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笑起来眉眼弯弯,声嗓清柔,却淡漠疏离。
江策不禁道:“你这个人,当真是一身柔和的淡漠,温和的敷衍。”
薛婵笑了笑,轻声开口:“随二公子怎样想吧。”
江策没作声,她也不再说话,气氛陡然沉默下来。
其实几次见面,她也经常笑,只不过虚假、装模作样,此时却又颇为温和真挚。
江策先是想到在积香寺的那场雪,又蓦地想起灯街光影里那个跳跃着的灵动身影。
他什么也没说,向她递出伞。
薛婵对此有些意外,一时半会儿没接。江策干脆把自己宽大的衣袖卷了卷,就那样隔着衣袖把伞塞进了薛婵手里,随即退后。
“积香寺的伞,还未来得及道谢,姑且算作还礼吧。”
他提起此事,薛婵握紧伞,认真道了声谢。
观音湖的湖心亭正有戏开场,引得人群驻足。
薛婵也侧目而去。
江策眼中映出薛婵那消淡下去的笑意,她盯着湖中演戏的角不知想些什么,却又一瞬间就似乎低落下去。
他也顺着看过去,演的故事是《孟母三迁》。
“你信佛吗?”江策有些鬼使神差,骤然开口问她。
“嗯?”薛婵被他这一声问唤回了神,反应过来后淡笑着摇了摇头。
江策疑惑皱眉:“可是我上次我看你上积香寺去拜佛了。”
薛婵露出笑,问他:“那二公子也是拜佛去的吗?”
“不是”江策摇了摇头,回答她,“我只是去见我母亲。”
她轻声应他:“我也是去见我母亲的。”
江策玩笑了一句:“我还以为你信这些,寒冬腊月上前拜佛,如此虔诚。”
“倘若神佛应允我所求之事,我想我一定是天底下最虔诚的人。”薛婵被他的话逗笑,语气也跟着轻松了些。
江策的目光落在那一堆水灯上:“所以来放水灯?”
薛婵微微垂头,却道:“不是为了那事。”
江策默了一会儿,又问道:“放水灯,真的能实现愿望吗?”
薛婵见他凝着自己的眼里尽是认真,便笑了笑:“他们说的,或许是真的吧,也希望是真的吧。”
江策似乎是认为她的话有些道理,点点头勾唇,语气轻松。
“那我也要点个十盏百盏的来试试。”
她被江策这话逗得扑哧一笑,见失态后便立刻低下伞面,待到缓和后又重新抬起。
不过江策倒是对她的笑很是满意,也勾起了唇。
薛婵道:“也不知二公子有何天大的愿望,竟要十盏百盏的灯才能载的起。”
“不过八个字。”江策微抬下巴,抱臂笑道,“天下太平,百姓安宁。”
薛婵笑了笑,似是很赞同。
“若是如此,那却是要百来盏灯才能载的起。相比之下我的愿望太小了,一盏就够。”
江策问她:“你有什么愿望?”
薛婵看向那好像已经飘远了的灯道:“不过是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做个好梦。尽量活得好好的,能晚死就晚死。”
她刚开口的时候,语气听着还有些轻松俏皮,说到后头却越来越轻,轻到还没落地便被风卷散了。
“我想活着,好好活着。死实在是太可怕了,而我又实在是太怕死了......”
那些字被吹到江策心头,像雪一样化得无影无踪,徒留几分微微潮意。
其实,他不应该对她那般苛责的。
怕死是件很正常的事,想活着是件更正常不过的事。非亲非故,她那时也没有理由救他帮他。
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
等到天亮,就是新的一天了。
“喏,给你的。”江策把手里的糖画递给她。
薛婵接过被油纸包好的糖画,道了声“谢”,又问道:“阿遥呢?”
“在凝翠楼外头放烟花玩儿呢。”
那雪下了一阵就渐渐停了,薛婵将伞收好还给他:“你的伞。”
“送你了。”江策没接,如此道。
薛婵摩挲了一下伞柄,垂眼看伞。那把伞制的很精巧,伞面映光时碧莹莹的很是好看。
然而并不是簇新的。
江策道:“出来的有些久,回去吧。”
薛婵点点头,和他一前一后沿湖而走。
元宵佳节,纵使骤降春雪也阻碍不了出门游玩的人,大街小巷依旧热闹。
江遥在凝翠楼外头和不知哪几家的孩子们凑在一起玩闹,她叉着腰,俨然是个孩子王。
不远处则是程怀珠带着丫头们也混在一处,玩玩闹闹的也不知谁是孩子。
一瞧见薛婵他们来,便立刻一人牵一个说是要放烟花。
薛婵不紧不慢走着,反倒是江策几个大步就到了他们身前。
待到薛婵走近的时候,他已经和几个孩子都打成一片。带着一群孩子嬉戏、放烟花,因着个高手长的还要对他们‘发号施令’。
薛婵站在离他们不远不近的地方,含笑看着程怀珠玩儿。
小小的烟花在他们手里绽开,亮一阵暗一阵,欢笑声此起彼伏。
这样一幅生动欢快的场景,她弯起了唇。
“你在这儿发什么呆?难得出来,一起放烟花啊!”
江策又燃起新的烟花,地上的烟花打着旋燃起来,亮光里是一张极其灿烂的笑脸。
薛婵抬眼,江遥一手牵她,一手牵程怀珠:“站在那多没趣呀,快去放烟花。”
她手里被塞进两根细烟花,也加入了这场欢乐里。
一群大大小小的人就这样在观音湖畔玩了起来,烟花燃了一个又一个。
湖畔人多本就人多,玩乐间薛婵猝不及防撞上个人。
两人跌倒在地,对方几乎是栽倒进她怀里。
撞她的是个年轻姑娘,薛婵伸手搀着她的臂,想要站起来。
“你怎么样?”她想要问她是否安好,然而对方猛地抬头,翻手死死抓着薛婵的胳膊,神情近乎惶恐紧张。
薛婵察觉到了些异样的情绪,问她:“你——”
她还未说完,对方已经被一个年轻男子拉起来。
云生忙过来扶起薛婵。
那男子扶着年轻姑娘的肩膀,语气歉疚,连连道歉。
“真是不好意思,内子莽撞,碰了您。”
薛婵道:“我没事,只是她......”
男子将那姑娘稍稍往身后带了带,陪笑道:“我们平头百姓得倒是没什么,只怕冲撞了贵人。”
他谦倒得诚恳,薛婵也没说什么。
两人这才方走了。
那头江遥唤了她一声,薛婵准备抬脚过去。才走了两步,她的心还悬着,忍不住回了头。
撞她的那个姑娘也回了头,一张脸尽是无助害怕。身旁的男子稍抬眼,她忙低下头去。
薛婵心有疑虑,江策窜到她面前:“做什么呢?”
“他们不是夫妻!”薛婵指着走远了些的两人,向江策定定道。
“我去确认。”江策二话不说就把烟花塞进她手里,追了上去。
他追到两人,直接扣住男子的肩,笑道:“方才家里人撞了你家娘子,恐撞上了,不如随我到医馆去看看吧。”
那男子讪讪笑道:“不必了,真的没事。”
江策直接挡在他身前,将二人隔开来,回头问那个女子:“娘子意下如何?”
“我......”
那男子见机穿过人群逃离,江策只一扬手就有人上前护着那女子往凝翠楼去,他则一路追。
追至小桥,人更多了,祭神的鼓乐声由远至近。
江策盯着跑在前头的人,身法灵活,哪怕在如织的人流中也始终没有跟丢。
才下了桥,他追得更紧了,那人迎头窜进了祭神的队伍里。
江策拨开人群要穿过祭神的队伍追上去,然而撞上随行的僧人给围观百姓散福。
僧人将“福”散给江策,他并不想要,身边的人却围上来想要夺他手里的“福”。
江策被人散福的僧人与接福德百姓围住完全走不出去,原本追着的人也就这样追丢了。
无奈之下,他只能又回去找那个姑娘。
江策回到凝翠楼,江籍正坐在楼下与与那女子面对而坐,似乎实在询问的样子。
然而那姑娘骤然获救,哭得又是害怕又是庆幸,竟是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江策道:“先别问她了,缓缓再说吧。”
江籍叹了口气,也只能作罢,问他:“抓着了?”
江策摇摇头:“没有”
江籍抿唇,看向那尚在哭泣的女子,叹了口气道:“只是目前也问不出什么,就算要找也难......”
找?
江策一抬头,想起个人来。
没过一会儿,笔墨就送到了薛婵手边。
江策问她:“你记得他的样子吗?可否画的出来?”
薛婵道:“试试吧。”
她伸手去拿笔,江策立刻舀水磨墨。
只过了约一刻多,薛婵就搁下了笔,把画像拿起递给他。
江籍和程瑛走上来看画,只墨线勾勒几笔,一张人脸跃然纸上。
“是张这样吗?”江籍问他。
江策点了点头。
程瑛道:“既如此,那就交予官府吧。”
只一面她就记住了,那是否......
江策抬起眼,目光轻轻落在正安慰那哭泣女子的薛婵身上,若有所思。
她似乎是感受到了目光,一抬眼就对上江策的眼,见他倚在一旁,静静看她,眼中是平静的探究。
薛婵浅浅一笑,与他相互颔首便别开了。
坐在一旁的程怀珠眨巴眨巴眼,递了帕子给那女子擦眼泪:“姐姐可别哭了,待会儿让他们送你家去。”
江遥则捧着盏点心过来:“吃点点心吧。”
三鼓响,月上柳梢头。
“大家都上楼看烟花去吧,这里我会让人处理的。”
郑檀过来,笑着邀几人上凝翠楼去看烟花。
薛婵尚有疑虑:“可.....”
郑檀对她一笑:“不必担忧,让他们去处理吧。”
薛婵这才点头与程怀珠上楼去了。
“砰!砰!”
随着两声巨响,瞬间亮如白昼。
火树银花开,璀璨绚烂。
几人站在外廊,登高望去,凝翠楼的旁的金柳河笙歌晏舞。
引得众人抬头观赏,称赞声次此彼伏。
程怀珠揽着薛婵,给她指烟火。
“你看你看,那是倒垂莲、落地梅、垂带柳......”
江策站在几步之外,侧头看薛婵。
她正一边听程怀珠介绍各种烟花,笑得眉眼弯弯。
倒还是头一次如此平静地看她。
他的目光落在在秀致的骨骼,舒缓自然的眉眼。
说实话,她和薛贵妃长得并不是很相似,不知是像父亲还是母亲,或者兼而有之。
许是大病初愈,面颊的皮肉并不丰盈,显得她还很消瘦。
但由于今日元宵出游,故而浓妆盛服。
雀蓝月白琥珀,青云鬓,玉白冠,半注唇唇色绯红。都是非常浓郁的颜色,压去了大半病气,至少看起来还是很有生机的。
这究竟是一个人什么样的人?
江策倚在栏边,渐渐出神。
薛婵知道江策在一帘之隔的地方看她。
她没做任何反应,只是认认真真地和程怀珠看烟花,听她叽叽咕咕说话。
一场烟花尽,已过子时。
虽然元宵日依旧热闹,未有阑珊之迹,可薛婵他们却要回去了。
待到各自告别后,江策倚栏往下看。
那抹雀蓝从人群穿过,上了马车,最后消失在月华灯影中。
薛婵一行人走后,江籍他们也要准备回去。
江策借口有事便与他们暂别。
他没有着急离开凝翠楼,反而是去观音湖畔的灯盏摊子买了盏水灯。
向摊主借笔写完字,拿着水灯往湖畔的石阶走下去。江策把水灯置入湖水中,伸手拨动水面推了出去。
他就坐在石阶上,看着那盏水灯逐渐远去,余光中撇到不远处又一盏水灯被卡在了湖畔的石间。
只伸手一捞,那水灯就到了自己手中。
江策仔细看了看,水灯的一面绘了画。寥寥几笔。
他认出来是薛婵放的那盏。
许是因为那时起了风,水灯飘出不远就又被水流推了回来,才又卡在石头里,连带着里头的烛火也灭了。
他拿着水灯起身,走上石阶向摊主买了新烛替换,又拿着等走到湖畔。
江策点燃新烛,方灯亮起一小团光,映在水灯薄薄的灯身上,映出枝鲜红的花来。
那花在灯上开得凌厉,开得红煌煌,开得锐不可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