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肯说,所以此事与我有关?”
封眠目光如炬,紧紧锁住封辞偃。
在她不依不饶的逼视之中,封辞偃默然移开了视线,拒绝与她眼神接触。
“喔,或者说,与我父亲有关。”她音调不高,却字字清晰。
笃定的语气令封辞偃忍不住皱了皱眉,“你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吗?”
他以为某些心照不宣的沉默还是很有必要的。
但封眠不喜欢这种被瞒在鼓里的感觉,诚然也许有些欺瞒是善意的,可此事关乎人命与真相,她直觉必须得问个清楚。
“十一年前你失踪后,是不是就想办法混入了阿尔纳部?”
封辞偃没说话,默认了。
百里浔舟咬牙切齿,小发雷霆地用半个手掌一拍桌,“难怪这些年阿尔纳部频频作妖,果然背后有矮人指点!”
“……”
屋内略显肃然的气氛被这神来一笔的“矮人指点”冲淡了几分,封辞偃无语地瞧他一眼,不得不为自己辩解一句:“我没给他们谋划过针对大雍的策略。”
这话让百里浔舟心中松了口气,他想着,封眠大约也很难接受自己的小叔叔帮着外族侵犯大雍百姓,才故意有此一问。
封眠垂眸思忖片刻,再抬头时目光清亮如雪,直直看向封辞偃,声音轻而坚定:“所以父亲的死并不简单,对吗?”
“上一辈的事,与你无关。”封辞偃开始搜寻屋内有没有其他可以落座的地方,真不想跟这孩子同桌而坐了。
这话说得太过冷硬,在座众人都愕然瞪他,虽知他是不想让封眠掺和进某桩麻烦事里,但这话说出口也委实有些太凉薄了。
封眠亦有些被气到,抓着他的衣袖将他摁在原地无处可逃,怒而发问:“死去的是我的父亲,怎么能与我无关?”
“他养过你吗?”封辞偃忽然冷声问道。
嘶……有人倒抽一口冷气。显然没想到封某人口中还能吐出更为凉薄的字眼。
屋内静得落针可闻。
顾春温和百里浔舟对视一眼,难得站在了同一阵线,正准备说些什么,却听封辞偃继续道。
“他只陪过你三日。只为了这三日,你凭什么要因为他的死而背上仇恨?这对你不公平。”
百里浔舟和顾春温对视一眼,又坐住了没有说话。
“若父亲的死是人为,便事涉朝堂,并非仅仅只是私仇。况且,虽无养恩,亦有生恩。父亲说过,并非他不想将我带在身边,而是……”封眠的话音戛然而止,脸色倏地煞白,瞳仁因震惊而放大,嘴唇轻颤,“父亲的死,与舅舅有关吗?”
窒息般的寂静笼罩了整个房间。
百里浔舟在桌下悄然握住封眠冰凉的手。
封辞偃叹了口气,“你与阿兄一样,就是不愿做一个糊涂人。”
周身的空气仿佛寸寸凝结成冰,冷得令封眠难以喘息。
“我不能确定,他在其中是否做过手脚。”
此话一出,封眠方才觉得自己又能呼吸了,一旁的百里浔舟比她还要迫不及待:“什么意思?”
封辞偃知道就算自己想瞒下去,封眠也定然不会罢休,从他这里问不到,也会去别的地方查,何必再让她劳心费神,便干脆将一切和盘托出。
“阿兄当年与定北王约定,于拥雪关外将北夷彻底驱逐。”
听见还有自己父亲的事,百里浔舟警觉地向前倾身。
“他提前一夜,率兵埋伏在拥雪关外的侵云岭。但计划被人走漏了风声,阿尔纳部知悉了他的方位,反将他一举合围。”
“阿兄率军血战,原想着坚守至次日援军抵达,但定北军迟迟未至……”
“不可能!”百里浔舟霍然起身,“父亲绝非背信之人,更不可能延误如此重要的军机!”
“坐下。”封辞偃语气沉静,“急什么?我还没说完。”
百里浔舟耐着性子坐回去,眉峰紧蹙,听他继续往下说。
“我从悬崖上摔下去,意外保得一条性命,昏迷月余。醒后才知道,那样一场疑点重重的战事,竟被轻描淡写一笔带过,只道阿兄不敌阿尔纳部,战败而亡。”
“我信不过身边任何人,便决定假死消失,暗中查探。”
他只用一句平淡的话轻巧带过了过往的十一年,但听者都知这其间有多少惊险与苦楚。
百里浔舟想起来之前得到的消息,阿尔纳部要寻的人“面上有一道自右上横贯左下的伤疤”,惊疑不定地打量他如今看来十分光洁的面部,“所以你在阿尔纳部时脸上的伤疤……”
“我好歹随阿兄上过几次战场,与阿尔纳部正面交锋过,自然需做些伪饰。”封辞偃淡然解释,阿兄曾夸过他俊俏,因这一句话,他也不会对自己的脸下死手。
“这些年我在阿尔纳部苦心经营,发现他们并未与定北王有何联系,却与盛京某些势力一直暗中往来。”
“所以我推测,当年之事,定北王应当也被蒙在鼓里。许是有人从中作梗,误传了军令。”
百里浔舟的眉心这才松开些许。
封眠轻声道:“或许……舅舅也不知道呢?”
哪一朝的天子会在自己身侧留下通敌叛国的逆臣不去查,放任这么多年?
但封辞偃不大讲道理:“那谁知道呢?陛下向来厌恶我阿兄,便是知道有问题,也未必愿为他彻查。包庇与嫌犯同罪。”
“你这是偏见。”
“长辈的恩怨你不懂,他的厌恶,可不是普通的厌恶。”
“你当年也只有十四岁,比我如今还小三岁,你又能懂多少?”
封辞偃伸出手指来戳她的额头,“那我也懂得比你多,小笨蛋。”
封眠长到这么大,只有她笑褚景涟笨蛋的份,还是头一次被别人戳着脑袋叫笨蛋,气得两颊都鼓了起来。
“你是不是还查到了别的证据?你定是找到了盛京与阿尔纳部勾结之人的线索,所以今日才要辞行?”
尝试插科打诨,将此事囫囵过去的封辞偃:“你怎么还记着?”
封眠不说话,只一味地盯着他看,盯到他叹气投降:“只是有些线索。具体证据,还要入京之后才能筹谋。”
他仍是没有说到底查到了什么线索。
“你就这样一个人入京,难道没想过,若是被幕后之人发现了,会将你灭口的!”
想过啊,所以这不是来找你道别了吗?
此话封辞偃只敢在心里想想,怕说出口来,将面前的小侄女气得跳脚。
其实最初他并未将这未曾谋面的小侄女放在心上,只是刚回到大雍时,便意外听见了封眠的消息。阿兄在世时,他便总听阿兄念叨着“小满长,小满短”的,才想着顺路过来替阿兄瞧一瞧,日后与阿兄黄泉相见,也好有所交代。
待见了面,他才发现封眠在许多地方都与阿兄极像,果敢,勇毅,也与嫂嫂一般温柔良善。
他与阿兄差了二十岁,父亲在他出生前便去世了,母亲生下他后也很快撒手人寰,长兄如父这个词在他身上,当真是人生写照。
十几岁正叛逆的年纪里,他与阿兄针尖对麦芒,吵到最凶时甚至离家出走,是嫂嫂从中斡旋,温柔地融化了他的刺。
他觉得自己比封眠幸运,因此面对阿兄与嫂嫂留在这世间唯一的,活着的遗物,难免歉疚怜惜之情愈深。
封眠见他半晌不说话,便知他此去定然就没想着要活着回来,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正要任性一把发作,却见他忽然自袖中拿出之前没能递到她手上的东西,送到面前,是一枚玉环,半面雕刻着槐花,刻痕突兀地停在交界处,玉环的另一半光洁无痕。
“阿兄本想雕枚玉环送你把玩,却只完成了一半。我犹豫了许久也未将它补完……”
封眠接过玉环,触手生温,指尖摩挲过表面雕刻的槐花纹路,停在它突兀的断痕之处,忽然问:“父亲有没有教过你,如何做槐花麦饭?”
封辞偃愣了一下,点头:“自然教过。”
“明年生辰,我要吃你做的槐花麦饭。”她忽然如此要求道,语气坚决。
幼时父亲带她出宫的那三日离,亲手给她做了一碗槐花麦饭,说母亲也最爱此味,那香甜的味道她记了许多年。虽然这些年每到槐花盛开之际,她都会找不同的厨子做一碗槐花麦饭,但一直都没吃到当年父亲做出的那种味道。
封辞偃既然学过,自然要给她做上一碗才行,
其实言下之意,便是不许他孤身入京犯险,怎么也要好端端地活到明年她过生辰才行。
封辞偃:“……不行。”
等到明年也太久了。
“你急什么?”封眠蹙眉,“舅舅还活得好端端的,大雍也不会一夕崩坏,留给你伸冤的时间多得很。况且如今你的身后并非空无一人,又没到需要以命相搏的时候,做什么急着去盛京送命?”
明明有更稳妥的路可以走,非要白白牺牲性命做什么?
封眠没说出口心底隐隐的不安,封辞偃说舅舅厌恶父亲,并非是玩笑之语,若是舅舅真的明知父亲的死有问题,却放任不管,她要怎么办?
盛京,皇宫。
“公主,您慢些,奴婢听说今日太子殿下也在呢,恐怕不好打扰……”
宫墙之下,碧桃小跑着追在褚景涟身后。
“在就更好了,太子兄长平日里也最是关照封眠,我倒要问问他们,封眠得了疫病的事,到底是不是真的!”
褚景涟拎着裙角跑得飞快。
其实她是不信的,封眠从小虽是小病不断,却没什么大病,因她是个极其惜命之人,怎么可能放任自己陷入那种危险之中?疫病一个不好,可是真的会死人的!还会死得很难看,她好歹也是金尊玉贵的郡主了,谁敢让那些病患接近她?
她一路不歇地跑到明心殿前,守在门口的大监忙伸手拦:“公主不可……”
殿内忽地传来摔砸奏折的巨响,大监一瞬分了神,褚景涟一矮身就从他手底下钻了进去。