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籍转廊入阁。
隔着被风吹起的薄纱,又玉横刀而指,刀尖相向的则是抱臂站在外廊上的小宁王。
苏允伸手握住了刀身。
江策一手握刀柄一手将又玉揽在身后,盯着那已经被苏允手中鲜血染红的刀刃,沉声道:“松手”
苏允抿唇忍住被刀刃深深划破手心的疼痛,声音有了几分暗哑:“我可以松手,但是又玉要放下刀。否则今日之事,不是他能够收场的。”
他握刀的手反倒更近了些,往江策面前走了一步,那鲜血流的更多了。
江籍上前,朗声道:“不知宁王可还安好?”
苏允顺声见江籍已经掀帘,走了过来。他心下一松,松开了握刀的手。
江策也把刀收回了又玉的刀鞘里,但依旧紧紧扣着刀柄。
苏允同江籍拱手见礼,小宁王倚在楼栏上眯眼笑:“父王一切安好,倒是好几年不见小侯爷了,风姿依旧。”
江籍走到二人身前,身将他们都挡在自己身后,依笑得从容:“今日元宵佳节,本以为宁王也会随家人一起过节呢。”
“父王代陛下在青龙寺清修好几年了,早已不问俗世,自然不会出来过节。”苏允补了一句,从衣袖里掏出帕子来缠在自己手上。
江策垂手拢袖:“既然难得一见,不如坐下小酌两杯如何?”
小宁王挑眉:“小侯爷是要给在下赔礼道歉吗?”
江策听他这话立刻愠怒,可却又忍着没有发作,唯有衣袖下的手紧攥成拳。
江籍侧头瞪了眼两人,冷声道:“下去”
江策并不想让他一个人面对,然而江籍提高了声音:“下楼去!”
他这才心不甘情不愿托着又玉下楼了。
两人下了楼,小宁王一句懒懒的“你也下去吧,少杵在这儿。”
苏允也下楼了。
江策下楼时郑檀还在骂郑少愈,骂得他抬不起头,直想捂耳朵。
“檀姐姐”江策唤了她一声,郑檀才堪堪停下来。
她长眉紧蹙,没好气道:“还不快去治伤换身衣裳,血淋淋的像什么样子!”
“又玉,给他带去医馆再送回家,非得让爹把你打开花才行!”
她恨恨一句,又玉立刻揪着他的衣领:“好,那我带他去医馆了。”
郑少愈被他拖了出去,经过江策的时候拽着他的衣袖还不忘八卦:“薛姑娘也来了。”
他说着还向江策眨了眨眼,江策却道:“看来他有些神志不清,又玉记得让大夫再看看脑子。”
又玉“嗯”了一声,托着郑少愈往外走。然而他还在挣扎,嘴里念念有词:“我没事儿,小伤而已,我还要看烟花呢!”
“闭嘴!”又玉直接一刀鞘打在他身上,郑少愈立刻闭上嘴,任由又玉拖出楼。
两人一走,郑檀悄声问江策:“上头怎么样?”
江策道:“就那样吧。”
郑檀轻轻咬唇,立刻提裙跑开,速度快得江策都还没反应过来她就已经上楼梯了。
江策吐出一口气,目光落在不远处蹲着的人身上。
“这是怎么了?哭什么?”江策的手掌落在江遥头顶,柔声问她。
江遥抬起脸来,委屈巴巴的:“六哥和他们打架,那些人把我给薛姐姐的糖画踩碎了。”
江策蹲下身,拾起其中一片兔耳朵。
他问薛婵:“你还要吗?”
“......”
薛婵对上江策那可以说是认真的眼神:“......不用了”
江策话说出口,又突然觉得自己说得莫名其妙的。气氛有些尴尬了起来,他又问:“要不我买个新的赔你吧。”
薛婵摇了摇头:“没事,这是意外,心意到了就好。”
江遥认真道:“不可以的,这糖画是薛姐姐用兔子灯和我换的,我要再新买一个!”
她认真坚定,薛婵也只能蹲下身和她道:“那好吧,我陪你吧?”
“还是我带阿遥去买糖画吧。”江策牵起江遥的手,轻声开口。
薛婵点了点头,目送一大一小两人出了凝翠楼。
两人走后,薛婵回到隔间。
程怀珠正靠在周娘子身上打瞌睡。
她从窗子外看见有许多人在外头放河灯,突然有些感怀,又带着云生和初桃两人也出了凝翠楼。
只是才出凝翠楼,就撞见年轻郎君和站在花灯下的女子说话。
薛婵瞧了一眼,就往一旁走了。
那头的苏允不过随意一瞥,看见薛婵猛然想起了什么。
他与随侍低声:“去查一下,那是哪家女郎。”
而凝翠楼上的江籍与小宁王,正在一地狼藉里对坐相饮。
“今日上元佳节,方才在楼外瞧见了沈娘子。小王爷陪夫人观灯,怎么倒有兴与我家二郎饮酒呢?”
小宁王笑道:“我本是想着以前的误会,故而来此和江二郎饮酒赔罪的。可是谁知他还记着从前的仇怨,不肯喝在下的赔罪酒就算了,还踩碎了我给夫人买的两盏灯呢。”
江籍抬杯浅酌一口,嘴角噙笑。
看江策和又玉那样子,怕不是赔罪酒。
他目光一转,轻轻扫过地上已经不成形的灯。
“武安侯府虽不似宁王府富贵,两盏灯也还是赔得起的。只要是这灯市上有卖的,您看得上眼的。我武安侯府,十倍相陪。”
“这灯本也不是什么要紧的,只是此次进京,想着陛下的训诫故而来向二郎赔罪。”小宁王轻晃酒杯,笑道,“谁知二郎不肯喝就算了,却还要摔杯羞辱。那位小郎君更是一言不发,就对在下抽刀相向。”
他抬头,看向江籍,略略叹息道:“本以为二郎凉州四年历练,这冲动易怒的性子也能沉稳几分,谁知还是如此。倒不知是天性如此,还是武安侯府家风......”
江籍微垂眼,没做反应,只是给他斟了杯酒。
江籍拿起酒壶,清酒入杯:“今日之事,想来多有误会。二郎与又玉的父亲皆已战死身为兄长,我有教导之责。若您实在是在乎,本侯就替他俩赔罪了。”
他端起酒杯,递给他:“那么也请小王爷,饮下这杯赔罪酒吧。”
“今日这事闹成这样,也实非苏某所愿,只是若传到陛下那里,陛下问起来......”小宁王没接,反倒是托着脸笑,“那我是该回,还是不回呢?”
“自然是要回的。”江籍把酒杯扣在桌上,面上的谦和淡了许多,“小王爷有气,在下也能理解。今晚就回去写陈情,等明日早,亲自带着二郎进宫向陛请罪。反正大不了再杖责,又不是没有过。”
小宁王冷冷一笑:“小侯爷当真是刚正不阿,怪道陛下会遣派巡查。”
江籍未置,只将酒杯又递近,笑意看似温和却冷冽。
“请”
酒杯递在面前,小宁王接过一饮而尽,翻底示意。
他又将酒杯随手一掷,面上很是苦恼:“我自是不会计较,可是那些被打伤的郎君家里,怕是不好交代呢?”
“若真是我家二郎有错在先,妾自会一一登门赔罪。”
郑檀抬手拂帘,笑容端庄明灿:“这是我武安侯府之事,就不劳您操心了。”
二人客套见礼,小宁王笑道:“小侯爷当真是娶了个好娘子。”
“谢世子谬赞。”郑檀福身,低垂的眉眼看上去十分谦顺。
“妾虽并非生于高门显贵,自知见识鄙薄。家中长辈也不过是略通诗书,但自幼承训,也识得几个字,好歹也是知道夫妻同心之理的。”
小宁王笑意一僵,慢慢吐字:“郑娘子,何必如此谦虚。”
郑檀笑道:“即将三鼓响,小王爷既有心化解恩怨,不如唤上沈娘子一同等楼赏焰火?”
“上元节佳节,自是要家人共赏一起,我一个外人算什么?”
他向着门外去:“谢娘子盛邀,在下告辞了。”
待他走后,郑檀与江籍相视一笑。宽大的衣袖下,他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两人下楼时正巧碰见江策买了糖画回来。
卖糖画的摊子在观音湖另一头,隔得有些远,故而来回耽搁些时日。
薛婵却并不在楼内。
江遥轻手轻脚进隔间,问了了周娘子才得知薛婵出去了。
她蹦蹦哒哒出来和江策说,想要去找薛婵。
江策却道:“外头人太多了,我去找吧。”
江遥抱臂,轻抬下巴:“二哥哥,我都听绿莹姐姐说了。薛姐姐是你的未婚妻,你是想甩开我自己去和她说话吧。”
江策轻轻弹在她的花鸟冠子上:“人小鬼大,不许说这些,不然明日明日不带你去骑马了,还得让夫子给你加课。”
“不去就不去,我和绿莹姐姐去放烟花。”江遥才不信他的威胁,拉着绿莹出门,还不忘回头冲他挠了挠脸,“二哥哥撒谎,小心明天一早起来变成大□□。不说实话,羞羞羞。”
说完,她又飞快地跑了。
江策装作没听到,也出了楼。
观音湖畔依旧热闹,那些因打斗在混乱中翻到烧毁的花灯已经重新补齐,湖中的花灯正由凝翠楼的伙计们乘船重安。
杨柳如丝,春风料峭,华灯璀璨。
他抱臂在湖畔转悠,未至半圈就寻到了薛婵的身影。
薛婵和她的两个侍女正在一处花灯铺子前,似乎在买灯。
江策见她低头提笔,好像在那灯上写字。
许是写字吧,离得有些远,他也只能如此猜测。
江策站在凝翠楼外头,目光就那样钉在她身上,看着她捧灯绕过一帘垂柳,沿着湖岸的石阶走下去。
她轻敛裙蹲在了水边,将手里的水灯放上去,伸手拨动湖水,那盏方灯就缓缓飘了出去。
春风卷缠个不停,有碎玉零落在碧荧荧的瓦、金光粼粼的水面之上。
江策取了一把伞,向湖边走去。
薛婵正合起手掌置于额前,静静祈愿。她先闻到了几缕梅花幽气,随后面颊感到冰凉一片。
等放下手睁开眼,却见而整个观音湖霏霏濛濛。
原来是下雪了。
只不过不知是梅是雪,都尽数星星零零坠于水面。
那化不开的,是梅。
消尽无痕的,是雪。
薛婵尚且惊于这场突如其来的春雪,可原本往她身上落的雪却都没了,然而整个观音湖都还是素白一片,簌簌声未停。
她猛地抬头,看见了遮在自己头顶的伞面。
因着湖畔几架灯挑照,透出伞面冷冷翠色。
纸伞之外,雪还在下,风还在吹,花还在落。
薛婵再偏头瞧,伞面又被抬高了些,却江策站在她身后的石阶上,正握着伞柄低头看她。
他垂下眼,瞧见了她鬓发上的雪。
初春的雪经常是细的,碎的,惯爱轻盈地落下来。
细细春雪映鬓,更显两分翠色。
薛婵立刻站起来,迅速侧身避开他往石阶上去。
待到两人拉开距离,她才又弯出些生冷的笑意,屈膝行礼。
“见过二公子。”
江策握伞的手蜷紧了些,有些说不上来的气堵在喉间不上不下的,怪让人难受。
他只将缘由归于这场突如其来的春雪,轻轻一笑。
“薛姑娘当真是客气生分。”
薛婵莞尔一笑,看着他的那双眼里很是认真:“二公子,恕我愚钝,实在不知生分二字何解?”
她如此真诚问他,然而江策自己也说不出缘故。
薛婵却继续开口:“自我进京,与郎君相见次数寥寥无几。说得难听些,你我之间,除了这一纸婚约。既无情份,也无情意。”
“从未相熟,又何来生分二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