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婵忍了忍,向云生道:“放心,去吧。”
云生不肯走,由初桃拉着站在了树底下。可她气鼓鼓的,仍旧冷冷瞪着江策。
此时便只剩两人站在桥上。
她耐着性子问他:“不知二公子有何事?”
江策看她,想了想,毫不在意道:“怎么?非得有事吗?”
薛婵:“......”
不然呢?她看起来很闲吗?
她把用衣袖掩住自己紧攥的手,暗暗呼吸。
江策却又凑上前来,歪着半个身子,将蹴鞠在薛婵面前晃啊晃,语气明快。
“你看这是什么?”
薛婵皱眉,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江策也没理会她的不言不语,自顾自地回答自己的问题。
“这是彩头,是蹴鞠赛的彩头。”
薛婵轻叹了口气:“所以呢?”
“所以?”
他抬起下巴,居高临看着她,一字一句。
“我、赢、了。”
薛婵听得满头雾水,莫名其妙来堵她就为了说这个?
桥畔的云生和初桃嘟嘟囔囔:“他怕不是有什么问题吧,这跟咱们有什么关系?”
江策抱臂回头:“我可听到了,谁说跟你们没关系了。”
薛婵只觉得头疼,这个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没有一点是她喜欢的。
她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犹豫了半天最后实在是不知道要说什么,又闭上了嘴。
见薛婵站在那里没有反应,江策把手里的蹴鞠抛进她怀里。
薛婵下意识伸手接住。
他见她接了球,顿时爽快了几分。
“我心情好,送你了。”
江策才勾起唇,双手插着腰,弯下身与薛婵平视,一脸笑意。
“所以-----”
他又甩出没头没尾的话。
“并不是‘还好’。”
“是,非常、非常、非常好。”
“我江策,无论品貌家世。莫说满上京,就算是整个大梁,又有多少人能与我相较。多少姑娘魂牵梦萦,求之不得。我要是你,就该日日在神佛座前还愿了。”
他一脸得意,笑容灿烂。
薛婵没有回答,只是抬头看向水面,十分后悔自己为什么刚才不直接走,要耐心留下来听他讲这些。
那头江策还在不停地说,薛婵抬头看他。
长眉深眼,明璨秾丽。长得很高,却不纤瘦,高挑挺拔。
绯粉薄罗春袍,暗纹在光下粼粼,衬得他愈发秾丽却不艳浮。银带掐出劲窄的腰,高高用银冠束起的发,十分利落干净。
明明生得如此一张赏心悦目的脸,只是那张嘴一开一合。
薛婵觉得他像只穿了粉袍子的花孔雀。
花里胡哨又招摇就算了,还话多,一张嘴叭叭叭地说个不停,听得她耳朵疼。
薛婵越看越觉得那张脸讨厌又心烦。
她绝望地闭上了眼睛,紧紧抱着蹴鞠反而苦笑了一下。
薛婵深吸一口气,张口说了句。
“那又如何?”
“我又不喜欢。”
江策眉飞色舞的神情一僵。
感情他说了这么多,对方一句都没听进去。
他有些气急败坏,语气都恶劣了起来。
“啧啧啧,薛婵啊薛婵,你这人眼光真差。我这样的人,多少人可遇不可求。若非陛下一纸婚约,否则你这辈子都不可能遇见像我这么好的。”
“我要是你,就该去寺庙里烧香祈福。”
“可惜啊,我这么好的郎君,本该配天底下最好的姑娘。”
“你不喜欢我,那是你没眼光!”
江策说着说着又笑起来,眼里还有几丝兴奋。
“不过没关系,我最喜欢看别人难受的样子了。尤其是你,你千万不要喜欢我,会很痛苦的哦。”
他了一大堆叽里呱啦的话就算了,甚至还伸出手指戳着薛婵的发髻。
一下又一下。
“知道没?”
薛婵吸了口气,拂去他的手,抬头对上江策低头看她的眼。
“二公子博学,怎不知‘金波不能凌阳侯之波,玉马不任骋千里之迹’的道理呢?这世间可多的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中看不中用之人。”
不中用?她居然说他不中用?
她这样说,江策反而笑了起来,又靠近了一些。
薛婵只见一张招摇夺目的脸压下来,挡住了她眼前的光。
“薛婵”
江策唤了一声她的名字,声音清越,十分轻柔。
可他笑得戏谑,意味深长。
“你最好祈求我中看又中用。”
“否则,吃亏的可是你哦。”
江策一时得意忘形,说话也是没顾忌的,什么话都说出来。
薛婵神色一冷,抬眼瞪他。
江策被她一瞪,霎时不爽起来。、
“我说的有错吗?你居然瞪我?”
薛婵实在是忍无可忍,猛地提脚要踩他。
谁知江策飞快退了一步,直接就给避过去了。但他也挺意外的,没想到薛婵竟然会直接动手。
不过自己机智聪明,愣是让她没得逞吃亏。
爽快极了。
于是江策叉着腰,笑得恶劣又得意。
“诶,你踩不着踩不着!”
薛婵也没就此算了,深吸一口气又立刻换了只脚打掩护去踢他。
一来一回,薛婵这次踢在了他的小腿上,倒是江策还惊讶了一下。
可是随即他就生出些羞恼,想都没想就握着她的手腕往前扯。
只是没把握好分寸,她跌跌撞撞地就要往桥下翻去。
江策眼疾手快又给她捞了回来,两人顿时撞了个满怀。
薛婵抬头,江策低头。两人猝不及防四目相接,场面有些尴尬。
他猝不及防,心跳如雷,脸颊“噌”地红到耳根。
薛婵地目光落在他仍拽着自己衣袖的手上,勾唇冷笑:“二公子,看来你是言不由衷,喜欢我呢?”
“胡说什么!”江策立刻扭着她的手臂往外一推,伸手指着她,“谁喜欢你了?一个姑娘家说这些真是不知羞!”
薛婵被他推得一趔趄,扶着桥栏站稳,微蹙眉。
这家伙,真是欠得慌。
江策贬责的话脱口就出,倒似找到了个理由般。
他走近一步,居高临下睨着薛婵。
“喜欢你?你做梦呢?”
“门第吧,清流人家,倒也不错。容貌吧,一般般,比我差远了。至于品性嘛......”
江策一提这个,深有所感:“可恶至极!这也就算了,半点闺阁女儿的矜持都没有。”
薛婵被他这些话说得顿时白面泛红,无地自容。
他感觉占了上风,又开始唧唧歪歪一大堆,整个长堤上都是他的声音。
他越说越快,越说越兴奋,越说越过分。
薛婵紧抿着唇,略略低头。
“别说了”
江策听着那略有哽咽的声音,停了喋喋不休。虽然也知道话是重了些,可他拉不下脸所以还是犟着:“我说的不对吗?”
薛婵声音低低的,酸涩了几分。
“对,你说的没错。”
江策却说了一句:“你知道就好。”
谁知薛婵猛然抬头,眼圈和鼻头红了,眼泪盈着晶莹的泪。
可她咬着唇,硬是没有让泪落下来,盈满在眼中,像汪小小的湖泊。
江策倏然觉得不自在起来:“你......”
“你说没有错,我是出身不高,自知能攀上武安侯府是此生之幸。可是,您又何必将话说的如此狠绝?”
她抽抽噎噎,泪水如珠串落下,仿佛匝地有声。
“难道......难道.....我就真的如此不堪吗?没有丝毫好的地方吗?”
江策还是头一次见她哭呢,顿时慌乱无措,恨不得扇刚才的自己两嘴巴。
想安慰的话堵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来。
他也着急起来,磕磕巴巴道。
“那个什么,我说的也不是认真的,你别往心里去.....”
谁知薛婵哭得愈发伤心,眼泪啪嗒啪嗒地掉,哽咽着开口:“不是认真的?可是这样伤人的话,怎么能随随便便说出来呢?”
她满眼泪,眼睛红红的,看着江策眼泪又掉了下来。
“我知道,二公子不过是见我如今落泪,可怜安慰我罢了。”
江策连连摆手,万分懊恼,哪知自己弄巧成拙了。
他想伸手替她擦眼泪,可是又觉得碍于礼数,有些纠结。
谁知薛婵掩面哭着从他身边跑开,向着桥下而去。
初桃十分担心要追上去,云生拉住她,轻轻一笑。
“初桃,咱还是不要去打扰他们了,只会火上浇油。”
“啊?”
初桃一脸惊讶,想着云生怎么突然转性了。
可是又担心薛婵,于是站在原地干跺脚。
那头江策拔腿就追,他几个越步就上前扯薛婵的袖子。可是薛婵转身一抽,转过身去躲开他。
江策看不清她的脸,只听见抽抽噎噎的啜泣。
他伸开双臂拦住要跑的薛婵,可是她一下子就从臂下钻了出去。
江策继续去拉,薛婵却十分灵活,一边哭一边多,愣是连衣袖都没被碰到。
两人拉扯间到了水边,他不停道歉:“是我不好,是我嘴贱,我刚才说的都是气话,没有一个字是真的。”
“你不是不好,你很好的。你看你那么会画画,多厉害呀?”
薛婵还在哭,哭得肩膀微颤。瑟缩着抱臂蹲在了水边,将脸埋了进去。任他怎么道歉怎么哄都未抬起,反倒是哭得越来越凶了。
江策踩上一块块堆叠起的白石,蹲下身去安慰她。
“你别哭了,我求你了。”
要是让人看见了,掉进湖里都说不清。
他一遍遍道歉,甚至做了个揖。
杏黄长裙底下,绣鞋微探,轻轻一碰,那堆白石就松散着扑通扑通落下水。
江策一个不稳,径直往拂光池栽下去。
他下意识想伸手抓住薛婵,可是薛婵早就不知不觉退到岸边,于是他就只抓住了垂下的柳丝。
可是那新生的柳丝纤细脆弱,根本经不住扯,在手中生生断裂。
江策整个人落入了水里。
微冷的水瞬间裹挟着他往下坠,惊游了水里的鱼群,瞬间散尽。
江策憋着气,抬头看向亮亮的水面,游了上去。
他从池水里跃出来,春阳正升到树梢,从一树薄透新软的枝叶间隙中投射下耀眼的光。
日光刺得他一时睁不开眼,只是隐约间花瓣飘落下来,落在他脸上,有些痒痒的。
江策正想伸手弄开,这时听见了一声笑。
声音不大,只是一声轻快的“扑哧”,和日光一起落在水面上。
此时有薄云遮住了太阳,一下子就变得没那么灼眼了。江策浮在水里,伸手抹了把脸上的水睁开眼睛。
薛婵还是蹲在水边,正将脸从臂弯露出来。
她眼尾红红的,还带着泪。笑着的时候,甚至有晶莹如珠的泪水顺着往下滚。
眼睛弯弯的,眼尾略翘,像两把小小的钩子。
里头没有丝毫委屈难过,整个人十分狡黠俏皮,还带着得逞后的生动坏气。
那不是客气的,疏离的笑。
是生动的,鲜活的。
他好像......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薛婵。
江策有些怔然,她身后是万千垂下的柳丝翠幕,桃红点点。
此时有薄云飘过,枝条里落下跳动的光影,落在她身上、照着她、笼着她。
薛婵整张脸极亮,像玉一样,散着净润的光。
江策浸在水里,水不停的顺着眉骨一路沿着下颌角往下滴。一开始很迅速,滴答滴答,然后又逐渐缓慢,还没滴下去就在面颊上消失了,只留下了些异样感。
那是从身体里浮出去的,看不见,抓不着,却无法忽视。
于是她也像那薄云一样,飘飘忽忽的。
“二公子”
薛婵笑意愈灿,春阳比之不及,声色清凌欢快。
“轻敌,可是兵家大忌。”
薛婵站起来,理了理自己的衣裙,又弯腰捡起地上的蹴鞠。
她回头晃了晃,笑道:“郎君的心意,我收下了。”
“这拂光池景色如画,二公子就在这慢慢欣赏吧,告辞了。”
江策的手不自觉抓紧了自己的衣袍角,
水面涟漪随风而起,春阳一照,青蓝水色泛出碎星似的波光。
雀跃着,跳动着,灼眼刺目。
他不禁闭上眼,任由身体随着水波轻轻荡。
等到再睁开的时候,拂光池畔已经没有人了。
只有高照的春阳,静静卧在拂光池上的桃花堤,岸边轻轻拂动的绿柳,缓缓荡漾的水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