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森的地牢中燃着无数火把,明灭不定,恍若幽冥中跃动的鬼火,映出刑房中央的血腥景象——
四名异族样貌的壮年男子被绑缚在刑具之上,赤裸的上布满狰狞的鞭痕,皮肉翻卷,血迹累累。
痛楚的喘息声在阴冷的刑房中回荡,伴着再次响起的一声鞭打皮肉的脆响,最右边的男子终于支撑不住昏了过去。
掌鞭的执刑人转身走到灯火最亮处汇报:“世子,再打下去,他就要不行了。”
“打死便打死了,这不是还有其他人吗。”
明亮的灯火拢在百里浔舟冰冷的眉眼之上,他如视一件死物般轻描淡写地瞥了一眼昏死过去的男人,再轻飘飘地转到旁边三人身上,“本世子有的是办法招待活到最后的人,让他把自己知道的一切都吐出来。”
刑架上的人在这充满血腥的语气之中,自心底冒起了寒意。
他们最初并不怕死,因为一开始受刑时,还有人为他们看伤。他们便觉得百里浔舟为了从他们嘴里套出话来,轻易舍不得他们死,便更是不肯说。
可如今他这话的意思却是不在乎他们这条命了,而且活得越久的人,会经受更多更可怖的刑法……
不、不行,无论遭受什么折磨,哲兀尔的勇士绝不能背叛真神……
“我说!我什么都说!”
在接连两人死在刑罚之下,又听百里浔舟细细讲了一遍即将要施在他们身上的水刑之后,幸存的两名哲兀尔勇士之中终于有一人支撑不住了,哀嚎出声。
“你这个懦夫!真神会降罪于你的!”恐惧至极差点就要撑不住但晚了一步投降的同伴顿时投来愤怒的一吼。
投降这人却已豁出去了。他最怕水,害怕窒息的死法,若要在水刑之中一遍遍体验即将被溺毙的感觉,还不如死在真神的降罪之下!
执刑人将投降者放下了刑架,他踉跄跪地,被层层血染到乌黑的长鞭挑起下巴,望进一双野兽般无情的眼眸之中。
“能不能活下去,端看你说的消息够不够买命了。”
投降者恐惧地咽了咽口水,回答此前刑讯的提问:“除了我们和乌赫族,达里亚族和歧连部也参与了计划。”
“……我亲眼看见一个大雍人走进了首领的营帐,之后不久,首领便叫了我们过去,计划集结分散的北夷兵力,诱杀定北王世子……”
百里浔舟眼眸一眯:“大雍人?可记得是什么模样?”
投降者浑身颤抖,努力回想,却只道:“他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丝毫未露,只依稀记得身形似有七尺,是个男人。”
这消息跟没有没什么两样,大雍七尺男儿郎遍地皆是。
百里浔舟摆摆手,让人将他带下去上药。随即,他将目光投向刑房一角与此处格格不入的漆黑纱屏处。
纱屏后传来封眠的声音:“将人带进来吧。”
漆黑纱屏隔绝了血色,矮几上燃的熏香祛了空气中铁锈般的血腥味,却阻不住哀嚎声。
雾柳已是脸色煞白,她想着流萤胆子小,便自己跟着郡主来了,没想到眼下的场景比狼骨岭那夜的战场还要可怖几分。世子刑讯起来活像从人变成了恶鬼一般。
封眠脸色亦是惨白,但声音听着却仍镇静。
她此刻心神还放在最后那名哲兀尔人的口供之上。
大雍有人和北夷勾结,那么承平二十一年的百里浔舟,究竟是被幕后之人策反,还是被两方联手逼反的呢?
不管是哪种情况,只要在那之前看紧了百里浔舟不和可疑人员接触,再将这个叛国通敌之人揪出来,有□□成的可能可以避免定北军谋乱。
心下有了更明确的主意,封眠觉得安定了不少,敛回神思,隔着纱屏看向被鸾仪卫押进来的三个造谣挑事的头子。
三个战战兢兢的人一进门便被血腥味扑了一脸,待看清面前血次呼啦的场景,和刑架上两个已然断绝生机的人时,十分有默契地嗷一嗓子就跪了,争先恐后地告罪求饶。
最左一身粗布衣衫的中年男人哭天抢地:“郡主饶命,世子饶命!小的当真只是收钱办事,别的一概不知啊!”
中间的青年一身细布衣裳,瞧着像家中有些余钱的商户子,脖颈上有一道已经结痂的细长伤口,他吓得涕泗横流,赌咒发誓道:“小人对天发誓,是有人拿一家老小的性命威胁小人,小人不敢不从啊!否则给我三百个胆子,我也不敢散播与郡主有关的谣言呐!”
最右是个穿金戴银、大腹便便的商人,他不住点头附和着身旁年轻人的说辞,声泪俱下地忏悔:“草民日后再也不去花楼了呜呜呜……”
混在人群中喊话挑拨百姓们抢喜轿的是收钱办事那个,剩下两个自述被流匪闯入家中要挟的,是在花楼中传消息的。
百里浔舟查看了一眼青年脖颈处被流匪留下的伤痕,伤口细窄,边缘平整,像是狼骨岭一带流匪所用的一种短刃。狼骨岭的流匪为何要散布与郡主有关的消息?
抓来的人口中再审不出新的东西,只留下了一层又一层的迷雾。
封眠与百里浔舟并肩踏出地牢,外面的日光落在身上时,封眠眼前亦是一黑。她眨了眨眼,意识到是身旁的百里浔舟抬手遮住了她的眼睛。
“从黑暗里出来乍一见光,容易伤眼。”百里浔舟这般解释道,郡主生了双琉璃般清透漂亮的眼,若是晒伤了就可惜了。
封眠心底微微一暖,笑道:“多谢世子殿下。”
“方才地牢里火把颇多,倒也没有那么黑。也要多谢世子体谅我与雾柳。”
封眠想着,往日地牢里应比今日要暗上许多,毕竟越阴森可怖的环境,越容易击溃犯人的心理防线。世子应是因为她非要跟来,怕吓到她,才临时点了这许多的火把。
遮在眼前的手掌似是不好意思地蜷了蜷指尖,片刻后放下了。
明亮的街景映入封眠眼中,与方才地牢刑室中的景象对比,恍如隔世。身旁百里浔舟告了个辞要走,封眠忙抓住了他的衣袖。
“等等,我还有事要与你说。我们寻个地方用膳吧。”
忙碌近一日,还未吃过东西的百里浔舟就这么被封眠拽去了路边的酒楼。
直到在雅间落座,菜品上齐,他还在纳闷,自己方才怎么被她那么一拽,便听话地乖乖跟着走了?
封眠没察觉到百里浔舟的走神,方才见多了血腥,她此刻胃口不佳,只动了两口青菜便停了筷,酝酿着语言,将自己在狼骨岭被流匪袭击一事说了出来。
“我救下的那个女孩是你?”百里浔舟惊讶极了,乌黑的瞳孔缓慢落到封眠的脸上。
封眠点了点头,略有些赧然地道:“当时我听见你那番不顾百姓性命的言论,对你颇有些误会,才按下了此事没有说。幸而后来在云中郡巧遇了那名被挟持的富商,这才解了误会。”
“我也要多谢世子殿下救了我一命。”
封眠说着起身对百里浔舟一礼,被百里浔舟忙不迭扶住了,“这本就是我的职责,当不得一个谢字。倒是郡主为了救人才身陷险境,我……”
“我当时还以为郡主娇弱,更误会郡主性情高傲,才不愿见我……实在惭愧。”
想起当时心中对封眠的偏见不满,百里浔舟羞惭地红了耳根。他当真没有料到,生长于盛京的贵女,竟有如此仁心与胆魄。
百里浔舟越想越愧,当即像要与人结拜那般双手托起茶盏,字句掷地有声:“我暂且以茶代酒,在此向郡主赔罪了!”
“哎……”封眠动作慢了些,只能无力地抬着手,目瞪口呆地看着百里浔舟豪爽地干了三杯茶,一时想笑又只能忍住,微微侧过首去不让百里浔舟看见自己抽动的唇角。
盛京中人对世子殿下的误解当真也是太多了,封眠想道,或许世子殿下在战场上当真杀人不眨眼,御下时用兵如神,威严凛然,对待看不过眼的人更是桀骜不逊。
但有些时候,他分明纯挚直白得像……像五皇兄养得那只黑毛狼犬,龇牙时凶得吓人,但处熟了之后,又温驯可爱得紧。
见封眠不说话,还侧过脸去,百里浔舟有些紧张了,她这么生气吗?
“不然……我让小二上些酒来?”只喝茶好似真的有些没诚意。
封眠抿了抿唇角,托腮看向他,眼睫微微垂着,看似有些伤心的模样,“世子是不是很讨厌盛京的人?”
“……”百里浔舟张了张唇,终究是说不出违心之言,“是,遇到郡主之前,我一直认为盛京权贵尽是些“何不食肉糜”的膏粱之辈,锦衣玉食,朱门酒肉,不辨人间饥寒。”
“北疆的将士们多年征战,力守国门,可朝廷的军粮辎重总是一缓二拖,我父亲堂堂定北王,亦要为了三两军需与朝廷周旋扯皮。”
“每逢冬日,旱涝,街头巷尾总有冻绥而亡的百姓。请求赈灾的折子发了四五道,却只听闻盛京某户贵人家中又设了何种新奇有趣的宴席,所费之靡,足够北疆百户人家的嚼用。”
“有时我……”
百里浔舟顿了顿,仍是低缓道:“有时我甚至不知,陛下心中是否还记得北疆的将士与百姓,是否还信任着父亲与我。”
久立风雪中的人,如何能不对身处温柔乡中肆意享乐的人生出偏见与怨恼呢?
尤其少年人的心气总是比天高,看不过眼之事更如江之鲫。
“他若不记得你们,怀疑你们,便不会将我嫁过来了。”封眠坚定道。
虽然嫁她是因为命格之说,但舅舅本就有意将皇室女嫁入北疆。或许此举有着“和亲”一般稳定北疆的意味,但从他最初属意的人选是最宠爱的柔妃的女儿这一点来看,他亦有通过这一桩婚事来告诸天下,他对北疆的重视,对定北王的信任,而非监视和警告。
以褚景涟的脑子,她能做什么探子该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