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子花白的老者坐在湖岸边的一块石头上，双目微阖，仿佛在闭目养神。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封印再次松动的波纹从身后传来，打断了老者的沉思，也惊醒了周围如沉睡般死寂的空气。
已经感应到了来者何人，他端着架子，缓缓起身，却在转头之后瞬间惊在了原地。
啊啊啊，这，这这这……这是在干什么？？？！！！
被那个骑着蟾蜍的少年带领着的队伍是怎么回事……是学院里布置的战斗人偶吗？它们不是陆行型号吗？什么时候还学会游泳了？
它们驮着的那些东西是什么？
——是资料吧？是他呕心沥血撰写出来的那些文书手稿吧？！就这么让那些古怪的东西拉着，淌着水就过来了吗？！
——喂！那边那堆要倒了呀！扶一下，快扶一下呀！
眼见由于时间有限而不得不加速的队伍出现了危机，老者也顾不上其他，赶紧施法稳住了摇摇欲坠的某座“书山”，口中的咆哮呼之欲出，但愣是被千钧一发地咽了回去。
后面那两个少女的眼神……是在威胁他吧？
一定是啊！这两个人从头到脚都写着“你敢吵吵试试信不信我们现在就把手松开”这种明晃晃的威胁啊！
面上冷静但实则冷汗直流的老者一言不发，尤其看到领队的黑发少年一脸“任务圆满完成啦”的爽朗笑容时，更是觉得有一口老血在疯狂上涌。
直到所有的资料都安全地上了岸，老者这才松了口气，脚下一软，默默地坐回了原处。
终于将端了许久的那一声假咳送出了口，他“咳咳”地哼唧了两声，眼神飘忽了一会儿，终于找回了重点。
“那什么，没想到你们还真把我毕生的心血都运出来了，不错不错……不过，那，那些，应该是院内的机工人偶吧，这，这……”
“这”了半天也没个所以然，但从老者满是诧异、不解和略有惊恐的复杂表情中，不难看出他究竟自己脑补了一个多么波澜壮阔的故事。
“我们也没办法呀，前辈。”
瑞夏倒好像完全没觉得有什么问题，拍了拍身边的一台战斗人偶，非常自然地解释道：
“您要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要是仅凭我们几个，不知道要搬到什么时候呢。啊，您放心，这些机工人偶我们也只是借来用用罢了，我没有完全改动它们的底层结构，用完之后是可以完全复原的。不过说句实话，我真的觉得这些人偶作为防卫人员真的应该更新一下了……”
瑞夏的老毛病又犯了，每次说起机工术相关的话题，他总能给人现写一篇最起码六张羊皮纸的详尽论文。
汐慕和茉璃娜习以为常，前者虽然听不懂但会下意识地背诵全文，算是一种本能的情报收集，后者则根本没在听，甚至已经开始哼起了不知所谓的小曲。
“不不不，等等等等……我现在都已经到学院外了，不用跟我汇报这些，我也找不到人来给我批预算！”
大概是被瑞夏的侃侃而谈触动了某种神经，老者的表情越听越扭曲，见他的同伴们根本没有阻止他的意向，只能赶紧自己出言制止。
“啊……哈哈哈，抱歉抱歉，看我，不自觉地又开始啰嗦了。”
瑞夏挠挠头，但也没有急着讨要报酬，而是就势开始闲聊。
“但等战争结束后，您总是要回去的吧？到时候正好可以跟院长提一提这个事嘛。说起来，贵院有专门的装备部吗？”
“我们这儿是魔法学院，又不是什么军事要塞，要那种部门做什么！”
提到这个，老魔法师好像很不高兴，吹胡子瞪眼的。
“学院内部的安防一直都是由伦艾特王国派遣过来的一支皇家骑士团负责的，当时要引进战斗人偶的是他们，因此所造成的屋顶改造和相应耗损却要我们后勤部来出钱……哼，真有自己吹得那么厉害的话，就自己去负责屋顶上的巡逻死角啊！死板板的，每天晚上都在各个地方东张西望，还动不动就各种排查，他们以为自己是谁！要我说，既然是不论国籍的学府，就不该让这些王国骑士一家独大！”
听这发言，似乎二者间并不对付啊。
可在汐慕他们这些局外人听来，估计那位院长大人在这件事上，也实在没什么极力反对的立场。
说到底，院长菲赛斯毕竟出身伦艾特王室，一样要找护卫，若自家又正好送了人来，那他也确实没必要舍近求远，不是吗？
而且就老者之前所言，这位大贤者虽然与王室不亲近，但再怎么也是国家的脸面，如果必须要有一支武装力量驻扎在学院内，那安排自己国家的人，怎么也比其他周边国家的人要可信一些吧？
仔细想来，这可能就是生性散漫的魔法师和纪律严明的骑士之间的天然矛盾吧……
若是正好钻研到兴头上，突然有一群人冲进来质问你“这么晚还待在讨论室究竟有什么目的”之类的问题，你也会觉得他们多少有点大病。
“可既然如此，您又为什么一定要离开学院呢？学院内有院长的封印保护，又有骑士团坐镇，难道不比外面更安全吗？”
每次一提及类似的问题，老者便总是一副故作高深，不愿回答的模样。
但瑞夏不肯放弃，依旧试探着追问道：“……是不是之前那两位院长大人的争吵，让您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是院长和副院长。”
较真地做了一下修正后，老者也意识到既然开了口，怕是不得不再说上两句。
“那次争吵过后，学生们都私下猜测，说副院长弥雅洛德思肯定是代表自己的国家去劝说院长，所以才会闹得这么不开心……其实他们懂什么。”
他甩甩袖子，拢手盘腿，在石头上缩成一团，像一只带着白围巾的苍老黑猫。
“弥雅洛德思那个人，看起来幽默风趣，平易近人，实际上心思深着呢。院长大人虽然与他谈得来，但也并不是从无龃龉，多少也是有过一些争执的……但魔法师之间嘛，交流心得彼此不服，也是常事，过两天可能也就和好了。
“但那次是真的不一样。”
说到这儿，老者顿了顿，脸色也有些变化。
汐慕的观察力最为细致，从那张被白眉与皱纹遮盖的脸上，愣是看出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惧意。
“那时您也在现场吗？”
瑞夏适时提问。
“我怎么可能在！”
老者的胡须被喷射出口的嫌弃吹得飞起：“那天弥雅洛德思一进了院长的塔楼就直接关了门，谁也没听见他们到底说了些什么。”
“那你怎么知道他们在吵架？”
茉璃娜歪头插嘴，随即便迎来了老者的一记白眼攻击。
“这还需要我解释吗？！气势，威压，魔力波动……你家长辈教训你的时候，非得他亲自骂出口了你才知道他在生气吗？”
可能是回想起了自家神官长生气时的样子，茉璃娜秒懂，瞬间缩回了队伍中间。
也是。
像他们这种程度的大魔法师，盛怒之下，倾泻而出的魔力波动想必非常惊人——即便没有真的听到他们的谈话内容，成熟的魔法师通过这些波动，也多少能判断出这其中的情绪表达。
“所以，您是觉得这位副院长在与院长决裂后，可能会干点什么不讲武德的事，所以才急急忙忙地从学院脱身的吗？”
话题终于进入到了这个阶段，原本一直较为放松的汐慕也不动声色地站到了瑞夏身旁。
“您明明走得那么匆忙，连研究一生的心血都来不及带走，可脱身之后又徘徊在这里不肯离去，非要委托我们这些路过的冒险者进去帮您取出来……现在我们顺利出来了，您就没有什么问题想要问问我们吗？”
将这其中的古怪之处直接挑明，其实瑞夏也是有些紧张的。
虽然老者一直都没对他们展现过明确的敌意，但就他的施法速度来看，估计也不会是个能轻易拿下的角色。
面对着眼前这三个严阵以待的年轻人，老者所做出的回应，却仅仅只是一道斜睨的目光。
“……怎么，你们在里面被刁难了？”
啊？
没想到他居然会是这么一个反应，瑞夏他们一时也没跟上他的脑回路，难免都露出了有些意外的表情。
“说吧，被谁抓到了？骑士团还是哪个教室的主讲教师？——我警告你们啊，要是你们已经把我供出去了，那我可一个子儿都不会付给你们！”
他在说什么啊？
是不想回答他们的问题，刻意顾左右而言他？
还是在他的视角中，确实不存在什么学院异变，只是觉得他们突然这样转变口风，是为了强调自己的辛苦，好再继续跟他讨价还价？
“我知道，这座学院里的人啊，个个都性子高傲，对生面孔的态度也不好，看来路上也是受了点委屈吧？不过，既然你们能全须全尾地出来，后面也没什么人悄悄跟着，想来应该是没把我供出去……这样，除了之前说好的那些，我再多给你们一些东西，算是补偿，怎么样？”
虽然是个问句，但老者已经边说边开始掏口袋了。
瑞夏还想说些什么，一旁的汐慕却伸手按住了他的肩膀，微不可见地轻轻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