是安安静静的才能呆在萧庭安身边,她早找婢女抱怨了。
晌午,姜渺和萧庭安一同用饭,菜式寡淡,清炒油菜,红烧鸡腿肉,冬瓜虾米汤,姜渺秀眉紧皱,筷子没动几下。
她怀疑这是留着喂兔子吃的,她平日里吃的皆是鲜香麻辣,糖醋重口的菜,这种菜在她看来一点滋味没有。
她嚼着米饭,食不下咽,看萧庭安吃饭面无表情,他难道就不觉得这饭着实难吃吗。
姜渺虽饿,但也绝吃不下这等饭菜,她只吃了几口就说自己饱了,小口抿茶,观察着萧庭安吃饭,他慢条斯理的,握筷子的指节修长。
以前姜烨成说他是带兵打仗的少年将军,让她别总缠着他带她出去玩,她是一点都不信。这样的玉树临风的男子,和她印象里五大三粗满脸胡茬的将军模样简直天差地别。
……
俞昭生病的事传到了刘夫人那里,叫俞昭过来时,她的礼数周到,但刘夫人受外头那些谣言的困扰,对俞昭也生不出好感。
刘夫人只道:“你嫁过来大半年,肚子也没甚么动静,而且你知道外界都是怎么说你的吗?”
俞昭抬眸,她平日连院子都不出,又怎么会知道外头在说什么。
见俞昭困惑的眼神,刘夫人叹了口气,这样丢脸的事,她也无从说起。
刘夫人双手端在身前,神情严肃:“如此下去是不行的,若是你怀不上,也总得为萧家着想,不如……”主动提出和离,也好能保住萧家的名声。
刘夫人抬眼,对上俞昭眸中的澄澈,她又是一身叹息,说不出口。
她年轻时因为心高气傲,曾经屡屡由着性子行事,让不少人没有好下场。但她年纪也上来了,终究不会像从前那样。
“不如为萧庭安纳妾吗?”俞昭抬眉问。
刘夫人听后点头,也差不多是这个意思,“我作为长辈,也只是建议,但最终还是交由你来决定,你与庭安商量,我就不多问了。”
俞昭嗯了声,垂下眼,“儿媳明白了。”
回西院后,俞昭趴在矮塌边的凭几上,隔着窗牖院子里的花苗长势旺盛。
她在这坐了几日,亲眼看着绿色花苞长出,微微垂着。
这些天,她胡思乱想,有时分不清梦境和现实,忽地想起年前娘亲和她说的话,她说萧庭安可能会休了她。
他连续几日在府里,也并未来后院看她。
至于她怎么知道他在府里,是秀瑶告诉她的。
既然他这么厌恶自己,明明在家都不愿意见她一面,她是不是应该主动去找他,问清楚他心里真实的想法。
隔着窗牖望见青禾端药进了院子,俞昭擦掉脸颊边的泪珠,等青禾进来,她一声不吭地喝掉端来的药。
青禾看俞昭只喝药,将甜汤放在一边,就端了来,“小姐喝了吧,压一压嘴里的苦味。”
俞昭摇了摇头,继续趴在案上,病恹恹的,肌肤白皙到没有一丝血色,静谧清冷。
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青禾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提议道:“小姐老是这么在院子里呆着也不是回事儿,李玥不是说了嘛,她让小姐多出去走动走动,有助于气血恢复的。”
俞昭没拒绝,青禾便大着胆子,搀扶着俞昭起身,将她往院子外带,只是走着走着,就来到了前院。
月洞门像极了一个圆形框,框住了远处一高一矮的男女,男子长睫垂下,耐心看着眼前的少女,少女巧笑倩兮,两人正说着什么。
青禾瞪大眼,紧接着眉心皱起,起初她也只是以为两人闹别扭了,可从来没想到二少爷会径自和女子在家里聊天。
俞昭只深深看了眼,眸子便沉了下去,惊讶,无奈,又转瞬释怀,她也不想跟他说什么纳妾一事,干脆就和离好了。
俞昭眸子垂下,随他去吧,就当她心上再没这个人。
就在主仆两人准备转身离去时,另一边满府乱逛的秀瑶看见了,她看热闹不嫌事大,声音划破了这一宁静,“二少夫人你怎的今日有闲心出来散步?”
此言一出,月门两边的人都向秀瑶望去,紧接着才隔空遥望对方。
俞昭只看了萧庭安一眼,就转过了头,步伐不急不徐。
青禾则是瞪着秀瑶,忍不住回嘴,“少夫人出来散心,用得着你管么。”
望着月门内两人离去的背影,姜渺撇了撇嘴角,这个俞昭真是的,总共她就来找庭安哥哥两回,怎么每回都被她撞上了。
她分明就是故意的,她害怕庭安哥哥会喜欢自己,所以才屡屡破坏。
姜渺还想问萧庭安他们何时出发,他神色冷下,只道:“三日后马车自会到李府去接你。”
见他转身回了书房,姜渺本想追上去,但想到表姐说不要烦他,她就收回了脚步,在原地直跺脚。
姜渺撅着嘴巴气鼓鼓的,就见一个丫鬟模样的人笑着脸走近。
“姜小姐,奴婢有要事要与您讲,您一定会乐意听的。”
“哦?”姜渺挑眉,任由秀瑶将她带到了廊亭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